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流域的中上游，是世界远古彩陶文化的故乡之一。彩陶文化从这里出发，向周边传播的道路四通八达，其中西向传播开始的时间早，持续的时间长，走出了一条东西向的彩陶之路。新石器时代开始，彩陶文化从渭水流域向西，传播到了甘青河曲之地，由黄河上游过河西走廊进入新疆东部天山盆地，沿着天山山脉这座沟通东西文化的大陆桥缓慢向西流布，一路撒播着彩陶文化的种籽，这些种籽在天山山间沟谷、盆地、绿洲区域，开花结果，时有奇葩异香，终点止于巴尔喀什湖东岸的谢米列契，即中亚的七河地区，在那里发现了东方彩陶文化的最后孑遗。彩陶之路前后历时有5000 多年，沿途发现彩陶文化的地方变体，是中原黄河史前文明一波又一波西向扩张的历史缩影。当然，彩陶之路的内容不会仅仅局限于制陶技术的传播，就目前所知，至少还包括粟黍类农作物的种植技术、早期纺织技术等的西传。这些精神的和技术的因素东西向传播的背后，是欧亚东方人群集团的波浪式的西迁、中原文化对中国西北，尤其是对新疆史前文化整合。史前中国西北，尤其是新疆与内地的居民，史前时期开始持续不断的密切往来，奠定了以中原为中心、多元一体语境下，中华民族西部早期历史的基础。

 

　　约六千年前，西亚近东居民首先发展起来了青铜冶铸技术，迅速向周边传播，很快就形成了青铜之路的世界贸易体系。青铜之路在联系世界四大远古文明的历史中，发挥过非常重要的作用。公元前3 千纪内，青铜之路延伸到了古老的西域大地，拉开了欧亚东部青铜革命的序幕。中国西北的新疆的东部天山、甘肃的河西走廊、青海的河湟谷地，都是东方青铜革命的早期策源地。青铜之路一路继承，一路创新，在曲折中延伸发展。沿途那些地方性青铜文化出现，都与西亚近东中亚文明因素一波又一波东向传播，适应地方文化，随时随地的变化关系密切。公元前第二个千年初开始，世界主要文明体的一些要素开始汇聚中原，包括城市中的宫殿建筑、神坛、书写体系和制度化的社会管理体系等等。中原文明的起源，追根溯源，是在当地文化发展的基础上，四面八方文明要素向这一区域汇流、撞冲、融合、创新的结果。其中有一些要素根植于西方，就目前所知，有冶金术、大田小麦的种植、牛羊家畜、马车……等，外来文化同时或相继传入中原，引人注目，发人深思，这些都与青铜之路关系密切。夏代前后，中国与外部世界，特别是西方文明的文化要素之间的频繁接触，使得中国获取了更多的与外部技术、思想、制度接触的机遇，促进了社会进步，推动了中原文明体的成熟。

 

　　走在彩陶之路的人群，贯穿东亚腹地，到达河西走廊、天山地区，在这里与西来的青铜之路上人群不期而遇，上演了《彩陶与青铜对话》的历史剧。《彩陶与青铜对话》叙事绵长，结构宏大，它讲述的是黄河文明区域与中亚西亚文明区域之间，东西六千多公里，南北两千多公里，前后数千年间，久远深邃的历史时空里，曾发生过的文化联系与互动。这出数幕多场历史剧的主人公，是文化源流不同、体貌特征迥异的不同人群，他们在彩陶之路与青铜之路汇流过程里，相向迁徙与杂居、混血与再造，他们的对话，构成了史前丝绸之路的核心内容。这出历史剧最精彩的一幕，主要由欧亚东西方两支人群，在天山东部的相遇相识与拥抱，是一直被掩埋在地下、长期被人们冷落、在古老西域大地上发生的事情。在这里，东西人群接踵登场，同台演出，史前时期演义过的历史故事，场景与画面跌宕起伏，让人无限感叹。

 

　　如果将《彩陶青铜与对话》放在早期中国文明发展历程考察，它的深意会进一步地凸显。中国历史通常被描述为一个人口多、相对封闭、文化多元，在数千年里漫长连续存在的一个系统。中华五千年文明绵延不绝，取得举世无双的成就，常常被描述成依靠政治统治的升级重组、独特文化体系的建构，以及东方特殊的世界观人生观不断地养成与巩固的结果……中国文明形成的过程漫长曲折，复杂多变。中国文明历经磨难，与世界其他古老文明体相比，它总能在遇到急浪险礁时，调整航向，避免沉船覆没的命运，其中需要研究的问题层出不穷。但是，人们总希望找到一些小的窗口，来窥视中国文明的伟大，自幼开始就具有的海纳百川，包容开放、融汇创新性格的奠基，中国文明童年时期演绎过的那些故事。考古学的发展，给我们提供了宽阔的平台，特别是新世纪以来，中国考古学进入了一个全面开放的黄金时代，使我们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更多区域、更宽领域，更为前沿性的学术成果，那些老生常谈的问题再度被提出：中国文明与世界其他文明体区别何在？中国文明起源的动因何在？多民族多文化因何在几千年连绵不绝的巨大文明体中能维持在一起？中国早期文明对外有什么影响？……这些问题不断由人类学家、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们提出，不同的学者，因其使用材料的不同和分析手法相异，有过不同的讨论和推论。《彩陶与青铜的对话》，着力从欧亚史前考古的大视野里，缕出新线索，在叙事的过程里，就这些问题的某些侧面，做启发式的思考。

 

　　（本文是商务印书馆正在付梓的《彩陶与青铜的对话》书前写的“ 引子”）。

　　（作者单位：新疆师范大学　原文刊于：《中国文物报》8月12日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