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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名门的悲与喜,吕氏家族墓园发掘记

摘要: 这是宋人刘松年绘制的《山馆读书图》。丛林掩映,竹茂松高,于此间拜读前人名品,是文人雅士汲汲以求的一种生活。或许正因如此,北宋中期赴长安为官的汲郡人吕通,决定举家迁往山水秀美的陕西蓝田定居,由此开启了蓝田吕氏的辉煌时代。右图为吕氏家族墓园出土的耀州窑青釉刻花牡丹纹梅瓶。供图/王梓丞  “五子登科”这个词,代表了旧式中国家庭对子孙功成名就的期许。但大多数时候,它都

  这是宋人刘松年绘制的《山馆读书图》。丛林掩映,竹茂松高,于此间拜读前人名品,是文人雅士汲汲以求的一种生活。或许正因如此,北宋中期赴长安为官的汲郡人吕通,决定举家迁往山水秀美的陕西蓝田定居,由此开启了蓝田吕氏的辉煌时代。右图为吕氏家族墓园出土的耀州窑青釉刻花牡丹纹梅瓶。供图/王梓丞

  “五子登科”这个词,代表了旧式中国家庭对子孙功成名就的期许。但大多数时候,它都只是个吉祥话,真正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少之又少。北宋时期的蓝田吕家便是个例外。吕氏一门四进士,“大”字辈成员中,既有位高权重的当朝宰相,又有博识广闻的金石学泰斗,堪称儒学传家的典范。图中这块石碑,出自吕氏家族墓地,记载了“蓝田四吕”各自的官职。摄影/李长安

  

  仲夏的清晨,空气里弥漫着庄稼和泥土的芳香。登上太尉塬顶,向着东方眺望,那片被朝晖染成金色的田野,就是我曾经和同事们并肩“战斗”了四年的地方——陕西蓝田五里头村吕氏家族墓园。北京大学赛克勒博物馆打算为那次发掘整理出的珍贵文物做一场特展,听到这个消息,我又不禁回想起当年的情境,一幕一幕,恍如昨日。

  盗掘吕家祖坟的人姓吕?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2006年11月的一个下午,5点刚过,电话铃突然响起,听筒那头传来焦南峰院长急促的声音:“张蕴,带上刘思哲马上跟我去工地,详情车上再说。”

  原来情况是这样的:西安市公安局刑侦局二处五大队成功侦破了一起文物盗窃走私案,收缴了包括西周乳钉纹铜簋、汉代朱雀铜薰炉在内的文物共129件。据犯罪分子交待,这批器物皆出自蓝田县五里头村村北桃树园里的一座古墓。他们在盗掘时,发现墓志铭上錾刻着“宋承务郎”的字样。

  这很可能是一座宋墓!而且北宋文坛名士吕大临的家族墓地就在这一带,如果判断无误,吕氏祖茔将危在旦夕。接到公安局的通报,陕西省文物局的周魁英处长立刻与我所在的省考古研究院取得联系,要求派专家火速赶赴现场调查情况,制定保护和抢救方案。在蓝田县文物局文保科杨科长的带领下,我们一行人于当天下午6点赶到了案发现场。

  五里头村背依临潼山,面临灞河,东有终南山为屏,西可远眺骊山,南与白鹿原隔河相望,可谓一块风水宝地。不过此刻正是寒冬季节,桃树园里草木凋零,一片萧瑟。而不远处那个黑不见底的盗洞,就像一个张嘴瞪眼的怪兽,正瞠视着我们,目光尖利如刀。

  在县文物部门的配合下,我们踏查了周围的地形地貌,并从办案民警那里,了解了墓葬被盗的基本情况。据说案发于2005年12月的一天,那天五里头村有户人家办喜事,邻里乡亲都来登门祝贺。酒过三巡,一个精壮的中年汉子悄悄溜出宴席,快步奔向夜幕笼罩的田野。这个人叫吕富平,前些年出外谋事,最近几个月却突然返村闲居在家,白天与人聊天喝酒,晚上则早早闭门谢客,熄灯就寝。然而,这看似安分闲散的背后,其实正酝酿着一个惊人的密谋。

  吕富平在西安打工时,结交了一些“道上”的朋友,向人炫耀过自己不寻常的家族史。原来这个看上去邋里邋遢的男人,祖上竟然是北宋名士吕大临的远亲,他们全家甚至还担负着一项神秘的任务:世袭看守位于五里头村村北桃树园里的吕氏家族墓地。“要想富,挖古墓”。几个人利欲熏心,一拍即合,遂决定先由吕富平回村,利用冬天农闲时,在桃树园秘密钻探、寻找目标,一旦确定了古墓的位置,就趁机炸开洞穴,钻入墓中盗劫。一切照计划进行,而机会在村民办喜事这天终于来了。当晚,吕富平表面上佯装喝酒,等旁人醉意渐浓,就瞅准时机偷偷溜出饭局,带着同伙潜入了墓室,之后将所得文物悉数藏入自家地板下。

  2006年元月,西安市公安局刑侦局接到线报:一伙人打算出手一批刚从墓里盗出来的宋代瓷器。经过排查,刑侦人员发现了一辆形迹可疑的白色富康车,又顺着这条线索,最终锁定了犯罪嫌疑人吕富平。

  而吕富平原来早有案底。2001年4月,位于西安市灞桥区任家坡村的汉文帝窦皇后墓被盗,墓内随葬的两百多件黑陶俑遭洗劫一空。一年后,其中的六件在美国纽约苏富比拍卖行现身。中国政府通过外交途径最终将其成功追回。吕富平就是这起盗墓案的参与者之一。不过,三年半的牢狱之灾,显然没能让他彻底断了盗墓发家的念想。刚出狱不久,他又蠢蠢欲动了,而这次瞄准的目标,竟然是自家的祖坟。

  蓝田古墓被盗案很快便见诸报端。公安机关缴获国家一级文物3件、二级文物11件(组)、三级文物49件(组)。如此诱人的数字,一经曝光便在社会上掀起一阵骚动。我们担心,它很可能会引来新的盗墓者。果然,尽管蓝田县文物局派专人昼夜看护吕氏家族墓地,但巨大的利益诱惑还是趋使不法之徒一次次铤而走险。八个月中先后发生了三起盗掘案,让疲于应对的县政府压力骤增。考虑到人手、财力不济,他们再三要求省里出面对墓园做系统发掘。为确保文物安全,经国家文物局批准,陕西省文物局最终敲定了对蓝田五里头墓园进行抢救性发掘的计划。

  吕氏家族墓园早年被盗,自2008年开始的考古发掘工作,共清理出各类随葬品655件(组),皆属实用器,多位于椁外周、棺椁间及棺椁顶上。图为吕通长孙吕大圭墓的发掘现场。

  

  吕大临在《考古图》中绘制的青铜器线描图

  墓主人堪与“三苏”比肩

  让盗墓贼念念不忘的吕氏家族究竟有何不寻常?

  可以这么说,北宋一朝,能与峨眉“三苏”相提并论者,只有“蓝田四吕”。在发掘出土的吕通墓志上,吕氏繁衍生息的脉络,历历在目:

  吕家先祖乃是鼎鼎大名的殷人姜尚,因封地于汲郡(即今河南卫辉市),国号为“吕”,故又名吕尚。姜太公归周后,改封于齐,其子孙入齐者为姜氏,留汲者为吕氏。秦、汉至隋唐以来,吕氏一门书香传家,世代为官。北宋中期,汲郡人吕通赴长安为官,途经蓝田,因爱其山水,索性举家迁往蓝田桥村定居。

  吕通次子吕(fén)膝下六子,一人早夭,五子登科,其中四人皆有盛名,世称“蓝田四吕”:老二吕大防志向高远,胆略过人,是宋哲宗时期的有为宰相。老五吕大临才华横溢、情趣高雅,是关中学派创始人张载的门下高足。他一生不恋科举,无心仕途,却对古器物学情有独钟。不但自己收藏,且将前人零散书籍图录收集汇总,整编标注,成就了金石学扛鼎之作《考古图》一书,堪称中国考古学的鼻祖。他的长兄大忠、三哥大钧亦在碑石学研究领域造诣深厚。更难能可贵的是,吕氏兄弟曾带领百姓兴修水利,造福乡里,并在家庙中开学授课教化乡民,所著《吕氏乡约》乃中国第一部民间自发的、倡导伦礼、规范道德、约束行为的乡间共守准则。这份乡约由蓝田推行至关中,明人冯从吾甚至赞扬说,关中风俗因《吕氏乡约》为之一变。正因如此,蓝田吕氏深得当地民众爱戴,被后世敬若神灵。

  北宋灭亡后,政治中心转移,中原地区大批贵族随之南下,蓝田吕氏中的精英亦南迁而去。家族墓地停止使用,交由远房宗亲看守照管。留下的吕姓成员或为远亲,或地位不高、财力不足,其中的大多数至今仍在距五里头村五六里远的桥村繁衍生息,成为古今吕氏一脉相承的鲜活凭证。

  被厚土隔开的两个时空,一个长眠于地下,一个耕织于地上,一千年来并行不悖。这种居住点与墓地距离近、关系明确、亲情延续千年不断的家族,在国内尚属首例。如今,被迫进行的抢救性考古发掘,虽然揭示了宋代墓园的全貌,具有相当重要的学术研究价值,但我心里却始终怀着深深的遗憾。如果世人少一分短见,多一分远识,这片墓园或许将永葆安宁,而我们也能为后代多留一份珍贵的文化宝藏。只可惜,不孝子孙的贪欲,让这一切假设化为乌有。

  低调的官宦之家

  经过一年多的调查、勘探、测绘和资料汇总研究,2008年6月13日,由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和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所联合组成的考古队,在五里头村以北300米的桃树林中,挖开了第一锹土。

  初步清理后发现,这座墓园由墓园兆沟(即墓园边界,同时承担隔离、护卫、排水等功能)、墓葬群、神道、家庙四部分组成,包含面积约十六万平方米。墓葬群处于墓园正中偏北的位置,结合出土墓志,便可以看出一条十分清晰的脉络:中轴线上自南而北纵向鱼贯式排列着长子长孙的墓葬,以南端为长;横向按辈份分排布置;同一排则仍以中轴线为准,年长者靠近中线,年幼者依次向两边排列。

  虽屡经盗扰,我们还是在墓葬的椁外周、棺椁间及棺椁顶上,发现了大量瓷、石、铜、铁类随葬品。吕大临堂兄吕大圭墓出土了一件铜渣斗。顾名思义,渣斗就是宋人存贮残茶剩水的器皿。这件铜渣斗的特别之处在于,它内部保留了清晰的茶叶痕。从外形来看,竟与当年深受宋徽宗喜爱的白茶颇为相似。

  北宋盛行斗茶之风,茶叶并不直接拿去冲泡,而是先制成半发酵的茶饼。斗茶时,要把茶饼捶碎,碾成细末后放入茶盏,沏上沸水,用茶筅(xiǎn,一种调茶工具)击拂,再来检验水痕并观察茶末的沉淀,以此作为评判胜负的依据。因白色水痕配黑色茶盏最是明显,故而黑盏在上流社会的茶客中间倍受推崇。我们在这里发现的建窑兔毫釉盏、耀州窑黑釉酱彩盏、油滴釉盏皆属上品。

  所谓兔毫釉,是指晶亮的黑色釉上放射式密布纤细如兔毛的金色细线,而油滴釉则是在黑色釉上遍布浅灰色斑点,因形若油滴故名。这些瓷盏色泽温润,宛若美玉,数量可观。与之相比,寻常人眼中最能代表家族财力的金银器却鲜有发现,其数量甚至不及砚台、镇纸这类的文房用器。即便在为数不少的女性墓中,随葬的闺阁用品也罕有金银装饰。由此不仅能看出吕氏家族低调的做派,也可窥见宋代士大夫阶层雅致而不奢华的审美情趣。

  不过,在吕家官职最高的吕大防的墓里,却唯独不见丝毫使用痕迹——因为那是一座空墓。

  吕氏家族对收藏古器物情有独钟,墓中出土的几件商周至两汉时期的青铜器,多数都在器底或器足的位置,用篆书铭文的方式,写明何年何月由吕家哪位族人收藏,对今人来说,是非常宝贵的实证材料。吕氏兄弟不以古器为玩物,正如吕大临所言,他的目的是要以今世所存,证先儒之谬。图中的这件商末周初刻铭乳钉纹簋,是吕氏家族墓地中被盗的一件文物,现藏于陕西历史博物馆。摄影/王梓丞

  为厚土所深埋的祖孙情

  将编号为M3的墓葬判断为吕大防墓,依据的是它在“大”字辈家族成员墓葬排列线上的位置。在他的墓里我们没有发现任何葬具、葬品和使用痕迹。然而,这个结果却并不令人感到失落,因为它恰恰印证了一个流传在吕氏后人中间的故事。

  元丰八年(1085年)春,宋神宗驾崩,年仅十岁的赵煦登基,是为宋哲宗。太皇太后高氏独揽大权,任命王安石变法的反对者司马光为宰相,于元年间大举废除新法,恢复旧法,残酷打压变法派。据说,参与变法的二号人物吕惠卿,甚至不敢喝一口凉水,唯恐因此得病,被反对派抓住把柄。时任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的蔡确,也因为把实行新法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而遭到贬职。政敌吴处厚上报朝廷,说蔡确写的诗《夏日游车盖亭》涉及讥讽君亲,有将高太后比作武则天之嫌。高氏听闻怒不可遏,最终将蔡确贬死于新州(今广东新兴县)。

  这一事件在历史上被称作“元更化”。司马光上台数月后因病去世,高氏又启用了大批保守派人物,其中就包括了吕大防。吕大防在宰相任上一干就是八年,执政后期,太皇太后归天,复辟旧制的反变法派因此垮台,他也难逃贬官降职的宿命——先被贬去随州(今湖北随州),又贬居郢州(今湖北钟祥),再贬至安州(今湖北安陆)。亲政后的哲宗念及吕大防耿直不阿、干练有为,遂召见其长兄吕大忠,特意让他传话给大防:“你朴实正直被人所叛卖,二三年后可再相见。”这番恳切之辞却被好不容易翻身脱险的变法派中坚分子章所知,章唯恐他东山再起,于是便加紧了弹劾的力度。不出意料,绍圣四年(1097年),吕大防再被贬为舒州团练副使,发配岭南。流放途中,他接到圣旨:未得皇喻不许返京!此时的他已七十有余,手捧着诏书,禁不住老泪纵横、仰天长叹道:“吾今生再无返回之期矣!”从此便一病不起。

  吕大防最终客死他乡,长子吕景山扶灵柩不敢归家,只能一路东行至大海边,眼见再无去路,便就地将父亲安葬于如今的广东潮州澄海县石鼓山。后来,吕大忠上表恳求皇帝,才得诏准归祖茔。只是时日已久,骨肉难还,吕氏子孙只好在蓝田建造一座衣冠冢,慰恤亡灵。

  由于发掘前我们已经从《宋史·吕大防传》和今天的吕家后人口中得知了吕大防贬官前后的遭遇,在与这座空空如也的3号墓(即M3)相逢时,并没有太多的意外。但是当3号墓的发掘工作渐入尾声时,我们却有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收获:队员们在墓顶偏西北的一座起初判断为近现代的小型墓葬(编号为M7)中,又发现了一方墓志和十多件组精美瓷器。此墓的主人是吕大防的孙女吕倩容,通过辨识墓志上的文字,我们得知,原来吕倩容的故去与吕大防有关。

  这是个聪慧乖巧、知书达礼的女孩,吕大防时常把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十七岁那年,倩容被皇帝赐婚给张氏,可还没过门,新郎就在迎娶途中病故,于是她便无可选择的成了旁人眼里“命硬”、“克夫”的“望门寡”,自此独居闺中。几年后,为照顾被贬官岭南的祖父,倩容与父亲吕景山一同南下。吕大防过世时,她又随父扶灵北归,一路艰辛坎坷,不畏困苦。不料,当他们终于回到蓝田,倩容却从此一病不起,二十二岁便撒手人寰。对于爱女至纯之孝心,吕景山在为其亲笔书写的墓志铭中赞许有嘉。无奈世事无常,倩容的香消玉殒,令亲人肝肠寸断。吕景山刻意将她埋葬在父亲吕大防墓穴之上,祖孙相伴,以慰芳魂。

  本文选编于《中华遗产》2013年07月刊

  撰文、供图/张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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