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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罕走廊:阿富汗的隐秘天堂
来源:澎湃新闻 钱成熙 Sophie Ibboston
这个充满危机的时代又生风波。据称,近日Badakhshan省议会向阿富汗政府急报,ISIS要在该省建立根据地。其实早在今年2月,阿富汗媒体已报道说,北昆都士省省长称ISIS正在大量涌入Badakhshan等地,建立恐怖分子训练基地,以便在包括Badakhshan省的阿富汗东北部地区开展恐怖活动。如报道属实、ISIS得逞,与我国新疆接壤的瓦罕走廊也会落入ISIS的势力范围。
从地缘政治而言,瓦罕走廊是连接中国与中亚的重要通道。它北依帕米尔高原南缘与塔吉克斯坦相邻,南傍兴都库什山脉东段与巴基斯坦及巴控克什米尔相接,西起阿姆河上游的喷赤河及其支流帕米尔河,东接新疆塔什库尔干塔吉克斯坦自治县(塔县)。整条瓦罕走廊长约400公里,其中在中国境内长约100公里,南北宽3至5公里,最窄处不足1公里。
通过谷底的吉尔吉斯骑手
历史上,它属于丝绸之路南线,是东西文明的碰撞之处。许多行者曾在此留下足迹:法显、宋云、玄奘、慧超、马可·波罗……在处于极盛期的唐朝与帝国的敌人吐蕃、突厥以及新生的伊斯兰世界博弈时,瓦罕走廊也是重要的战略考量。高仙芝的第一次西征便打通了经瓦罕走廊进入伊朗高原的路线,使得帝国重新掌握了帕米尔地区—兴都库什山脉地区—克什米尔地区的战略要地。
怛罗斯之战后,中国在近一千年内都失去了对中亚的控制权,直到清朝才将新疆再次纳入疆土,并重新拥有了瓦罕走廊的一部分。如今瓦罕走廊的归属亦是几大国博弈的结果。19世纪末,中俄两国曾在包括瓦罕走廊在内的整个帕米尔高原发生争端。同时英国为避免俄国染指印度,不愿英属印度与俄国控制的中亚领土直接接壤,所以在划定阿富汗与俄国边界时,刻意将瓦罕走廊作为英俄两国势力范围间的隔离带。
如果不清楚瓦罕走廊战略上的重要性,可以将它想象为三国时邓艾入蜀时偷渡的阴平小道:一旦通过此处,前方几乎毫无障碍。
在1980年代阿富汗地区开始的不断的战争与冲突中,瓦罕走廊奇迹般地保持着平静。塔利班曾控制该国90%以上的领土,但不包括瓦罕走廊。Sophie Ibboston曾数次造访那里,最近一次是在2014年的9月。在她的笔下,瓦罕走廊是“暴力和恐怖之外的一抹狭窄的天堂”。她观察到几年间当地旅游业的发展,和这种发展为改善当地人生活所带来的希望——“几乎是唯一的希望”。
近几年来的战火已经将数个国家与地区变成旅行者无法抵达之地,希望瓦罕走廊不会是下一个。何况,若ISIS染指瓦罕走廊成功,将令中国的边境形势更为错综复杂。
瓦罕走廊迷踪
在暴力和恐怖之外仍有一抹狭窄的天堂,它地处偏远,阿富汗的众多麻烦不曾波及这个角落。如果不是因为19世纪历史上的一桩巧合,这地方根本不会成为阿富汗的一部分。它叫瓦罕走廊。
文、图/Sophie Ibboston
在Bozai Gumbaz遇见的吉尔吉斯斯坦父女
首次相遇
当我第一次宣布自己要在夏天去阿富汗度假时,朋友和同事的反应令人不知所措——比如,会计部门的姑娘们深感震惊、甚至大为恐惧,我最好的女朋友一定要严肃地跟我谈谈,而外交部的一位亲密伙伴愤怒地给我打电话,指责我不负责任、做了坏榜样。一位1960年代曾在喀布尔生活的姨妈深情地缅怀往事,却担心自彼时以来,那座城市已经衰败潦倒。当我与一位熟识的老先生讨论这个想法时,他多少有些嫉妒地微笑着,因为阿富汗是中亚地区唯一一个他不曾踏足的地方,他担心自己在有生之年已经来不及拜访一次了。我母亲怎么想呢?哦,我告诉她,我是在托斯卡纳订了座带泳池的假日别墅,还带去很多书要读。
如今,阿富汗因冲突频发和局势不稳定为人所知,然而这种过度简单化的印象使人忘记了,在3000多年的历史中,这个国度一直拥有丰富的文明、巨大的财富,并因其多样化、世界性的人口结构而知名。亚历山大大帝曾在此建立城市,在他身后,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的历代王朝延续了几个世纪——这里是丝绸之路的心脏地带,东方与西方在此相遇,贸易和文化极为繁荣。哪怕直到1970年代,喀布尔仍和贝鲁特一样被称为“东方巴黎”,居民都受过良好教育、思想西化、生活富裕,至少以当地标准来说是如此。那段时光留下的照片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幸福与安宁的年代,听到了国家坠入灾难之前的最后一声欢呼。年轻的女人脸上没有面纱,她们在大学里学习,期待在祖国的未来中扮演自己的角色。野餐会和舞会上挤满了男男女女,有当地人也有外国人。照片中,这样一个夏天似乎永远不会结束。
1979年12月,苏联入侵阿富汗,他们未能毁灭的为数不多的东西,日后也纷纷被穆斯林圣战者、内战、塔利班和“持久自由军事行动”摧毁。阿富汗被打回石器时代,各族群四分五裂,可想而知,人们的精神严重受创。因此,后来极端主义、好战倾向和绝望逐渐控制了社会,也就不足为奇了。然而,在暴力和恐怖之外仍有一抹狭窄的天堂,它地处偏远,阿富汗的众多麻烦不曾波及这个角落。如果不是因为19世纪历史上的一桩巧合,这个地方根本不会成为阿富汗的一部分。它的名字是瓦罕走廊。
在瓦罕走廊唯一的道路上行驶
请看中亚地区的地图,并放大阿富汗的东北角,——你会注意到一个长而窄的地区、一片锅柄形状的土地,直延伸到塔吉克斯坦和巴基斯坦之间,东端与中国相接。这一狭长地带最窄处只有19公里宽。你大概觉得周围的每个国家都可以理直气壮地主张对瓦罕走廊的所有权,但当年将它划给阿富汗也确实有个重要理由:避免沙俄帝国和大英帝国的势力范围相互碰撞、冲突。喷赤河——即是古时著名的奥克苏斯河(乌浒河)即阿姆河上游,萨珊王朝与伊斯兰世界的战役发生地——就是一道天然屏障,它栖息在北方的帕米尔高原和南方的兴都库什山脉之中,因此,瓦罕走廊虽面积狭小,在政治上却成了帝国间重要的缓冲地带。
2010年,我首次抵达伊什卡希姆镇,阿富汗与塔吉克斯坦的边防哨所,也是两国之间仅有的两个允许外国人穿越国境的地方之一。我们一行中有四个人在过境前几个星期里就小心地把络腮胡子留起来,好与身上的纱丽克米兹服装(中亚与南亚传统服饰,男女皆可穿着)相称,皮肤也晒成了深色,这样,至少从远处看,他们在人群中不会显得那么扎眼。然而,一等我们穿越边境进入小镇,就立刻遭到围观:小摊上那些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穿着深色夹克和便裤的男人们纷纷抬起头,对着我们大笑不止。看来,胡子在这里已经属于过去,只有老人和毛拉们才觉得时髦。
第一次到访十分匆忙,但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阿富汗已经潜入你的身心。一次旅行远远不够,当群山开始呼唤,我知道,是时候再次打点行装上路了。尽管抵达之途总是漫长、艰苦、毫无新意,但激动人心的风景在前方等待,让路上的时间过得飞快。
行进中的游牧者
再访伊什卡希姆
瓦罕走廊最显而易见的吸引力正是群山:雄伟的、冰雪覆顶的尖峰巍然直抵天空,从四周合围瓦罕走廊。苏联入侵前,这里有许多富有挑战性的攀登路线,是专业登山运动员的热门训练场地。阿富汗的最高峰诺沙克峰坐落在峡谷南端,此地山口众多,群峰迭起。因此尽管诺沙克峰以7492米的高度耸立,你仍须在抵达登山大本营、走上最后一段攀登之路后,才能一睹其风采。
穿越瓦罕的路线有许多,有的沿着谷底河流蜿蜒前进,有的带你攀上险峻的山坡进入山口,但有一条路让我永远不能忘怀:这条路带你远离公路、远离人类,直到广袤的荒野之中。路上只有天空、群山和偶然出现的一位牧民或一只土拨鼠。对每个乐于体验伟大户外世界的旅行者来说,这条路上有许多值得观看、铭记的地方。
我们的旅程再次从伊什卡希姆开始,这也是唯一的选择。150年来,巴罗吉尔山口——通往巴基斯坦的奇特拉尔县的道路——都对外国人紧闭大门;而中国人也同样不大乐意随时开放自家的边境,以免有人由此秘密进入新疆、惹是生非。伊什卡希姆镇的中心地带是一条两侧布满低矮商店的街道。商家都是男性,多数顾客也是,但我们并没有女性不受欢迎的感觉。
商店出售的商品多属生活必需品,阿富汗北部的生活十分艰难,人们没什么可自由支配的收入。除了蔬菜、水果、大米,偶尔有小包装商品,还有些从中国进口的便宜货(如塑料桶、儿童玩具之类的)、“军队剩余物资”(可能是合法获得,更可能是偷来的),以及偶然出现的所谓“时尚商品”。路上稀少的行人身上穿着淡蓝色罩袍,十分引人注目。罩袍总是被等同于塔利班的压迫,但这里是北方联盟的控制范围(塔利班的势力没能向北延伸得这么远),因此穿罩袍上街往往不是因为政治因素,而是古老的家庭传统。
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得以在一间典型的吉尔吉斯毡房中休息
每天傍晚,我们穿过小巷,从集市走回旅社,沉浸在周围的气氛里,在昏暗中享受着温暖的空气。河边,十几岁的男孩子们在打板球,他们的弟弟妹妹们追在我们身后,咯咯笑着,就像一大群小鸡跟在母鸡身后。
伊什卡希姆几乎每座房子都有个带围墙的院子,但与喀布尔不同,这样设计并非出于安全考虑。家庭逐渐发展,他们要在围墙之内饲养家畜、照管菜园。有了围墙,鸡和蹒跚学步的孩子就不会随意游荡到街上去,家里的女人劳作时也可以不戴面纱,不用担心有谁盯着你看。
看看伊什卡希姆突然兴起的众多旅社,就能察觉这里的生活相对繁荣,以及旅游业在当地经济中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旅社常年招待来游玩的救援人员,偶尔也有学者;夏季,徒步旅行客和登山者聚集此地。去年,大约有200名外国游客造访瓦罕走廊。
从山上的镇中心散步到之前预订好的Juma旅店真是令人愉快,我们要在此处好好地歇一歇了。双扇大门上嵌着一扇小门,推开小门进去,就来到一个绿意葱郁的休憩庭院。色彩明丽的花朵与水果蔬菜竞相生长,也为本地蜂群的繁荣壮大提供了条件——晚餐时分,我们就享用了甜美黏稠的蜂蜜。
这家旅社的客房装饰简单,采用一种被称作“chid”的帕米尔建筑风格。整座房屋的设计都极富象征意义。倾斜的屋顶覆盖着方形的主屋,阳光透过四个同心正方形组成的天窗照耀进来,它们分别代表土、风、气和火四个元素。五根下粗上窄的长柱由雕刻精美的木头制成,支撑着屋顶,分别代表先知穆罕默德和他的四位家庭成员,也代表伊斯兰教的“五大支柱”。其中被称作“Khasitan Shokhsutun”的立柱象征先知穆罕默德本人,它伫立在入口左侧,遵照传统由桧木雕成,这是一种圣木,被认为拥有治愈之力。立柱上方有两根支承横梁,其中一根象征普遍理性,另一根象征宇宙之灵魂;此外,另有一些较小的横梁,数量应为49根(代表伊斯玛仪派中的49位伊玛目)或72根(代表在卡尔巴拉战役期间阿里的军队中战死的72个士兵)。
天色渐暗,黄昏的宁静也被屋外柴油发电机的启动声打破。几个灯泡亮闪闪地发着光,晚餐前的大约半小时里,一台老电视接上了卫星天线和汽车电池,发出响亮刺耳的声音,听上去好像阿富汗版的“Got Talent”达人秀,时不时还被板球比赛的比分直播打断。等待晚餐的时候,我们饿得饥肠辘辘,拿坚果和甜品当点心。在山间旅行,晚餐永远也不嫌早。
在毗邻的塔吉克斯坦,食物总是丰盛而油腻,但阿富汗式烹饪与波斯风格有更多相同之处。新鲜的薄面饼有时直径长达40厘米,加上蒸白米饭和味道不重的咖喱土豆,都是当地的主食,而且总有许多酸奶、果酱和茶配饭吃。在较为富裕的家庭、或某些特殊场合,人们能吃到鲜美多汁的烤羊肉,配上开心果、杏仁和薄荷叶;蔬菜则简单得多,用自家院子里种的菜煮熟并调味即可。总体而言,阿富汗食物美味、有机又健康,不过你有时也可能会觉得太过单调。
尽管伊什卡希姆让人无比愉快,我却总是迫不及待想要离开:奇遇还在前方等我,只有把这座小镇抛在身后,才能真正开始冒险的旅途。
第一次去阿富汗时,和当地小孩在一起
山野露营之乐
有那么一条路从伊什卡希姆东侧开始,沿着瓦罕走廊蜿蜒而行,但它只能抵达Sahad-e Broghil村,山谷的中点。说实话,我将它称之为“路”也算慷慨了,这条道根本没铺设过路面,而且某些路段的河水已经上涨、吞噬了道路,于是“路”压根就不复存在了。几座桥都是新修的,但有的已经摇摇欲坠,它们横在河水之上,把村庄连接起来,否则它们将被完全隔绝。
我们驱车离开伊什卡希姆——是一辆路虎Discovery,15年车龄的四驱车,两年前我们曾开着它逛中亚,它一直显得饱经风霜、破破烂烂。然而,与其他人的装备比,这辆车简直可以说是鹤立鸡群:据估计,瓦罕共有六台车,其中两台由于缺乏替换部件,恐怕无望重新上路,剩下四台也只好说是苟延残喘了。
即使开的是路虎,这一路也绝对说不上舒服。车上载着我们五个旅行者和一位向导,外加所有露营设备。汽车缓缓而行,我们随之颠簸摇摆。路上要驶过许多溪流;岩石刮擦车盘,发出可怕的嘎吱声,尽管我们驾驶得非常小心,塑料装饰物、踏板和拖车钩还是很快就松垮了。全靠拉紧带、弹簧锁和扎线带,这辆车的基本部件才没有四分五裂。
我们停车在Baba Tangi村过夜,这是个坐落在同名山峰下的小村庄;直到最近,才有人成功登上这座山峰。这是座与众不同的三角形山峰,简直像一幅集中了山峰所有应有特征的漫画。正值九月初,每个男人、女人和孩子都下到田里去收庄稼,或者用脚踩踏脱粒。一个多半不超过10岁的小男孩赶着他的驴群在麦穗间走来走去,让麦粒与谷壳在驴的踩踏下彼此分离,随后,谷壳就随风飘走了。
与山谷底部的每个村子一样,Baba Tangi村也是瓦罕人的栖居地,而瓦罕走廊的命名正是因为居住于此的瓦罕人。瓦罕人说瓦罕语。据估计,全世界共有约7万瓦罕人,尽管在走廊之外,他们常被当作帕米尔人。
瓦罕人虽然发源于此,如今却更多分布在巴基斯坦、中国和塔吉克斯坦,而不是呆在阿富汗。他们是伊斯玛仪派穆斯林,就是说,他们是什叶派,追随历任世袭的领袖阿迦汗。伊斯玛仪派对瓦罕村落最迅速、也最显著的影响体现在妇女身上。她们与丈夫、兄弟一起在户外工作,并且很乐意靠近我们、与我们交谈。村里没有蒙住整张脸的面纱,也没有罩袍,她们更喜欢戴绣花头巾和彩色的面纱,只遮住头发,把她们美丽、精致的面庞露出来。这里的女人活泼迷人,一心想对我们展示她们的家,告诉我们她们平日都做些什么,而作为交换,她们也想看看我们的相机,想知道相机的工作原理,想看到给她们拍的照片。当她们看见自己在相机屏幕上庄重的表情时,笑声非常富有感染力,随后我们拍到了一些最出色的照片。
然而,Sahad村依然在召唤,于是我们离开了Baba Tangi,朝路途的终点驶去。道路逐渐消失,眼前一无所有:一面看起来简直是垂直的山墙以惊人的姿态挡住了去路。
在收获季节,瓦罕村中全家上阵
我们把车留在了旅店(旅店是阿迦汗为这座村子造的),然后雇了两个养马人,他们结实耐劳的矮种马能帮助我们完成旅程。为徒步旅行团驮运行李的费用是固定的,每匹马每天20美元;在当地,这算是笔小小的财富了,毕竟体力劳动者一天只能赚到这个数目的1/7,而一名教师一个月的工资也只有60美元。我们的帆布背包都被仔细地称了重,小东西打包装进麻袋里;行李稳稳地放在马背上,用绳索牢牢系住。养马人和向导在前面领路。
就这样,我们开始攀登。眼前是一片陡峭的上坡,从谷底通往海拔4267米的达力兹山口。这是个贫瘠多岩石的地方,当乌云垂下、将它包裹时,便冷得刺骨。上至山口回头看向Sahad村,你只能分辨出阳光下银波闪闪的河流,以及正迎来丰收的土地,深深浅浅的金色覆盖交错的田野。
山口顶部的光线被云层滤得很柔和。海拔太高,空气稀薄,每走上一步都会气喘吁吁。养马人和马儿倒是轻轻松松地大步前进,只有我们这些可怜又虚弱的低地居民才需要奋力挣扎。
晚上,我们在Borak宿营,睡在瓦罕河岸上。这里没有永久定居点,只有一座简朴的石屋,冬季下雪前的几个星期,牧羊人会赶着牲口下到Sahad村,途中在此休息。显然,距上次有人在此歇脚已经有几个星期了,他们点燃过的火堆早已冰冷。
我们支起半球形的帐篷,苫布是耀眼的橙色,在四周灰蒙蒙的景色衬托下异常鲜艳。两匹马终于摆脱了重负,可以轻松地寻草吃、畅饮河水,这是它们应得的奖励。一阵水花四溅,我们也加入了马儿的行列,在水里洗去身上的尘土和汗水。为了做饭,我们带了个多燃料炉,但没什么比得上一堆暗淡却温热的火,为此我们捡了不少蕨类和枯树枝。火升起来了,树枝噼噼啪啪地响,我们围成一圈坐好,手里捧着装满茶水的马克杯。
夜色降临,气温骤降,此时火焰带来的温暖更受欢迎。我们用绒衫、外套、手套和羊毛帽子把自己牢牢包裹起来,尽情享用一顿早已殷切期待的热餐。与其一心指望当地少得可怜的食品供给,我们总是宁愿自带食物,博洛尼亚肉酱面和羊肉火锅没多久就被消灭干净。向导和养马人对我们的食物大为惊叹,可想而知,他们立刻兴致勃勃地大吃起来。
我在山里总是起得很早,第一缕天光穿透帐篷时就醒来了。在家里我对赖床总是难以抗拒,但在这儿,要做的事真是太多了。我从睡袋中爬出来,掬一把快结冰的溪水洗脸,一瞬间,多少瞌睡虫都不翼而飞。我点燃炉子,把水烧上,用热气腾腾的茶唤醒同伴。
早餐是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餐,——徒步旅行时,这句话可是千真万确。不管你喜不喜欢粥,你都得喝光,再吃些坚果或者果酱。我们收拾起露营设备,放在马背上,再次准备上路。
这样的生活模式很快成为习惯,但每一天的旅程都有独特的魅力。瓦罕走廊不同寻常的地质构造吸引着我们的眼球,引起一番关于板块构造学说的议论。金棕色的肥土拨鼠从洞穴里探出脑袋,好奇却格外镇定地看着我们。
偶尔我们会经过一些神圣的古代陵寝(mazar),有些已有数百年历史,被自然的风与水侵蚀过,仿若天成,与周边的景色浑然一体。尽管瓦罕走廊的大多数居民都是穆斯林,伊斯兰信仰却从来没能彻底代替那些更古老的宗教传统,因此你还能看见许多石头、兽角,以及系在树上的小缎带,每一条都代表着某位信徒的祈祷。
兽角多数属于西伯利亚北山羊,偶尔也有马可?波罗亚种盘羊的角。据说马可?波罗向东前往忽必烈汗的王庭时曾穿越瓦罕走廊,而这种长着令人印象深刻的螺旋形弯角的盘羊,正是为了纪念他而命名。它们畏惧人类,很难一睹身影,但据估计,仍有多达1500只珍稀而又神气轩昂的盘羊生活在瓦罕走廊的顶端。偷猎者确实威胁到了盘羊的生存,但迄今为止,由于到达瓦罕的路途很艰难,阿富汗又被视为危险之地,它们反而获得了一定程度的保护——希望这样的情形继续下去吧。
瓦罕村中的传统火炉与水壶
从石头到学校
虽然旅途的许多乐趣要归功于置身荒野、远离令人发狂的喧嚣人群,我们的目的地却是人力所为:Bozai Gumbaz定居点。瓦罕人是个惯于定居的民族,他们的家是沿着谷底建设的村落,但在山脉高处、在天地相接的地方,瓦罕人有群喜欢流浪的邻居——吉尔吉斯人。
没人知道这些吉尔吉斯人究竟来自何方:他们可能与吉尔吉斯斯坦的吉尔吉斯人有着相同的祖先,也可能压根没什么关系。他们的外貌特征明显更接近于蒙古人而不是瓦罕人,衣着也很独特。
我们确切知道的是,几个世纪以来,吉尔吉斯人赶着他们的羊群在帕米尔山脉中穿梭来去,夏天攀上高山牧场让牲口们吃草,冬天退回低地,因为高处的山口已经被雪覆盖。然而在20世纪初,国界固定下来,无法随意穿越,他们的传统生活方式不得不戛然而止:没有人关心吉尔吉斯人的生活,他们被永远地绑在了瓦罕走廊。有些人逐渐移民去了土耳其东部,剩下的人还留在这里,不知所措,进退两难。
离Bozai Gumbaz还有几英里时,我们偶然发现两顶毡房——牧民的传统帐篷——出现在地平线处。这是我们头一次瞥见吉尔吉斯人的定居点,Kashch Goz。大约步行一小时后,我们才抵达毡房。住在这里的这家人以饲养牦牛为生,他们有将近100头强壮的牦牛。他们请我们进了毡房,用茶和面包招待我们。我们终于能躲躲外面的风了。
休息之后继续上路,直到终于抵达此行尽头那座山的顶峰:一片高原在脚下铺开。从这里望下去,每一簇灰白色的毡房看起来都不比你的指甲大,但等我们沿着满是沙砾的羊肠小道走下去时,它们就彻底呈现在眼前了。
Bozai Gumbaz定居点大概有12个毡房,还有一所学校,考虑到这里的地理位置,这可真是一个奇迹。学期开始,家住在周围山谷里的孩子们就来这里上学、寄宿,假期时再回去。学校里有三位老师,都来自阿富汗其他地区,他们的工作让人感受到一种强烈的使命感。建设学校的过程可谓排除万难,葛瑞格·摩顿森(Greg Mortenson)在《从石头到学校》一书中讲述了这个故事;在如此逆境中,学校非同寻常的存在就已经是一种极大的胜利了。
下午晚些时候,我们磕磕绊绊地走进Bozai Gumbaz,精疲力尽却又兴高采烈。炊烟正从一顶顶毡房的烟囱里升起,空气中萦绕着炉子上食物的香气。一群叽叽喳喳的小男孩跑出来欢迎我们,个个面色红润,咧嘴笑着,试着跟我们说几个英语单词。我们被请进了旅店——也是一顶毡房,没有客人时就被用作仓库。男孩们跑进跑出,有位妇人也不时进来,给我们端来茶水、点燃柴火。
毡房里的光线非常暗,为了抵挡外面的冷空气,门被牢牢拴住。房顶上有个洞,好让柴火的烟气钻出去,但火一直烧着,因此还是有许多烟在室内缭绕,刺痛我们的眼睛。面对许多好奇的小访客,我觉得自己有点像只动物园里的笼中野兽。队里80多岁的徒步者比尔说了句严厉的话,孩子们就惊惶地窜回室外,轮流透过墙上的缝隙盯着我们看。
吵闹的男孩子走开了,然而我们也不是独自呆着——两个年轻女孩子悄悄溜了进来。她们是被母亲遣来送食物的,但任务完成后并没有走开,而是蹲在一边看着我们,用手遮着嘴彼此窃窃私语。吉尔吉斯女人都穿红色,那是一种充满生气的血红,在四周灰色和棕色的风景间惹眼地跳跃出来;就像在中国和印度一样,这种颜色象征着繁荣、生育力和好运。女孩子结婚前,她朦胧的面纱都是红色的,等她找到了丈夫,就要改戴白色面纱。这时,一只手朝我伸了过来,掌心朝上,女孩说道:“可以给我支笔吗?”我咬了咬唇,旅途中头一次感到不太舒服,——我之前想也没想,就把手头的日用品都分给了男孩子。
从Kret村看去的Baba Tangi山风光
夜晚寒冷而干燥,一轮满月照亮天穹,青白色的月光洒在群峰之间。我匆匆跑出毡房净手、洗手,然后同样迅速地跑回来,我呼出的水汽像悬在空气里的雾。毡房里依然烟雾缭绕,让我觉得喉咙有点干,但房间里明显暖和了许多,相比之下,烟也就不算什么大事了。我们都有睡袋和许多毛毯,把自己蜷缩起来挤在一起睡。睡意渐起,一只牦牛喷着鼻子哞哞叫,除此之外,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在Bozai Gumbaz的生活有些田园牧歌的情调,在你刚刚抵达时,这种生活可谓魅力十足。然而,浪漫的风景、热诚的欢迎和多彩的服装只是生活的一面,另一面是极度的艰辛。阿富汗是世界上最贫困的国家之一,这里的人又是全国最贫穷的人。此地人均寿命约在35到40岁之间,许多孩子甚至活不过5岁。生病的人无法得到医疗救治,如果冬天特别严酷,牲畜无法存活,那么同样的命运——死亡,将在几个月后等着失去牲畜的人。人们会把鸦片捆在驴背上越境走私进来,获得一部分收入,但这笔钱相当少,鸦片成瘾更成了困扰成年吉尔吉斯人的一个大问题。这一族群的长者们会定期热烈讨论族人的前途:瓦罕走廊中最后的吉尔吉斯人是否应该移民,去投奔他们在土耳其的亲戚?但我深深怀疑这一提议的可行性:他们没有钱,不太可能拿到护照,而且也在自己的时间隧道里生活得太久,早已与世隔绝。融入一个新社会对他们而言是极为艰难的。
就这样,我们的故事又回到了原点:我告诉大家自己要去阿富汗度夏(又一次!),——我已经是第三次这样做了,因此同事和朋友们只是翻翻白眼,微笑一下。我甚至说服了几个人今年与我同去。我母亲已经知道了我的真实目的地,她不见得喜欢这个主意,但总归期望我能平安返家。我告诉他们所有人,阿富汗需要旅游业,瓦罕走廊的人们需要旅游业,——对于这句话,我是热诚地相信着。
在一些国家里,人们的生活和生计都被战争摧毁,而旅游业会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近十年来,我们试着鼓励大家不要把目光局限于那些耸人听闻的头条上,而应该去看看那些真实的人、真实的地方,不管新闻里说什么,他们的生活仍在继续。在英国外交部和美国国务院撤销旅游限制之前许久,已经有少量游客动身前去到那些被战争蹂躏的人们之间,帮助他们重建生活。过去40年中,瓦罕走廊或许并没有遭到战争的直接破坏,但阿富汗其他地区发生的冲突也已带来严重而影响深远的后果。喀布尔的政府所能行使的权力极小,它无法影响如此远离中心的地带。不难想象,当政府的存亡都悬于未知时,腹地的经济发展在阿富汗的待办事务清单中自然只能向后排。
旅游业给瓦罕走廊带来的最显著影响在经济方面:有经验的徒步旅行向导每天可以赚到多达50美元,行李搬运工能赚10美元,每个游客每晚就得向旅社老板付30到35美元的食宿费。因此,哪怕有一个徒步旅行团队到来,村庄的年收入也能翻倍。因此每个游客都很重要。
失业率高、极端贫困、生活缺少希望的地区极易滋生极端主义和暴力,居民常因为经济原因彼此操戈。或许在官方话语中,宗教和政治因素作用显著,但对普通人来说,他们只想找到机会养活家人、送孩子去上学,这时宗教和政治的作用就微乎其微了。
旅游业同样可以改变外人对一个国家的认知程度,旅游者回家后肯定要谈起他们的所见所闻,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方面。阿富汗并不是个注定要失败的国家,那里仍有希望,小型经济投资(比如培训旅游向导)可以带去巨大的积极影响。我也会大声地、明确地说,在21世纪,孩子绝不应该因为缺乏医疗设施而以可怕的夭折率死去,——或许有人会听到我的声音,并在瓦罕走廊投资建造一处稳定的保健站。然而,如果没人去过瓦罕、没人看见过那里的问题,这样的消息就无法传递给世界。
无论何时我去瓦罕走廊,遇见的人都会告诉我,他们深感自豪:他们为祖国的美而自豪,为阿迦汗赠予的乡村旅社而自豪,还为自己的儿女自豪,孩子们不但有机会上学,还可以与过路的英语母语者练习学会的英语。他们生活在阿富汗一个遥远的、被遗忘的角落,但总有那么一刻,他们感到自己并没有被遗忘,相反,家乡是个独特的、该为人珍爱的地方。旅游业来到了曾经几无希望的土地上——它可以带来对未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