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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学家的洞察力

摘要: 在这个科学昌明的时代,科学家的洞察力几乎是无可置疑的。科学史上有几个经典的例子,如伦敦霍乱原因的发现、产褥热病因的发现等都印证了科学家的才智。科学家秉承理性,尊重事实,探究现象背后的规律与机制。科学家除了洞察疾病的原因之外,他们还洞察物质、宇宙乃至社会。他们利用所掌握的规律与机制,让我们“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   艺术家同样是非常有洞察力的群体,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也是科学家。好的艺术家有一 ...

在这个科学昌明的时代,科学家的洞察力几乎是无可置疑的。科学史上有几个经典的例子,如伦敦霍乱原因的发现、产褥热病因的发现等都印证了科学家的才智。科学家秉承理性,尊重事实,探究现象背后的规律与机制。科学家除了洞察疾病的原因之外,他们还洞察物质、宇宙乃至社会。他们利用所掌握的规律与机制,让我们“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

  艺术家同样是非常有洞察力的群体,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也是科学家。好的艺术家有一双如X光刀般的眼睛,能够透视这个时代。好的文学家同样如此。在我看来,最好的清史莫过于《红楼梦》。好的文学家用无数真实又不那么真实的材料编织起一个认识模型,让我们能够深入时代、社会的内核,于是,我们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真实!

  面对这些优秀的群体,我在想,考古学家有着怎样的洞察力?洞察力又立足于何处?我们常说考古学研究人类99%以上的历史,人类有文字的历史非常短暂,真正有确凿记录的历史就更短了。要全面考察人类历史,考古学家自然不可缺席。他们的洞察力首先就来自所秉持的时间尺度。“风物长宜放眼量”,这样才能看得比较清楚。古希腊人在地中海地区牧养山羊,破坏了植被,恶化了生态,这是通常的看法。然而,用更长的尺度来看,就会发现,这里如果不牧养山羊,实在不能发挥什么作用。虽然会导致水土流失,但流失的水土堆积在河谷平原上,造就了农业的沃土。这个例子说明对事物的利弊进行长尺度考察的重要性。

  最近看了有关战争、不平等方面的书,这些无疑是当代社会的核心问题,然而考察它们绝对离不开考古学的帮助。著名学者伊恩·莫里斯、史蒂芬·平克等都提出人类社会越来越和平,而不是越来越暴力了,立论的重要基石就是史前社会更加暴力。得出这样的结论自然需要考古学的研究。伊恩·莫里斯本来就是考古学家出身,他的研究从史前狩猎采集社会一直到当代社会,跨越数百万年。他注意到狩猎采集者可以容忍暴力,但不能容忍不平等;农业社会相对更能容忍不平等,不能容忍暴力;现代社会是两者都不能容忍。目前由于有关史前暴力的证据还不是那么充分,姑且将这个结论的可信度放在一边。作为广义的历史的科学,考古学对长时段的考察无疑更出色。

  考古学不像一般历史学那样排斥规律,因为人类早期,也就是解剖学上的现代人出现之前,其生存状态更类似动物,这个时候就要用到进化论。人之由来,源于进化,史前考古学需要考虑进化这样的自然规律,并由此追溯到超越普通生物进化论的阶段,我们由此转入了一个关键的问题:人的属性,即什么是人?“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考古学注意到了天人之辩,与哲学家形而上学式的思考不同,这里考古学家更多地像科学家,凭借证据说话。人何以成为人?经历了怎样的历程?考古学家的追溯是其他学科所不能取代的。又由于在人类文化比较原始的阶段,环境的作用意义巨大,考古学家几乎像关注人本身一样关注环境的变迁、人与环境的关系,这是“究天人之际”另一层意思。

  福柯写了《知识考古学》,其实跟考古学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借用了考古学这个词——追根溯源,严密考证。考古学家习惯做这样的事,探究人类什么时候开始狩猎,暴力、不平等、信用乃至于文化、社会本身的源头在哪里,如此等等。所有与人类相关的重大问题都需要了解其根源,此时就需要一批职业战士冲锋在前,他们就是考古学家。经过两三百年的发展,我们的确比从前更了解这些问题。我们不会再轻易地设定史前社会就属于平均的、和平的社会,不会简单地认为史前人类就很容易得到肉食,不会相信什么是从来就有的。凡事究其本源的结果是对本源的质疑,考古学家一定意义上也成了哲学家。著名考古学家戈登·柴尔德晚年的著作基本可以归为哲学范畴。好的考古学家某种意义上也就是哲学家,柴尔德如此,过程考古学的代表先师路易斯·宾福德如此,后过程考古学代表伊恩·霍德同样如此。

  我一直把司马迁列为考古学的宗师,“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正是考古学家的工作,考古学家把历史学的范畴从时间上、空间上乃至于研究对象上都大大地扩充了。传统上,考古学是以研究实物遗存材料为对象的,实物材料就像历史文献一样记录了人类的过去,但它比文字资料更具体、更细致、更接地气(历史更多是胜利者的历史,实物遗存要公平得多)。当代考古学的发展不仅注意尽可能多地从实物材料中获取科学信息,更注意到物质材料对人之思想的限制与改造。物就是人,人就是物,人与物之间的联系更受到强调。从前考古学家可能是“格物”的科学家,如今我们也可以说“格人”了。考古学家不仅仅研究物,真实的目的还是要研究人。

  考古学家探究过去,一方面为了了解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另一方面为了回答现实问题。我们固然可以说为了知道而知道,为学术而学术——所有学科都有这样的意义;我们也同其他学科一样关注现实。比如我们生产有关人类过去的科学知识,从此摆脱推测、八卦与神话;我们还参与社会工程,为国家、民族以及社会群体的文化认同添砖加瓦;我们还在传承我们的文化传统,“为往圣继绝学”,文化传统不仅仅见诸文字,更铭刻于具体的实物材料之中——这正是考古学家研究的对象。

  考古学家也是生产者,除了像农民一样在野外经受风吹日晒,也像工人在生产线上似的围绕数以万计的遗物进行日复一日的整理,也像科学家一样在实验室中运用仪器设备观察,还会像哲学家一样坐在书斋的沙发上就着一杯茶或咖啡玄想。这是一门跨越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的学问,很简单,也很复杂;很科学,也很文艺。

  最后,考古学家所说也就“成一家之言”了。在我们当代的语境中,所说可以泛指一切的表达,包括见诸文字的,也包括那些不见诸文字的,而“成一家之言”可以泛指能够成立、接受或传承的表达。在这方面,考古学家应该是最豁达的,无论多么宏大的表达,经过时间的磨砺或折腾,最终剩下的都是雪泥鸿爪。我们并不期望任何表达都能永恒,但是会期望表达之间有那么一点坚韧的内核,经得起岁月的侵蚀。这或许是“一家之言”最终的追求。

(图文转自《北京晚报》2019年7月9日第3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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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胜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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