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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题壁诗到“西山远眺”:古代寺庙的建筑智慧

摘要: 按:以佛光寺的两首题壁诗为缘起,梁雪开启了对佛光寺的选址和环境设计的思考探察。文中有对梁、林考察佛光寺的致意,并从风水堪舆来看寺院的选址和朝向,更有对寺院内外部空间的仔细赏鉴与体悟。作者从自己的行走观察中得出结论:将寺院文化与建筑群体以及自然环境结合起来的整体视野,正是佛光寺建造的精妙所在。从题壁诗到“西山远眺”——佛光寺的选址与环境设计文 |梁雪(《读书》2019年3期)据明代《清凉山志》记载:东汉永 ...

按:以佛光寺的两首题壁诗为缘起,梁雪开启了对佛光寺的选址和环境设计的思考探察。文中有对梁、林考察佛光寺的致意,并从风水堪舆来看寺院的选址和朝向,更有对寺院内外部空间的仔细赏鉴与体悟。作者从自己的行走观察中得出结论:将寺院文化与建筑群体以及自然环境结合起来的整体视野,正是佛光寺建造的精妙所在。

从题壁诗到“西山远眺”——佛光寺的选址与环境设计

文 | 梁雪

(《读书》2019年3期)

据明代《清凉山志》记载:东汉永平年间,印度僧人来中国传扬佛教,称五台山为文殊菩萨道场,奏请汉明帝在此建寺,并以五台山与印度灵鹫峰(相传为释迦牟尼修行处)相似,所建寺院称大孚灵鹫寺。所建的灵鹫寺和洛阳白马寺遂成为我国最早的两座佛教寺院。

佛光寺创建于魏孝文帝时,其寺名屡见于纪传,其主体建筑在唐会昌五年的灭佛运动中被毁。现存大殿为唐大中十一年(八五七)所建,为我国保存完好的建于唐代的木构建筑之一。一九三七年,中国营造学社的梁思成、林徽因等人对佛光寺的主体建筑加以考察,并发现了这栋建筑“始建于唐代”的纪年款与寺庙的“功德主”,并因随后写出的考察报告使之享誉中外建筑界。时光荏苒,如今距离他们“发现佛光寺的建筑价值”已过去了八十余年。

佛光寺的发现起源于梁思成在敦煌61号洞窟中发现了一张绘有五台山全景的唐代壁画,“大佛光寺”赫然在列(图为梁思成[右]、林徽因[左]在佛光寺测绘,来源:ifeng.com)

位于五台山西南的佛光寺高踞山腰,背东向西而坐。寺内院落宽广;全寺有殿、堂等建筑一百二十余间。佛光寺建筑群由一系列的单体建筑构成:有建于隋代的祖师塔、建于唐代的东大殿、建于宋代的文殊殿和建于明代的伽蓝殿和天王殿。上面提及的单体建筑,特别是有关东大殿和祖师塔的专业测绘在梁思成的考察报告和已经公布的资料中多能找到。近年,随着光学扫描仪的应用和碳十四测定等技术手段的更新,对佛光寺的单体建筑(特别是东大殿)的研究陆续有更深入的成果出现。建筑专业的研究多集中在建筑历史和单体建筑方面,而对佛光寺的环境和建筑组群的研究则有限。实际上,佛光寺所在建筑群因其所在的地形特点和群体构成方式,具有普通人都可以感受和体验的外部和内部空间,亦具有深入研究的价值。

佛光寺南配殿的两首题壁诗

在探访东大殿的过程中,我“发现”位于南配殿的实墙部分有两首题壁诗墨迹。因为南配殿是清代建筑,在整个佛光寺建筑群中处于从属地位,加之题诗所占面积很小,第一次探访佛光寺时并没有引起我的重视。二〇一六年再访佛光寺,才对其单独拍照和研究。也许这部分墙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砖红色粉刷所覆盖,所以保存完好,也许新近才被清理显现出来,故而题诗的底色还带有不同程度的砖红色,而不是原来的纯白色粉底。

南配殿的题壁诗

两首诗为殷承修所题,从诗文中所用词汇看当为民国时的人物,结合甲子纪年,判断是一九二四年所写,比梁思成他们探访古寺早了十三年。

其中右边一首为:

寺后桃花万朵开,光辉灿烂满坡堆。

天天媚蝶穿林到,灼灼迎蜂驾山来。

同志英雄思结义,于归佳节信初回。

赏心尚有余乐在,劝进良朋酒一杯。

落款为“甲子季春殷承修题”。

左侧一首为:

甲子夏荷月十二日午前感言

宦海周游十数秋,当年悔恨不回头。

晨钟敲动出家意,晚钟惊醒溷世愁。

休信归生傲命话,须思孔氏比云浮。

莫贪富贵争荣耀,试问阿房今在不。

落款为“殷承修题”。

从时代背景看,佛光寺内当时应还有僧团维护。两首题诗相隔仅半年。守寺僧人能让他在东大殿的配殿墙上题字,可见此人也是非富即贵之人,从第二首的内容看,当是混迹于官场。一年之中两次到访该寺,此人应该对佛光寺的周边环境比较熟悉。很可惜,我未能查到此人的进一步资料。

使我感兴趣的是第一首诗文中提及的佛光寺后山环境:“寺后桃花万朵开,光辉灿烂满坡堆。天天媚蝶穿林到,灼灼迎蜂驾山来。”推测当年的后山(东山)应该种有很多桃树,周围林木繁茂。这从一九三七年梁思成拍摄的一张全景照片中可以得到验证。

中国营造学社人员拍摄的佛光山及周边环境(来源:ifeng.com)

后来又查到宋金时期的文人姚孝锡写的一首《题佛光寺》诗:

臧谷虽殊竟两亡,倚栏终日念行藏。

已忻境寂洗尘虑,更觉心清闻妙香。

孤鸟带烟来远树,断云收雨下斜阳。

人间未卜蜗牛舍,远目横秋益自伤。

诗中写古寺里的清幽、静寂气氛能够使他忘却对凡尘的焦虑,礼佛的青烟更让他觉得心情舒畅。我猜想后面四句诗应该是作者站在东大殿前面的平台上向西眺望时有感而发:望着阵雨过后的远山、斜阳、飞鸟有种无边的惆怅。联想到作者的身世,曾在北宋为官后又在金朝做过一段小官,这里的蜗牛舍应该不仅指向作者的屋舍。

诗人在后半段诗中用了两个“远”字,虽然犯有写诗的“忌讳”,却对读者理解佛光寺的“远望”有所帮助。这也是我们今天理解佛光寺选址时对“坐东朝西”轴线设计应该给予格外关注的原因。

一九三七年的寻访路径和与佛光寺的选址

近年看到梁思成在一九四〇年用英文写成的一篇稿件的译文——《我们的旅行》。据李道增、林鹤标注,这是梁思成为外国读者写的英文稿,未曾发表。另据费正清夫人费慰梅所著《梁思成与林徽因》一书第十一章的注释,费慰梅亦保存有英文打字稿,并注明该文为作者一九四〇年写于昆明。

在这篇考察笔记的最后一节《最后的华北之行,五台山》里,梁思成叙述了他们一九三七年六月探访五台山佛光寺的“路径”以及最初的印象。

从太原驱车约八十英里到东冶,我们换乘骡车,取僻径进入五台。南台之外去豆村三英里许,我们进入了佛光寺的山门。这座宏伟巨刹建于山麓的高大台基上,门前大天井环立古松二十余株。殿仅一层,斗栱巨大、有力、简单,出檐深远。它典型地相似于蓟县观音阁。随意一瞥,其极古立辨。但是,它会早于迄今所知最古的建筑吗?

如果将这段叙述与早期山西地图结合起来看,可以了解梁思成一行是奔着一个清晰的目的地——佛光寺——而来,而不是想先探访台怀镇再到南台外围寻找佛光寺,因为东冶站是早期山西铁路中距离豆村和佛光寺最近的一个站。此外,佛光寺所在环境的确给梁等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梁思成等人手绘的佛光寺大殿测绘图(来源:ifeng.com)

而刊载于一九四四年《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七卷第一期、由梁思成写作的《记五台山佛光寺建筑》,则对探访佛光寺有更详细的记述,对探访这座寺庙的目的则直指为了验证建筑是否为“唐构”:

乘驼骡入山,峻路萦回,沿倚崖边,崎岖危隘,俯瞰田畴……至暮,得谒佛光真容禅寺于豆村附近,瞻仰大殿,咨嗟惊喜。国内殿宇尚有唐构之信念,一旦于此得一实证。

从地形上看,佛光寺建筑群位于一块凹形山地上,主要轴线坐东朝西。周围自然环境中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一些诸如“坐山”“朝山”“青龙”“白虎”等堪舆要素。参照梁思成在一九三七年所拍摄的“佛光寺全景”,可以了解佛光寺当年的自然地貌。我认为这张照片应该是在南侧的小山上拍摄的,由此可以看到寺庙东侧的“坐山”和北侧的起伏山势。黑白照片中还可以看到环绕整个寺庙建筑群的一组围墙,也许是为了表明“寺产”的占地范围。

在我们所能见到的汉传寺庙建筑中,一般建筑(群)平面呈坐北朝南设置,少量建筑群呈坐西朝东设置,而像佛光寺这般“坐东朝西”设置的建筑群并不多见。

千禧年以后,我曾两次探访佛光寺,以期探访这组建筑群的环境设计和体验建筑群内的唐宋建筑带。二〇一六年的这次,我乘小车从住宿地台怀镇宾馆出发,出五台山南台景区大门(需换证)后一路沿盘山公路下山,下山后又走了很长一段平原上的公路。这条东西向的公路在豆村的中部穿过,然后折而向北,再折而向东,上山。经过豆村时,我对这个位于佛光寺南侧的村落仔细观察了一番;如同许多中国的北方乡镇一样,沿道路两侧设有一些商铺、超市等商业建筑。也许是游人稀少或主要服务于附近居民,这些建筑以一层建筑为主,透过这些建筑的间隙还可以看到道路北侧的大片农田以及带有佛光寺远景的地形地貌。与梁思成拍于一九三七年的照片相比较,可以发现佛光寺所在的周边环境变化不大。

二〇一七年看到《建筑学报》第六期上刊载的有关佛光寺的专题文章,在其中发现了一张五台山地区的地形图。因原图太小,我在这张图的基础上用钢笔复绘了一张有关佛光寺周边的地形简图,也许山体等高线有些误差,但各项要素的比例、位置不会有错,有利于进一步探讨佛光寺的选址和周边环境。中国古代的重要建筑在选址时都经过堪舆师的探察,站在研究堪舆选址的立场,仔细审视这张地形简图,笔者发现在以豆村为中心的不大的区域里,应该有三块基地符合风水选址的要求,有一块甚至与形势宗风水的理想模式相接近。

选址一,位于佛光寺的西侧,两条水系之间。这块基地坐北朝南,后面“祖山”明显,前面有环抱水汇集并逶迤流向东南方,可惜的是前面“明堂”不够宽大,“案山”比较逼仄。

选址二,位于现在塔坪的位置。这里同样坐北朝南,前有环抱水,但后面的“祖山”来势偏小,前面的“明堂”部分太小,不够舒展,左侧缺少山体环护。

选址三,即现在佛光寺所在位置。虽然选址坐东朝西,但后面的“祖山”是五台山南台余脉,来势宏大;此外,建筑群前面“明堂”宽阔,层叠有致,达到了“清幽旷邃”的寺庙选址要求。后查地名,此地后山称佛光山,附近山脉称莲花山。如果从借势五台山的角度看,当为三块基地中的最佳选择。

佛光寺所在地点虽然在五台山外围,但其过去属于“五台山十大青庙”之一,从选址上指向五台山当属自然。在东大殿前面的经幢上,笔者亦发现刻有“(上)尼宝严先发愿于台山佛光寺造佛顶尊胜陀罗尼经幢”的字样。这个经幢就是当年林徽因发现“佛殿主宁公遇”名字的、立于唐大中年间的经幢。这里的“台山”亦指“五台山”。

佛光寺建筑群的外部空间

由于佛光寺位于五台山台怀镇的主要景区之外,加之交通不太方便,建筑群交由文物机构管理(不属于宗教团体),寺内不允许使用香火,使得这里的气氛十分安静,给人们的游览、体验提供了一些良好的外部条件。

空间的转折与起伏

佛光寺建筑群位于佛光山的山坡上。人们乘车或步行上山,山路的尽头就是建筑群的部分院墙和附近的林木。与山路最接近的建筑单体是一片写有“佛光寺”三字的影壁墙。

继续前行,人们需要右转进入天王殿(山门)和影壁之间的小空间,才能看到山门的局部立面;再上几步台阶才能进入“天王殿”并看到建筑内部的“护法”塑像。

穿过山门后,空间变得开敞和有序。

山门与山路

佛光寺建筑群里共有三个院落:第一个院落平面近方形,第二个院落平面为扁长形,第二个院落比第一个院落略高。当经过山门以后即可看到这两个串联的院落。第三个院落在东大殿的周边,与下面的地坪有十米左右的高差。

在山门附近从西向东观察,可以得到四个“竖向层次”:

首先是第二进院子与第一进院子之间升起的矮墙,然后是收拢第二个院落的圆拱形门窗洞和围合性界面,第三个层次是构成东大殿基础平台下面的一段实墙及树木,然后才是东大殿平台上的树木和东大殿的主立面。

在这个场景里,立于第一个院落中部的“唐代乾符经幢”往往成为近景中的主体。

人们进入第一个院落以后所能感知的空间氛围已经是一种被古建筑所围合的感觉,加之由第一进院落中在花草和树木衬托下的经幢,划分出一种与山门外不同的空间氛围。

“不可仰视”的主景

梁思成在一九三七年拍摄的东大殿外景照片,从阴影面积推算拍摄的时间应该是下午。

第一次进入佛光寺后,我发现这样的问题:在院落中由西向东地观察,东大殿及下面的台基部分基本处于一种“逆光”状态,加上高台上树木的遮挡,很难拍到清晰的东大殿全景,却能感受到高处平台上的树影以及从斜上方射下的缕缕金光。

逆光中的东大殿

设想当年晨起拜佛的香客也是上午来寺庙里进香与朝拜,他们经过山门后看到的场景或对佛光寺的第一印象应该与我类似,即看不到“主角”东大殿。这种环境设计或能产生一种“不可仰视”的崇高感和神圣感。

这种直观的感受曾被唐朝诗人常建写入《破山寺后禅院》一诗中。

诗人所描述的状态与笔者参观佛光寺建筑群的状态十分切合;后人多把“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作为形容古寺禅院的经典,而对第一句诗文关注不够。后来读到明朝王思任所写《游五台山记》中的一段话,对“不可视”的寺庙景观又多了一层理解。

次日雪深数尺,强以皮冠秦……踰金阁(寺)。天忽大霁,日芒道道,争雪光眴,不可视。是幸××同缟雄含物魂凿度,曾谓是耶。

高处平台上的景观与“西山远眺” 要从第二个院子到达东大殿所在的平台需要经过一段相对狭窄、幽闭的甬道,爬上一段斜度在四十五度左右的直跑楼梯。当上行到直跑楼梯一半的时候,可以看到楼梯左右两侧的环境,特别是北侧建筑的跌落式屋顶,以及围合建筑群的树木、远山。抵达高处的平台后,空间变得清幽和深邃。也许与八十年前甚至更早的景观类似,这里除了建于唐代的木构建筑、唐代的经幢以及散落在廊下的石碑外,就是两棵健硕的古松。

站在佛光寺前廊向西看到的景观(梁雪/绘)

梁思成当年拍摄的角度是取建筑的东南角。如果将实景与照片对比来看,除了殿前的古钟从南侧移到西侧、东大殿周围的树木有所增减外,建筑周围的景物变化不大。在建筑的西南角拍摄则能得到一个研究总图剖面的角度,构图中可以收入平台上的古树以及立于唐代大中年间的经幢以及位于阴影中的建筑一角。这个视角更能展现平台上的整体景观。

现在,文物管理处对东大殿的管理十分严格,室内不准拍照。此外,佛光寺的大殿内部因文物保护的需要,已经给所有的塑像部分前面都加设了一层三米左右的铁制栏杆,使得我已很难找到梁思成所拍摄的“室内图景”。不过,站在大殿的门槛外边可以向门框的上方取景,可以看到斗栱间的唐代壁画和部分室内景象,也可以仰视那块“佛光寺真容禅寺”的古匾。

从佛光寺西侧平台远观,可以看到连绵远山

在佛光寺西侧的平台上,除了欣赏上述佛光寺大殿外,还可以近距离地欣赏大殿东南角的祖师塔,或站在西侧护栏附近向西欣赏附近的自然环境。在平台上观察,可以感知周围山势的围合感和环护感,特别是欣赏远处层层叠叠的远山,天气晴好时可以看到数层青岚。其中,特别有一层远山仿佛是从右侧的山坡延续开来,山势延绵逶迤,观后让人心旷神怡。也许这才是佛光寺选址的精妙所在。

在对待人生的问题上,东方人受“禅宗思想”的影响,有“人生如寄”的感慨。古人对待建筑、园林等实体物件并不像西方人那样当作永恒的事物看,这也许是历史上建筑师社会地位不高的原因之一。在我国,除了地下的宫殿和地上的坟墓之外,能够经过千年以上的建筑遗存并不多,表现在建筑实体上则多是采用易于拆解的木质结构,以同样有生有死的树木作为建筑的主要材料。但古人却对居住环境和大型建筑的选址十分重视,对村镇和大型建筑周边的山水环境会选择再三,觉得是荫及子孙的大事。从环境实践中总结出的“天地以为庐”的思想延续了几千年,对今天的环境选址依然发挥着影响。如果仔细比对,可以发现这个思想与目前时尚的可持续发展的思想相暗合。

佛光寺水彩写生(梁雪/绘)

面对千年古寺,我曾在东大殿的东南角画过水彩写生一幅。第二次去又在东大殿的前檐下绘西山远眺手卷一幅,并作七言题画诗一首以记行旅:

莲花峰下问青檀,古寺花开燕去还。

一笑拈花心微动,西山脚下已生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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