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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迦陵频伽:从希腊女妖到佛教乐神

摘要: 乘着歌声的翅膀从希腊女妖到敦煌乐神的嬗变陈鲁南/文汇网长达十年的特洛伊战争终于结束。疲惫不堪、思乡心切的大英雄奥德修斯扬帆海上,希望早日回到故土;乘风破浪之际,却遭遇了一群赛壬女妖。赛壬,有着美女的头颅,鹰隼的身躯。它们喜欢高踞在礁石上,引吭而歌;那如同天籁的歌声充满蛊惑,总是引得水手们发狂般驾船撞向礁石,终直粉身碎骨,成为它们齿爪间的美味。在奥德修斯之前,只有载满英雄的阿尔戈号逃出了赛壬的魔掌。



乘着歌声的翅膀

从希腊女妖到敦煌乐神的嬗变

陈鲁南/文汇网


长达十年的特洛伊战争终于结束。疲惫不堪、思乡心切的大英雄奥德修斯扬帆海上,希望早日回到故土;乘风破浪之际,却遭遇了一群赛壬女妖。

赛壬,有着美女的头颅,鹰隼的身躯。它们喜欢高踞在礁石上,引吭而歌;那如同天籁的歌声充满蛊惑,总是引得水手们发狂般驾船撞向礁石,终直粉身碎骨,成为它们齿爪间的美味。


在奥德修斯之前,只有载满英雄的阿尔戈号逃出了赛壬的魔掌。死后化为天琴座的音乐家奥菲利斯那时正当盛年。他屹立在阿尔戈号的船头,用七弦琴的琴音对抗女妖们的歌喉,终于保全了一船性命。


在荷马的《奥德赛》里,奥德修斯或许不通音律,但却聪明绝顶。他用蜡封住了水手们的耳朵,然后让失聪的水手们把自己紧缚在桅杆上。赛壬的歌声令奥德修斯一路癫狂,但水手们始终不为所动。当那些充满魔力的歌声在空旷的大海上消逝殆尽,奥德修斯终于恢复理智,带着水手们走向新的航程。


《奥德赛与塞壬》John William Waterhouse1891年绘


据说女妖们因为两番失手,羞愤自尽,这些稀罕的生物从此绝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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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腊人很有意思。在他们的神话中,掌管音乐的正神,乃是阿波罗和他手下十二位缪斯女神。阿波罗英朗俊美,缪斯们娇若少女,作为乐神,他们是视觉美和听觉美的组合,是理想化的产物。


但古希腊人同时又让人首鸟身的赛壬,掌握了音乐的魔力。它们不仅形象扭曲,并且性格残忍。看荷马的《奥德赛》里怎样描述吧。“它们。。。。。。周围是腐烂的尸体和累累的白骨,还有风干萎缩的人皮。”这样大的反差,究竟是为哪般?是否爱好哲思的古希腊人,早早就开始了对理想化形象的反叛与解构?


这样说并非空穴来风。苏格拉底就把赛壬视为对神之权威的挑战,并坚称赛壬的歌声最终会引导人走向德性,而非死亡。这些想法,被他的弟子柏拉图忠实的记载在《会饮篇》中。


而古希腊各城邦的公民们,也对赛壬偏爱有加。这些奇异的生物,出现在了各种日用品和艺术品上。对它们的刻画,仿佛让大家感到一种罪恶的快感。


公元前425~前400年 古希腊塞壬装饰的青铜提水罐


公元前500~前480年 古希腊赛壬图案陶瓶


谁说赛壬绝种了?它们明明活在哲人的心里,凡人的眼里。

它们甚至还混进了君主的军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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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君主,就是年轻气盛、不可一世的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


作为最伟大的学者亚里士多德的学生,亚历山大对打造一个庞大的、统一的、横跨欧亚非三块大陆的帝国充满了热情。公元前4世纪,在征服了波斯帝国以后,他又把目光对准了印度。据说,他还希望打下印度后,继续一路向东,把遥远的东方那传说中会生产丝绸的民族也纳入囊中。


但印度炎热难耐的气候,不可预测的瘟疫,以皮糙肉厚的象兵,最终令他吃尽苦头,铩羽而归。


在这场艰苦的战斗中,赛壬却似乎找到了新的栖息之所,在南亚次大陆舒展双翅、婉转娇啼。在古印度西北部的小国健陀罗、在中北部的小国秣荼罗,住宅、器皿、墓穴乃至随身的饰物上,都出现了这人首鸟身、善于歌唱的小精灵。


只是,似乎彼时正在蓬勃发展的佛教,用善念涤荡了赛壬原本的恶质。它不再以歌喉魅惑众生,更不以血肉为食,而是一心侍奉佛陀,并用美丽的音韵,将佛陀慈悲的精神播撒给众生。


于是,古印度的佛教徒们,用梵语赋予了赛壬一个新的名字:迦陵频伽。汉语后意译为:妙音鸟。

迦陵频伽(妙音鸟)


此后,这个名字在佛教典籍中频频出现。《慧苑音义》云:“迦陵频伽,此云妙音鸟,此鸟本出雪山,在壳中即能鸣,其音和雅,听者无厌。”

《正法念经》中说:“山谷旷野,其中多有迦陵频伽,出妙音声。如是美音,若天若人,紧那罗等无所及音,唯除如来言声。”

《妙法莲华经》卷六:“山川岩谷中,迦陵频伽声,命命等诸鸟,悉闻其音声。”

叶嘉莹先生年轻时为自己取号迦陵,亦即此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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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在亚历山大开始东征西讨之前的数百年里,希腊文明就已负载在商品贸易上,越过高山与大海,浸润了欧亚非三块大陆的许多地方。地中海仿佛就是一个圆心,希腊化,就是从这个圆心扩散出去的一圈一圈的涟漪。


而亚历山大作为亚里士多德的学生,在开疆辟土之时,尤其注重传播希腊的文教,颇有几分哲人王的气息。在他的推动下,包括赛壬在内的各种希腊文化元素,在马其顿大军用铁蹄开垦的土地上播种生根,并与当地的原生文化相结合,绽放出别致的花朵。


比如当时健陀罗地区的佛教造像,其面目往往是鼻梁高挺与额头齐平,是希腊人种的特色;长衫斜披如同柏拉图的长袍,亦是希腊习俗;但神情清宁肃穆,又宛然是佛家风范。(如下图古罗马雕塑与健陀罗佛像的对比)


赛壬的命运就是如此。在花雨漫天的祗孤独园里,在枝条披拂的娑罗双树上,它恶骨尽化、重生为侍奉佛陀的乐神迦陵频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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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亚历山大撤兵之后一百年,公元前3世纪,印度的孔雀王朝迎来了第三代国王——笃信佛教的阿育王。为了弘扬佛法,阿育王选派使者赴四方传播教义,其中一队一路向北,到达了阿姆河流域,也就是现在的阿富汗一带,《史记》称之为“妫水”。


与此同时,饱受匈奴侵扰之苦的大月氏人,从伊犁河迁徙到了阿姆河。他们很快皈依了佛教,成为虔诚的教徒。而在公元前128年左右,艰苦跋涉十年、几番死里逃生的张骞终于来到这里,向大月氏的国王提出,与汉家联手打击匈奴的提议。


沿着张骞开辟的丝绸之路,曾经的赛壬、新生的迦陵频伽一路东行,与清脆的驼铃和低沉的梵音交织唱和,在龟兹、楼兰、大宛、且末等西域诸国蹁跹而舞,并最终将倩影留在了敦煌的墙壁上。


敦煌,汉人以为,“敦者大也,煌者盛也”,形容西域之广袤繁盛。东汉应邵在注解《汉书》时即持此意。但近代学者以为,“敦煌”应为古代少数民族的语言,或曰月氏语,或曰吐火罗语,或曰古羌人语,意思,或为“诵经处”。


诵经处,就是人流汇集之处,思想碰撞之处,文明交汇之处。


希腊文明、印度文明和中国文明在此纠缠、互采、熔融、大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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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8日,常沙娜先生的“花开敦煌”艺术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


在1号展厅的正中,有一幅常先生整理临摹的盛唐第172窟《观无量寿经变》。画之四角,迦陵频伽或手捧莲花,献于菩萨;或吹笛弄竽,乐于职司。同希腊与印度时期相比,不仅多了一双人手,躯干也由鹰隼变成尾羽蓬大摇曳的凤凰。唯其喜好音乐之癖不变,执掌音乐之职不变。


以上两图笔者摄于中国美术馆常沙娜花开敦煌艺术展,为《观无量寿经变》局部图。


上图为172窟的《观无量寿经变》,规模宏大,技艺成熟,一向被视为盛唐时期敦煌壁画最杰出的代表。画面的中央是宝相庄严的佛陀,四周是体态柔美、神情安详的菩萨;佛陀背后是鳞次栉比的屋宇,看一眼,就想到了长安的繁盛;佛陀身前则是流水潺潺、莲花朵朵,鸳鸯戏于其中,飞天舞于其上。


漫天神佛之中,陪侍在角落里的迦陵频伽并不起眼。但常先生却一笔一划,将它嘴角的笑意、眉间的虔诚勾勒的清晰动人。


隔壁的投影室,恰在播常先生的访谈。常先生笑说,年轻时赴美留学之前,眼里只有敦煌,在波士顿大学学习期间,方开了眼界,看到了希腊、埃及、印度等等古老文明间的种种联系。


数千年前、数万里外,赛壬乘着歌声的翅膀,自希腊而印度、自印度而西域、自西域而敦煌。千年以降,借由常先生一生的心血,它又飞越千里,起舞在诸多忘却了根本的现代人眼前,怡然自乐。


人类,本就是同一只翅膀上的羽毛。

本文转载自《佛教古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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