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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于阗国被喀喇汗国所灭和回教化的疑团

摘要: 文 和运超 西域于阗国被喀喇汗国所灭和回教化的疑团 莫高窟第98窟于阗国王李圣天与皇后曹氏的壁画 西域的回教化是史学界一个非常重要的课题。在中国方面来说,对今天的形势而言,如何客观诠释新疆历史更显出极其重要的社会意义。可惜,因为这一领域的复杂性和学术难度,导致真实的历史还无法普及。对于广大受众来说,西域历史尽管显得神秘,但其实相当陌生。尤其回教化什么时候完成(对于西域这一范畴下的中亚地区和中国新 ...
文   和运超

      西域于阗国被喀喇汗国所灭和回教化的疑团

      莫高窟第98窟于阗国王李圣天与皇后曹氏的壁画
   
    西域的回教化是史学界一个非常重要的课题。在中国方面来说,对今天的形势而言,如何客观诠释新疆历史更显出极其重要的社会意义。可惜,因为这一领域的复杂性和学术难度,导致真实的历史还无法普及。对于广大受众来说,西域历史尽管显得神秘,但其实相当陌生。尤其回教化什么时候完成(对于西域这一范畴下的中亚地区和中国新疆其实是不一样的),乃至于如何完成,很多时候我们采纳的结论都显得过于草率和含糊。
    例如,中国新疆的回教化开始基本公认以黑汗王朝,也就是今天说的喀喇汗王朝建立为标志(都城在喀什噶尔,也就是今天的喀什),然后向东拓展,在公元十一世紀初,也就是中原宋朝初,他们攻占李氏于阗国为一大阶段。然后是安西回鹘(龟兹),并导致这一地区的回鹘群体分离,标志着大量回鹘人成为穆斯林,另一部分不信奉的则前往西州(高昌)回鹘,这基本就是新疆回教化早期(北宋时期)的一条线索。但是,作为回教化第一阶段胜利的大事件果真是于阗国的覆灭吗?原本崇尚李唐中原文化信奉佛教的李氏于阗当真在宋朝初年就在喀喇汗国侵入后立刻开始回教化吗?这是阐述新疆历史、民族史和宗教史(所谓新疆三史)一段非常重要的内容。面对这一历史,需要我们严谨的对待,而不是因为某些方面的原因沿袭所谓传统观点。本文就希望用于阗国的这一段历史作为一个切入,还原新疆宗教变迁一个大致的脉络。


    李氏于阗国的背景


    这一段历史之所以给后人留下“误会”,主要就在于李氏于阗国本身的历史比较复杂。
    今天如果稍微了解这一政权的人,往往知道从其君主冠以“李氏”来说,他们是出于非常崇拜强大的李唐王朝,汉化特色突出,再者就是忠于中原王朝,他们经常被用来诠释“新疆自古以来就与中原王朝紧密相联”等等。当然,这些都是事实。但实际上西域于阗国的历史非常悠久,早在汉代就列入传言的“三十六古国”之中(其实三十六的说法并不准确,笔者也写过笔记第二十三《历史上西域究竟有多少国?》  ),他们的君主并非姓“李”,而是姓尉迟,早在《后汉书·西域传》中说于阗国王名“位侍”,可能已经是“尉迟”的读音了。在汉朝前期,于阗国大约有近20000人,户数有3000多,初具邦国规模。到汉末三国之际,于阗国乘机向外扩张,称雄瀚海,已经有32000户,83000人口,30000余众精兵。其国东起罗布泊,南邻吐蕃,西南至葱岭,西北到疏勒。晋代后,于阗国王被册封为“晋守传中大都附奉晋大侯亲晋于阗王”,显然是一方霸主。
    后来到过于阗的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叙述说:“自兹已降,奕世相承,传国君临,不失其绪”。于阗与唐朝长期保持君臣关系。五代时期的938年,中原后晋还曾册封于阗王李圣天“大宝于阗国王”。跟着宋朝统一后,于阗与宋朝的交往也很密切,多次进贡玉石。另外,于阗国不仅与宋朝来往,而且与宋朝西北的归义军节度使曹氏家族结为姻亲(需要知道,归义军曹氏很可能不是汉人,而是西域“昭武九姓”之一的胡人所取的汉姓,但是为了巴结中原王朝,他们却谎称自己是曹操的曹魏后裔)。当时归义军首领曹议金的长女嫁给甘州回鹘首领,次女嫁给李圣天为皇后。在敦煌莫高窟中头戴冕旒、身着法服的“大朝大宝于阗国大圣大明天子”李圣天的巨幅画像后,即是“大朝大于阗国大政大明天册全封至孝皇帝天皇后曹氏”的画像(第98窟)。可知尉迟氏家族在长达千年的时间里,基本上一直控制着于阗。显然,在堂堂中华五千年历史上,几乎再没有任何一个政权有于阗国这么长久,只不过这一国度的历史细节还有许多内容都不大清楚,且资料太过稀少,以至于往往不为所知。
    例如,这个以尉迟为姓氏的于阗国王室究竟属于什么民族?根据早期在西域范围内的部族分布分析,于阗立国初期的主要部族可能还是古代塞种人。汉朝管辖西域后就有了较多汉人。南北朝到隋唐以后,突厥民族、回鹘民族和中亚地区的胡人都大量出现,所以,于阗国虽然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地方性政权,却同样有着较多的民族成分。
    其次,尉迟姓氏的由来又是什么?有一种说法,“尉迟”的意思是征服,当然很具有王者气度,不过是否如此并没有最后定论。
    再一个,于阗这一称呼究竟指什么,也没有明确揭示。从《汉书》、《后汉书》、《魏书》、《梁书》、《周书》,《隋书》、《旧唐书》、《新唐书》,《旧五代史》、《新五代史》、《宋本》等正史都记载了于阗,称呼都基本一致。而《法显传》、《洛阳伽兰记》、《续高僧传》也都对于阗做了记述。于阗在其他各种古书中有时也因读音转变而被称为五端、兀丹、斡端、忽炭、扩端,鄂端等,到清代时就成了和阗,1959年,“阗”字简化为“田”字,和阗就成了今天的和田。
    有人根据一些古老传说认为,“于阗”这个名字是“地乳”的意思。这种观点主要来源于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和吐蕃文献《于阗国授记》、《于阗教法史》等。在《大唐西域记》中,玄奘说于阗国名为“瞿萨旦那”就是指地乳的意思,并且来源于古于阗国的传说,“瞿萨旦那”这个词的读音,与梵文“Kusetana”相似,在梵文中,“Ku”就是“地”,“Stana”就是指妇女的乳房,合起来就是“地乳”的意思。
    而清代的汉文史料则认为,“于阗”的意思是“汉人”。有关记载见于椿园的《西域闻见录》一书。椿园在书中《新疆纪略·和阗》一节中提出自己的观点说:现在的和阗就是古代的于阗,而回族人称呼汉人叫做“赫探”。东汉曾在西域建立都护府,派任尚率领汉军驻扎在这里。后来,这些汉人就被遗留在这里,于阗当地人就是这些汉人的后裔,所以回族人将他们的国家称作赫探城。和阗应该就是“赫探”的音译。后来清朝的方志及史籍都沿袭了这个说法。
    另有人认为,于阗是“花园”的意思。汉文古籍《翻梵语》一书将于阗译为“优地耶那”,并在后面解释说,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后堂”。“优地耶那”就是梵语的“Udyana”,真正的含意是“遐意的果园”或“花园”。有人因此认为,于阗其实就是花园,是于阗人对自己的绿洲之国的称呼。但“优地耶那”只见于《翻梵语》一书,未见于其他记载。
    以上说法都比较另类,且史料比较单一,可信度其实不高,反而国外的研究结论比较靠谱。例如俄国的布锡尔博士认为,“于阗”是“玉城”的意思。日本的学者白鸟库吉非常赞成这种说法,还作了进一步的论证。他的解释是,“于阗”一词来自古代吐蕃语。西藏语言中,玉石一词为“gyu”,而在古代是“于”的读音是“khu”或“gu”。所以,他认为“于”是玉石的意思。西藏语中城邑、村落称为“tong”,与“阗”读音很相近。因此,“于阗”的含义应该是玉城、玉都,而于阗地区从古至今都盛产美玉,这种说法比较能让人相信。
    在西汉中期统辖西域以后,于阗国隶属于西域都护府,如前面举出的数据,起初国力并不强大,东汉初年曾经被莎车攻占。东汉明帝永平四年(61年),贵族广德被拥立为王,于阗开始振兴,反攻莎车。十六年,汉军司马班超来到于阗,广德斩杀匈奴使者投汉。班超正是以于阗为据点,北攻姑墨,西破莎车,疏勒,逐渐安定天山南部。班超凭借三十名余随从展开稳定边疆的大胆行动,于阗国一直都出兵相助,最后立下大功。之后,西域南部唯于阗和鄯善成为大国。魏晋时期,于阗国仍然不断朝贡中原,并且吞并皮山、戎卢、扜弥、渠勒等国。北魏时,吐谷浑和柔然先后强大,于阗受到攻击,国力衰弱。
    隋唐后,中原王朝在西域的影响空前。唐太宗贞观年间,于阗王遣送王子入长安侍奉朝廷,于阗也成为著名的安西四镇之一,成为唐朝管辖西域,维系边疆稳定的重要军政据点。吐蕃出兵骚扰西域之际,于阗一度被攻占,上元元年(674年),于阗王伏阇雄击败吐蕃,亲自入唐觐见高宗。唐朝在于阗设立毗沙都督府,统辖10个羁縻州府,伏阇雄兼任为都督。唐玄宗天宝初年,国王尉迟胜也入唐觐见皇帝,玄宗下嫁宗室女,授予右威卫将军、毗沙府都督。安史之乱爆发后,尉迟胜统领于阗兵马入塞救援唐朝官军,平定大乱后,尉迟胜一直终老长安。唐肃宗乾元三年(760年),唐朝授予国王尉迟曜兼领四镇节度副使,并管理于阗本国事务,与唐军一同镇守边疆,坚持到唐德宗贞元六年(790年)吐蕃再次攻陷于阗。
    过了几十年,吐蕃陷入内乱,于阗尉迟家族趁势复国,不久唐朝也跟着覆灭。国王尉迟僧乌波继位后仍声称“唐之宗属”,因此,改名李圣天。他在位为912-966年,长达半个世纪,管理制度都效法唐朝,境内划分为十州,都城为安军州(今天的和田县)。李圣天极力恢复吐蕃入寇以来的混乱,稳定于阗国内局面,促进生产。因此,当地灌溉农业、手工业和商业都有了很大发展,尤其绀州(今于田县和策勒县北部)纺织业更为兴盛。
    后晋天福三年(938年),李圣天派遣检校太尉马福荣等带着玉石、红盐、牛尾等物品,前往东京汴梁入贡,表达继续归属中原王朝的意思。以出卖了中原燕云十六州闻名的后晋高祖石敬瑭,对从遥远西域来投诚的于阗使团十分欢喜(石敬瑭是属于沙陀人,祖上本就来自西域,甚至他祖上本就是西域昭武九姓之一石国后裔,其家族在中原久了投身于沙陀族。因此,出卖燕云十六州认契丹皇帝为父,在后来汉人看来十分无耻,但唐朝五代“认干爹收假子”太过寻常,甚至是军中一大风气潮流),授给马福荣以镇国大将军的头衔,并派遣供奉官张匡邺为鸿胪卿,与彰武节度判官高居诲于当年年底出使于阗,册封李圣天为“大宝于阗国王”。使团经过两年时间才从中原到达于阗,直到天福七年才返回汴梁,耗时将近四年。副使高居诲一路上写下见闻录,可惜已遗失,只有《新五代史·四夷附录》中留下一些片段,后来晚清学者王国维将这一著作定名为《高居诲使于阗记》。高居诲写到李圣天和当地对佛教的推崇,使团到达于阗时,李圣天命紫衣僧五十人列侍于“七凤楼”下(七凤楼算是李圣天的寝宫)。另外,李圣天对其他宗教也很宽容,例如对摩尼教(中原称明教)也很尊重,后来宋朝建立后的建隆二年(961年),李圣天正是派遣摩尼僧带着琉璃瓶和胡锦前往东京朝贡。
   也就是李圣天在位的后期,宋太祖建隆三年,于阗国遭遇了来自喀喇汗国的进攻,这一战争长达几十年,最终以于阗国的覆灭收场。尽管表述结论很容易,可过程与真相如何,却十分含糊不清,包括伊斯兰方面的史料对于征服于阗国都是缺乏确切的材料说明原委。


     来自喀喇汗国的征服


    喀喇汗王朝(840-1212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信奉回教的政权,不过立国之初他们也不信仰回教。
    公元893年,喀喇汗国遭到波斯萨曼王朝以宗教名义入侵,于是才决定主动改信回教,使萨曼王朝没有继续入侵的口实(萨曼王朝是黑衣大食阿拨斯王朝时期,由波斯人在波斯及中亚地区建立的伊斯兰政权)。经过萨克图汗及其子穆萨·阿尔斯兰汗两代喀喇汗王的努力,王朝内相继有20万突厥游牧民皈依回教。(见“中国新疆地区伊斯兰教史”编写组编著:《中国新疆地区伊斯兰教史》第一册和伊本·阿西尔的《全史》)不过,喀喇汗国所接受的既不是什叶派也不是逊尼派,而是神秘的苏菲派。
    苏菲的本意据说指阿拉伯语“羊毛”,引申为“心灵洁净和行为纯正”的含义,苏菲派最早大量出现于9世纪,体现为禁欲和苦行,四处漫游,宣传教义,虔诚礼拜,甚至要与世隔绝,起初被信徒众多的逊尼派视为异端,后来逐渐在波斯、中亚乃至印度、埃及等较远离伊斯兰传统中心的地方发展,还吸收其他宗教如瑜伽派理论等神秘哲学,发展为推崇神秘主义。9-10世纪期间,也有逊尼派学者将苏非主义与正统伊斯兰教义学说相协调,使得苏菲派从此成为重要的派别。10世纪以后,直至18世纪,对西域历史的影响可以说一直都十分深远和巨大。
  而喀喇汗国阿尔斯兰汗在实现伊斯兰化,巩固统治地位后,也像萨曼王朝一样开始对外扩张。他将信奉佛教的于阗国定为征服的目标。于阗国在李圣天继位后,着力恢复经济和发展,宗教方面相当开明,容纳各种民族文化。所以,经过几十年的休养生息,其境内十分兴旺繁荣。对喀喇汗国推行强迫佛教徒改信伊斯兰教的做法非常不满。因此,当喀什噶尔的佛教徒发生反抗强制改宗的暴动时,于阗国对受迫害和暴动失败的佛教徒给予收留和庇护。这让喀喇汗国有了借口,于是962年,喀喇汗国发动了旨在征服于阗的宗教战争。
  战争爆发后,李氏于阗国的使者不断往来于开封、敦煌和于阗之间,于阗国的王子都分赴沙州和开封,请求得宋朝和沙州归义军支援。宋朝当时因中原尚未统一,军事上无能为力,只派了一个157人的佛教僧侣使团前往表示慰问。幸好,于阗得到了高昌和吐蕃的支持与援助,前期反而占据优势。经过历时八年的对抗,于阗王李从德(本名尉迟苏拉)带着联军竟然反而还攻占了当时喀喇汗国的都城喀什噶尔。当地居民纷纷归顺,阿尔斯兰汗战败后逃往中亚,他的宝物、妻子、大象、良马等都成了于阗军队的战利品。跟着于阗王一边安抚百姓,树立傀儡政权,一边遣使向宋朝报告获胜消息,并送上缴获的部分战利品(这一重要的史实见于于阗王尉迟苏拉给沙州大王曹元忠的书信,于阗国正是通过沙州前往中原献礼)。
  但好景不长,喀什噶尔很快又被喀喇汗国夺回,于阗与喀喇汗国陷入旷日持久的拉锯战状态。
  一段时间后,喀喇汗国的博格拉汗因为在于阗不能打开局面,便掉头向西扩张,率领军队翻越葱岭攻打萨曼王朝。在他们西征的时候,于阗王尉迟僧伽摩罗带着军队从背后发动进攻。博格拉汗不得不挥师东返,仓促应战。结果,博格拉汗阿里·阿尔斯兰汗竟然战死。于阗军队乘机一鼓作气,出人意料地第二次攻占喀什噶尔,时间为998年,于阗国天兴十三年,宋朝真宗刚刚继位的咸平元年。
  这时,阿里·阿尔斯兰汗的侄子玉素甫·喀迪尔汗得到消息后,立即在中亚的撒马尔罕宣布即位。他为了洗雪耻辱,扩大军事力量,广泛招募来自巴格达、波斯、印度及中亚的雇佣军。巴格达出动的是贾拉里丁·穆哈提,被任命为“中国总督”,带领圣城麦加的四大伊玛目前往东方远征。而喀喇汗王玉素甫也被大食国回教政权封为“桃花石汗”,号称中国之主。这一次,喀喇汗国联军总兵力达到14万之众,很快又收复喀什噶尔,并向于阗展开猛攻。于阗军队多处设防,顽强抵抗,但都被相继击破。最终,喀喇汗国联军兵临于阗城下。迫于无奈,于阗王决定投降,全国改信伊斯兰教。但是,于阗将军乔克和努克拒绝改变,率领一部分不愿改宗的军民向昆仑山退去。于是,喀喇汗国的大军几乎不战而胜,顺利占领于阗。
  可战争并没有就此结束。于阗国的残余力量在山区与追击而来的喀喇汗军进行了战斗。大军多数来自中亚,不熟悉昆仑山中的地形,常常不知方向,屡屡受到乔克和努克的袭击,伤亡惨重,士气空前低落。不久,在策勒一带的山区,双方又一次遭遇。战前,喀喇汗军为了鼓舞士气,举行了一次大型礼拜。于阗军队利用机会突然攻击,大军在做礼拜时都没有带武器,又来不及备马,结果陷入一片混乱,四散奔逃。就这样,这批大军竟被乔克和努克率领的军队彻底歼灭,史称“殉教者岭之役”,时间为公元1000年11月11日。直到今天,从喀什到于阗的千里之路上,仍然能够看到许多“舍依德”麻扎,意思为殉教者之墓。这一次惨败,竟导致喀喇汗国在于阗的胜利化为泡影,不得不下令撤军。
  几年后,喀喇汗王朝又再度恢复实力,相继向萨曼王朝和于阗国发起新一轮的进攻。这一次,喀喇汗国对萨曼王朝的战争以失败结束,但在于阗的战争终于取得胜利,于阗国都再次被占领,喀喇汗王朝征服了于阗全境。这一次战败,给于阗佛教带来了毁灭性打击。于阗的佛教寺院绝大部分被焚烧,佛像雕塑泥胎被毁坏,经卷文书散失殆尽,僧侣也大多被杀死,少数人逃到西藏和青海。经过40多年的战争,大约在1004年或1006年,于阗国被喀喇汗王朝兼并,不复存在。
  吞并于阗国之后,喀喇汗王朝从于阗人那里知道中原宋朝的富庶、强大,深知于阗与中原王朝的关系源远流长,于阗受到汉文化的影响也根深蒂固。在占领于阗后,喀喇汗国立即从于阗向宋朝派去了进贡使团。这就是1009年,宋真宗大中祥符二年,玉素甫·卡迪尔被宋朝册封为“特进归忠保顺黑韩王”,喀喇汗王朝第一次以“黑韩王”的头衔出现在中国官方史书中,也因此被认定为他们正式统辖了于阗国。
  从此,于阗开始了伊斯兰文化的新纪元。隆盛1000多年的于阗佛教,在公元11世纪初彻底陨落了。

     李氏于阗国后期的真相

    不管于阗国和喀喇汗国的战争进程是否如前面所描述的那样,但今天看来,大多数的说法都认为,于阗国大约在11世纪初被喀喇汗国所灭,从此改信回教,开始了大量传播。连官方权威编撰的《新疆简史》都这么表述(见第一册),同时,该所研究者田卫疆先生后来也继续沿用这一观点进行许多新疆历史与民族史的讲座。起初《新疆简史》原定为四卷,结果只推出三卷,编撰者以新疆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的专家学者为主。而号称最为全面的《新疆通史》至今尚未完成,恐怕正因为其历史的复杂和难度超乎我们的想象。例如对于于阗国陷落的事实是否当真如此?恐怕未必。    
    笔者在一些其他文章里都曾经一再提到过,西域回教化的历史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实际进行了长达几百年的时间。对于于阗这一有着千年佛教历史的邦国,其回教化同样不可能一蹴而就。以喀喇汗国的攻占为标准,然后很快完推行回教化来说是不现实的,甚至于阗国并没有因为被喀喇汗国攻破就从此消失在历史中。公元1009年,于阗国被纳入喀喇汗国的这一重要史实是否当真是于阗国覆灭,喀喇汗国真的正式接管了于阗吗?这一前提首要在于认清史书中的“黑韩王”是否一定是指喀喇汗国的国王?
    我们习惯会认为喀喇汗国名称有“黑”的意思,黑韩王就是喀喇汗王的意思,当然并不算错,但实际上“喀喇”更准确的应该是“伟大”“最高”的意思(今天新疆及中亚的许多民族语言里,依然有这一词语和这一含义),并非意译为“黑汗”。其实《宋史·于阗传》就专门指出“黑韩,盖可汗之意。”所以,喀喇汗王朝真正的称谓确实应该是“可汗王朝”,这才是官方表达。而“黑韩”这一词语到了蒙古元朝就转音成了“合罕”,也是西域诸多民族对蒙古大汗的称呼。
    那么,之前为佛教国家的于阗国君主往往都为“于阗王”或“于阗国王”,被喀喇汗国吞并后有了“黑韩王”这一新的标志,是不是就没有“于阗国王”了?事实上并非如此,《宋会要》记载,元丰四年(1071年)弗林国贡方物就经过于阗王所居的新福州,恰恰称呼当地君主是于阗王。这时距离宋真宗大中祥符二年已经过去60多年。其他如宋代王珪在《华阳集》中保留一份给于阗国王的敕书——《赐于阗国王进胡锦并玉等敕书》;郑獬在《郧溪集》中还有一份给于阗国王的诏书《赐于阗国王诏》,这两件文书都在宋真宗以后,王珪是宋仁宗时期的知制诰,而郑獬是宋神宗时期的知制诰,都是代表朝廷和皇帝撰写御用文字的官员,他们保存下了重要的历史讯息。
    如此一来,对于阗国的“黑韩王”一说该如何看待?其实这应该是于阗国当时突厥化的一种信号。或许我们在看待西域历史的时候,习惯上只看重李圣天一家仰慕“汉化”的一面,而对于随着时间发展,于阗国突厥化、回鹘化恐怕注意的远远不够。事实上,李圣天“突厥化、回鹘化”一面也相当突出。例如“圣天”一词恐怕本身就是“突厥化”的特征,而并不是“汉化”。《册府元龟》中就有突厥可汗自称“男突厥圣天骨咄禄可汗”。另外莫高窟中一些石窟也有“北方大回鹘国圣天可汗……”“圣天可汗天公主”等字样,而这一“天公主”正是李圣天的女儿,这一习俗正是来自回鹘,回鹘可汗之女往往称为“天公主”,可见大文学家欧阳修编著的《新五代史·回鹘传》。
    再从生活方面看,李圣天一家也有很重的回鹘气息,例如常常居住在“七凤楼”,饮食也回鹘化,后晋时期迎接中原使者就在“七凤楼”前排列僧侣。
    当然,最为重要的是在1009年后,是否于阗国上下进一步就完全回教化?事实恐怕也未必。《宋史·于阗传》记载,宋仁宗嘉佑八年(1063年)加封“特进归忠保顺后(后左边有石)鳞黑韩王”。而“后鳞”一词在史书中揭露是于阗人对金翅鸟的称呼,来自于梵文,这鸟又名妙翅鸟,就是佛教中著名的大鹏金翅鸟,又名迦楼罗,属于天龙八部之一。例如在中国民间传说里,岳飞就被说成是大鹏金翅鸟转世,后来《西游记》中狮驼岭故事,还演绎了大鹏怪和如来佛祖之间的亲戚关系。这一非常有标志性的头衔,显然不会是信奉回教的喀喇汗国国王所具有的。
    再者,《宋史·于阗传》和《宋会要》在元丰八年(1085年)都记录,宋神宗于这一年九月驾崩,于阗国使者入贡后还为刚刚去世的神宗饭僧追福。这一典型的佛教活动由于阗使者来举行,显然也不会是举国信奉回教的喀喇汗国使者所能参与的。
    非但如此,可以说直到北宋末年,于阗国依然没有多少回教化的特征。
    例如《宋会要》记载,政和年间(如七年、八年连续两年,这时已经是1117、1118年),于阗使者来朝贡,他们的副使都称“大僧”。应该不是指回教信徒,当时对回教中地位较高的宗教人士往往称为答失蛮或打厮蛮,来自波斯语“有知识者”的意思。而这里的大僧应该是指“大和尚”,他们以佛教僧侣充任于阗国使者,足以说明佛教仍然在于阗国具有很高的地位。这时已经是十二世纪前期,距离传统观点所谓于阗国被喀喇汗国吞并开启回教化都过了一个世纪!
    不光如此,《三朝北盟汇编》记载,再过十年,也就是北宋灭亡的靖康二年(1127年),于阗使者仍然前来中原入朝。当时宋徽宗、宋钦宗都已经成了金人俘虏,但是各国使者还是在金人安排的帐幕中见到了太上皇宋徽宗。前来觐见的分别有回鹘使者和于阗使者,回鹘使者被描述为“匹帛缠头”和“散披其袍”,有突出的回教徒特征;而于阗使者为“小金花毡笠”和“金丝战袍”。显然,史书分别记载他们的装束已经说明他们来自不同地方和有着不同习俗。回鹘人(可能是来自喀喇汗国也可能是安西龟兹)基本同大食国阿拉伯人没多大分别,作为穆斯林的穿着装扮是大体一致的。而于阗人则与辽国、西夏人相类似,还是比较传统的少数民族装束,没有太明显的回教化。也就是说直到北宋灭亡,于阗地区都还没有所谓伊斯兰化,甚至他们仍然有自己的于阗国王。


     新疆回教化的客观进程


    那么,多年来认为于阗国在宋真宗年间已经被喀喇汗国攻灭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许多学者其实都指出,喀喇汗国征服于阗和当地回教化并没有十分确凿的记录,后来为了夸大当地伊斯兰的历史影响,感觉传言很多。这一点,如同佛教史料为了抬高他们早期在西域传播的地位,也留下过许多不可信的记载。关于西域许多石窟开凿的历史,佛教在西域传播的历史都有很多不准确甚至错误的论述,甚至今天留存在新疆的一些石窟中,有许多内容根本就不是佛教文化,而这些都没有被客观看待。
    但是,当时于阗国被喀喇汗国打败和侵占应该是事实,不过正如先前两边互相打来打去一样,很可能喀喇汗国仍然没有长久占据于阗,而是以许多西域政权的习惯,继续留于阗王来羁縻统治,臣服了喀喇汗国。后来喀喇汗国内某一时期统治衰弱,引发各部背叛,于阗国事实上又恢复了。
    根据历史来看,喀喇汗国前面的力量也并不算多强。从宋朝建隆三年(962年)开始,经过几十年方才打败于阗,甚至中间还败仗连连,足以看出当时喀喇汗国的实力平平。反之,于阗国也曾几番攻破喀什葛尔,当时李圣天、李从德父子都算比较优秀的统帅,加上有吐蕃、高昌等其他邦国支持,在多数时候,于阗国实力恐怕要在喀喇汗国之上。除此之外,如果放宽历史的视界来看待当时西域的大背景,也能看出回教在传播中的进程肯定是缓慢的。
    当时还有另外一个重大的事件,辽国和北宋相继被金国灭亡后,辽国皇室后裔耶律大石率领契丹残余人马进入西域。就在北宋灭亡后第五年,公元1132年年初,耶律大石在西域叶密立(今新疆额敏县)重建辽国,建元延庆,史称西辽。然后征服高昌回鹘,跟着进军喀喇汗国,一鼓作气直接将势力伸展到了中亚,最后从叶密立迁都巴拉沙滚,改名为虎思斡尔朵(今天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紧接着,公元1141年9月9日,中亚史上最大规模的战役卡特万会战爆发,耶律大石以7万兵马进军撒马儿罕,打败塞尔柱王朝(主要统治区域为呼罗珊,伊朗东部和土库曼斯坦大部,都城为木鹿,今天土库曼斯坦第四大城市马雷)和西喀喇汗等国的联军约11万人,威震中亚,严厉的挫败回教势力在当地的影响。然后更进一步打败花剌子模,统一整个中亚地区,改元康国(康国为撒马儿罕在中华历史上的故称,原本是唐朝昭武九姓之首)。
    这一系列行动于耶律大石进入西域后十年左右全部完成,中原王朝的势力和文化再次深入西域。要知道,辽国在历史上也是受佛教影响很深的王朝,之前倒数第二个皇帝辽道宗耶律洪基更是达到佞佛的程度。客观来看,即便喀喇汗国打败于阗国后开始往于阗和安西等地传播回教,但没多久,西辽王朝在西域立足很快起到一定的遏制作用。尽管西辽王朝在政策上并不打击回教,更重要的还是以强大的国力再次传播来自中原的文化。所以,于阗地区的佛教不可能在十一世紀前期就号称消失,也不可能有回教在于阗迅速传播开来的说法。
    那么,于阗国当时是不是完全没有接受回教影响?同样也不是没有。喀喇汗国确实向于阗国渗透传播,不过主要接受影响的是约昌城(今新疆若羌)等与喀喇汗国相邻的地区,这在《突厥大辞典》和巴尔托德的研究中都有描述和分析。同时,要指出于阗国一直以来并不限制其他宗教,也有过以回教徒充当使者的例子,如《宋会要》记载宋哲宗元祐七年(1092年),于阗国就由打厮蛮出任进奉使者,反映出他们对回教徒也是比较宽容的。还有前面提到宋朝建隆二年派遣摩尼教僧为使者的例子。
    同样,来自中原的契丹辽国也是如此。耶律大石死后获得西域穆斯林学者极高的评价,跟着蒙古元朝前期对西域各类宗教也都不怎么干涉,因此,穆斯林史籍中对窝阔台、察合台等汗王也有较高评价。所以,哪怕回教在喀喇汗国时期出现在今天新疆境内达300年(从十世纪至十三世纪),一直以来影响都不大,而且与其他宗教相互并存。直到察合台汗国和伊利汗国中期,西域才大量出现真正的回教统治,往往凭借汗王的权势打击其他教门,强行大量民众改宗信仰,掀起严酷的生存环境,这已经是十四世纪的事情。如伊利汗国威望很高的合赞汗开始以回教为国教,以严酷手段推行信仰,时间为十三世纪末十四世纪初,合赞汗本人也是在晚年才皈依的。
    西察合台汗国占据中亚撒马儿罕等河中地区,汗王答儿麻失里推行回教是从十四世纪二十年代开始,他的这一举措还引发许多蒙古贵族激烈反抗,包括他自己就被弟弟杀死。而东察合台汗国基本属于新疆境内,要到著名的秃黑鲁帖木儿才开始推行回教,时间大约是1354年,这已经是十四世纪中期。当时他大约是24岁,他把都城基本设在喀什噶尔,实际上传统的察合台汗国都城依然在阿力麻里(今新疆霍城县)。据说秃黑鲁帖木儿是在阿克苏遇到了著名的回教长老谢赫哲马鲁丁,这位回教长老和几个世纪前喀喇汗国的情形一样,既不是什叶派也不是逊尼派,而是属于苏菲派。他的祖先来自中亚的回教中心布哈拉,属于和卓家族。
    鉴于西部汗国接连内乱,秃黑鲁帖木儿一度出兵中亚,统一察合台汗国。事实上,仍然是仰仗其国力和家族的影响,才使得强行推行回教起到较大规模的效果。终于,回教在新疆完成逆袭,基本完成了回教化过程,但要注意的是基本完成。
    尽管传统佛教从十三到十四世纪的两百年里在新疆基本消散了。随着明朝和清朝的几百年间蒙古势力再次崛起漠北和西域,藏传佛教的影响又达到一个巅峰,从明朝前期的瓦剌到明末清初的卫拉特四大部,西域藏传佛教的推行和影响也是十分显著,这一阶段里,新疆境内与回教基本是并行的。再到乾隆中期平定长达百年的准噶尔之乱后,传统蒙古势力在西域遭到急剧衰弱,最后十八世纪到十九世纪这二百年里,回教势力重振影响,甚至时不时伴随境外和卓家族的反动势力在新疆深化负面作用,终于才形成了今天我们所看到的新疆宗教形势,这一段历史其实是非常复杂而曲折的。同时,这一漫长的演变过程中,搀和有太多的民族冲突和境内境外的复杂因素。
    今天我们所说的学习历史,其实有太多的流于表面,历史的复杂和深邃根本不是记住几个事件名称和知道几个历史人物,而我们今天所谓的怀疑也不是刻意的标新立异。历史的根本精神在于求真求实,尤其对新疆这一情况来说,要真正认清新疆的宗教历史变迁更是一个有相当难度和需要极大勇气的大课题,绝不是依靠所谓的“普及”可以让某些官方人士感到高枕无忧。

    2015年4月

作者:和运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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