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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往荒原深处播下种子

摘要:   三二三窟 荣新江  1985年,24岁的荣新江开始构想一个近乎疯狂的计划。对照着一本《欧洲、北美的东方写本》(Oriental Manuscripts in Europe and North America),荣新江展开欧洲地图,那些收藏着于阗、敦煌、吐鲁番文献的图书馆和研究所,就是他的目的地。一张欧洲铁路联营票,让他穿梭于伦敦、巴黎、柏林、不来梅、哥本哈根……没有相机,没有 ...

  三二三窟 荣新江

  1985年,24岁的荣新江开始构想一个近乎疯狂的计划。对照着一本《欧洲、北美的东方写本》(Oriental Manuscripts in Europe and North America),荣新江展开欧洲地图,那些收藏着于阗、敦煌、吐鲁番文献的图书馆和研究所,就是他的目的地。一张欧洲铁路联营票,让他穿梭于伦敦、巴黎、柏林、不来梅、哥本哈根……没有相机,没有扫描仪,一切依靠手抄,许多无人问津的古老典籍,重新散发出光芒。

  

  

  许理和在推荐信里将24岁的荣新江称为“Professor Rong Xinjiang(荣新江教授)”,尽管海关人员大多狐疑地打量过他无数遍,却还是在护照上盖了章。在欧洲,Professor意味着学识,也象征着另一种权力。

  

  那时欧盟还没有成立,中国护照上薄薄的五六页纸,很快就盖满了章。大使馆在护照后面粘上一串白纸,到了年末,一条长卷上已经盖满欧洲各国的印章。背着沉重的手抄本,带着这本护照,荣新江在北京换回了户口本,他看到自己那一页下面标注着“从荷兰迁入”。

  

  研究于阗、敦煌、吐鲁番与中外关系史,原本就需要大量实地考察,而散佚在世界各地的原始档案,也敦促着荣新江不仅要做一位学者,还要成为一位行者,不仅能在书斋里皓首穷经,也要在行走间丈量历史。多年间,他的足迹遍及欧美、日本。在德国国家图书馆,善本部只有8个座位,荣新江每次从上午9点坐到下午3点,一直抄录,不敢外出吃饭。在列宁格勒东方研究所,查询时间被严格限定,他只带一块巧克力,从开馆待到闭馆。许多尘封已久的研究资料,正是这样一点点被发掘出来。发现的惊喜,不断消解着来自饥饿的侵袭。

  

  几十年过去了,曾困扰几代中国学人的喟叹,早已成为历史的回声。敦煌学的中心回归了中国,敦煌学则成为一个跨国、跨领域的学科。

  

  荣新江将自己视为“杂家”。从唐史、于阗,到敦煌、吐鲁番,再到长安研究,他的学术轨迹看似庞杂,实则一以贯之。归义军研究是荣新江研究敦煌学的起点之一,那时他就已经兴奋地意识到,依靠敦煌遗书,自己这一代学者将摆脱旧史家的束缚,更独立地观察历史;也能根据原始资料,写出前人没有写过的历史。

  

  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可以自己书写历史,是一件何其迷人的事情。正是那些倏忽即逝的勇气与雄心,敦促着人们往荒原深处播下种子,而更漫长的时光,则交付给睿智与坚忍,去开拓,去守望。

  

  敦煌学的复兴与隐忧

  

  《生活》:您在1978年考入北大,为什么选历史专业?有家学渊源?

  荣新江:我在“文革”时上的小学和中学,只在1976年到1978年读了两年书,其他时间除了玩,都在学工、学农。我家在天津新港,挨着码头,我们去船上扛东西。有时候船坏了,我就跟着管工师傅一起修船。

  《生活》:有书看吗?“天祥”的旧书摊当时还有吗?

  荣新江:我们那里是工业区,只有一个练武的人家里有很多小人书,有时候到他家偷偷地看,“文革”都给烧了、扔了,没人敢留书。

  我看过一本书,没头没尾,书脊上只留一个“集”字。上大学才知道,是吴晗的《灯下集》。那时候只要找到纸片就看,很多其实也看不懂。

  到了1976年我又开始学习,当时看过一本和敦煌有关的书,讲藏经洞的故事。我研究敦煌,可能和这本小册子也有关系吧。

  当时接触最多的其实是科技史。我们中学的图书馆馆员把书都扔了,但是科技史的书他觉得没问题,都留着。那时我就看了李约瑟(Joseph Needham)的《中国科技史》,是当时翻译的数学、天文学和地学卷。我后来研究中外关系史,可能也是那个时代种下的基因。

  《生活》:大学时代是怎样开始接触敦煌学的?

  荣新江:20世纪80年代,北大想要夺回敦煌学中心,有一种爱国主义热情在推动着。当年周一良、邓广铭、季羡林这些老先生要求,从图书馆大库里调了500多种书,还有缩微胶卷,开辟了一个小屋子,放在里面。

  北大收藏的敦煌学的老典籍,比中国国家图书馆都多。因为北大图书馆是燕京、北大和中法三个大学的图书馆合并在一起的,老燕京的图书馆是汉学图书馆,各种探险队的书都有,还有一些后来也都回溯着买了,比较集中,比如《西域文化研究》《敦煌画志研究》。《西域文化研究》一套有7本,现在在日本发现了1本,开价8万。北大有两套。

  我当时是学习委员,拿着那个屋的钥匙。有一个手摇的缩微阅读机,老先生们要看多少号,我摇到那里给他们看。记得有一次宿先生要看2551李义碑,结果摇到那里他一看,一个字也没有,怎么回事?其实因为是用淡朱笔写的,缩微胶卷是黑白的,不显示。所以后来英藏中国文献遇到这些地方,都会用不同的镜头来拍摄。

  我平时就在那个屋里,大概摇了三遍,所以我对敦煌卷子非常熟。我有一本《敦煌艺术总目索引》,摇出来看到哪个卷子,就在本子上记下来。后来左景权先生来北大讲学,看到我记的内容,他说,还挺专业的。

  北大一直有研究敦煌学的传统,现在有点渐行渐远。现在我们中心只有我一位真正做敦煌学研究的,如果老先生们看到会很伤心的。当然,我们已经夺回了敦煌学中心,最大的中心就在敦煌研究院。

  《生活》:据说您大二的时候有一位老师上课,讲到中国20世纪50年代出版的《敦煌资料》,被国外的专家挑了300多个错误。

  荣新江:是唐长孺先生上课时讲的。日本的池田温先生在《东方学报》上写的书评,中国学者一边念一边哭。《敦煌资料》是贺昌群先生他们做的,他们都是高手,不能怪这些老先生。当时中国学者没有条件出国看敦煌卷子,而池田温到伦敦、巴黎看原件,很多问题都出现了。

  比如敦煌卷子护脊背面的纸缝里一般都写着字,上面写时间,下面写县和乡。有了这些信息,就可以判断是哪一年哪个县哪个乡辑的。但是当年,这些字会影响和尚抄经,他们就裁掉再粘起来,这些重要的信息都被粘到里面了。中国学者看不到原件,只能通过考证来判断,池田温到了欧洲的博物馆,拿灯一照,哪年哪月哪个县,都看得清清楚楚。

  西方的敦煌学研究已经没落,他们不重视,也不关心了。在法国国家图书馆,敦煌学已经不是一个组,被并入东亚研究组,他们要把汉籍(敦煌卷子除外)都搬到郊外储存,日本学者的书却全都留下了。在英国国家图书馆,魏泓(Susan Whitfield)在做IDP(国际敦煌项目),但是IDP不能取代一切。我们必须亲手摸敦煌卷子,魏泓却限制中国学者去看。

  《生活》:实物和影像完全不一样。

  荣新江:当然不一样,其中包含了很多信息。郝春文去伦敦,一天限他看7个卷子。胡平生去看汉简,很多汉简已经出版过了,不用看,我们要看的都是很短的、他们没整理的那些,像胡平生这样的高手,可能5分钟、10分钟就能看一个,每天看7个就不给看了,那还怎么做研究?

  敦煌资料上网是对的,但是,他们的理念和我们研究者是冲突的。中国开通IDP,我就提出:第一,IDP不能包揽一切,研究敦煌学的人一定要看敦煌原卷;第二,中国的IDP应该从中国上传,不能拿到英国上传,原始数据一定要保持独立性,这是一个国家战略。现在,英国国家图书馆网络要维修,连中国国家图书馆藏的敦煌卷子都看不到了。

  如果说现在中国的敦煌学又落后了一步,就是在网络上落后了。

  

  在世界发现敦煌

  

  《生活》:归义军研究算是您研究敦煌学的一个起点吧。

  荣新江:当年跟着张广达先生做研究,有点像杂家。我最早研究于阗,但是,如果没有敦煌的内容,怎么研究于阗?我做于阗的世袭,都是先把敦煌的世袭排出来,看他们的联姻关系,然后再把于阗的世袭给构建起来。实际上也是同时在做敦煌。但是,我研究于阗的时候,是和老师合写的文章,后来他离开中国,我才正式把归义军的历史梳理了一遍。

  归义军研究最过瘾的是,我们可以自己写历史。像《资治通鉴》《新唐书》和《旧唐书》,都是史家写好的,你始终还是在他们设定的框架里,你没有新的档案可以做。研究归义军,我是从原始档案入手,直接写,直接看出问题来。虽然这个题目相对于整个历史来说还是很小的,但是很过瘾,这是我们自己写的历史。

  《生活》:自己书写历史,也有很大难度,包括前期材料的收集整理。

  荣新江:那时候收集资料花的力量太多了。如果能像现在一样,英藏、法藏、俄藏的敦煌卷子都能看到,那该省多少时间、多少资金,我们就能做出更多的成果。但是每个时代总是有每个时代的问题。我们还想生在王国维的时代呢,那是一个新学术时代开始的时候,更加过瘾。

  《生活》:1985年,你在欧洲很多国家查询了大量资料。

  荣新江:那时是探宝式的查找,能抄多少就抄多少。当时我关注的不只是敦煌,还包括吐鲁番、楼兰、于阗、龟兹,只要哪里有相关资料,我就在地图上点一个点。

  我在荷兰莱顿大学交流时的老师是许理和(Erik Zürcher),他是欧洲非常著名的汉学家,与谢和耐(Jacques Gernet)同坐第一把交椅。他写信让对方邀请我。后来我发现,我受到的待遇比10年后要好得多。我10年后再到德国国家图书馆,每天要争着去坐善本部的那8个椅子,早上进去,中午如果吃顿饭回来,椅子就没了。所以只能饿着,每天从早上9点到下午3点,不吃饭,一直抄。

  而在1985年,因为有许理和先生的信,德国国家图书馆给了我一间屋子,专门安排了一位工作人员,一辆推车,因为那些文件都是镶在大玻璃板里面的,很沉,一趟一趟地运给我看。

  那时候我读研究生第二年,还不到25岁,可以买欧洲铁路联营票,东到伊斯坦布尔,西到海岸线,南到卡萨布兰卡,北到赫尔辛基,所有的火车,不论班次,不论时间,一个月内随便坐。但是联营票不包括所驻国,先花15荷兰盾坐车到荷兰边界,联营票开始生效。联营票300多荷兰盾,当时1荷兰盾折合人民币7毛3,200多块钱就可以在欧洲到处跑。

  许理和写的推荐信是“请你们邀请Professor Rong Xinjiang”,我说我不是Professor,他说,Professor在欧洲是特等阶层,办签证至少比一般人快一个月。我到瑞典时,海关的人说,你是Professor?我说,你看我像吗?他说,不太像。可还是“哐”敲上一个章。

  当时中国护照只有五六页,欧洲也没有申根签证,很快就盖满章了。大使馆给我接了很长的一串纸,在纸缝上盖上章,就像敦煌文书。到了一个国家的海关,人家说,你这有法律效力吗?算了,还是给你盖上吧!那本护照绝对是敦煌学史上的文物。可是我回来以后必须交到北京外国语学院的留学生中心,才能把户口本换回来。当时也没有数码相机或者扫描仪,可惜啊。我现在的户口本上写的还是,1985年某月某日从荷兰迁入,简直是一个归国华侨。

  《生活》:当年怎么找到这么多线索的?

  荣新江: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资助了詹姆斯 · 道格拉斯· 皮尔逊(James Douglas Pearson),他跑了欧洲和北美的300多家图书馆,编了一本《欧洲、北美的东方写本》。这本书中会注明,某个图书馆,敦煌写本有多少件,西藏写本有多少件,《永乐大典》有多少本等等信息。这本书对我帮助很大。虽然它收录的主要是阿拉伯文、波斯文的内容,但是,只要查到和敦煌、吐鲁番、于阗等相关的信息,我就请许理和先生写一封信,我去找。就这样一站一站地跑。

  当时只有赫尔辛基大学没有答应,因为日本学者抢了先。赫尔辛基大学的负责人让我联系百济康义,这反而成了我和日本敦煌学界联系上的第一条线。后来我第一次去日本访问,就是百济康义邀请的。

   《生活》:访书的过程会有许多意外的惊喜吧。

  荣新江:是的。就是靠着《欧洲、北美的东方写本》这本书,我在切斯特 · 比替图书馆发现了9本《永乐大典》。当年爱尔兰给了切斯特 · 比替(Chester Beatty)荣誉公民身份,他就把收藏都搬到都柏林,建了私人博物馆,只对学者开放。他主要收集阿拉伯、埃及的东西,最著名的是北非的摩尼教的写卷。那里也有敦煌卷子,但是可能是假的。不过,我却发现了9本《永乐大典》。我和英国国家图书馆的吴芳思(Frances Wood)说了,不久她也去了一趟,说这些《永乐大典》都是真的。

  

  莫高窟第323窟北壁-张骞出使西域-初唐

  1991年,我到英国国家图书馆整理编目,突然看到他们的业务通讯上写着,去年中文部最大的收获是买到了一本《永乐大典》。吴芳思告诉我,当年八国联军侵华,英国兵和爱尔兰兵住在翰林院旁边,拿了很多古籍,都在家里放着。等到老兵去世很多年之后,家里人虽然不知道这些古籍是什么,但是知道它们有价值,就拿到英国国家图书馆,英国国家图书馆就会出高价买下来。

  我又去看大英图书馆的登记本,发现20世纪60年代以后有5条关于《永乐大典》的记录。我马上请张忱石把《永乐大典史话》寄给我,他那里有《永乐大典》的现存表。当年中国以为已经全部调查清楚了,全都影印了,谁知道英国还不断收到新的。我在切斯特 · 比替图书馆找到9本,在大英图书馆找到5本,后来是我代中华书局跟两个图书馆签的字。他们免费提供缩微胶卷,我们印出来再整套给他们两套。后来种种原因,放到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了。不过,只要印出来就好了。

  《生活》:听说当年你在列宁格勒查资料,每天只吃一块巧克力?

  荣新江:巧克力本来是要送人的,但是到了那里,没吃的。我借了一批资料,如果出去一趟回来再借又要花一个小时。我就干脆不出去了。

  现在我们在调查俄国斯卡切科夫的藏书,他1849年到北京,是俄国大使馆的气象测量员,住在喇嘛庙,就是当时的俄国领馆。1848年,徐松去世,很多藏书被他买走了。《永乐大典》的“站赤”条就是徐松抄的。1915年,日本的羽田亨跑到圣彼得堡抄录,写了《蒙元驿传杂考》,后来他发现,自己其实白费了工夫,因为“东亚文库”已经买了这一卷的原本。但是羽田亨说,他看到的版本上有徐松的校勘。我们去年去圣彼得堡看了,校勘内容不多。斯卡切科夫的收藏可是大宝藏,很多文献不对外公开,那里收藏的敦煌卷子也是这么晚才开放的。

  

  新史学的训练场

  

  《生活》:在《学术训练与学术规范:中国古代史研究入门》这本书中,您特别强调图像学的重要性。这种学术观念与敦煌研究有关系吗?

  荣新江:当然有关系。虽然我不是专门做美术史、考古学研究的,但是我当年在北大读书时,考古专业还在历史系,我们上宿白先生的课,从魏晋南北朝考古一直到宋元考古,以及丝绸之路考古学、东西交涉考古学、佛教石窟考古学,这些课我都听过。

  我的专业是隋唐史,但是我研究于阗史,研究粟特史,都要用到图像资料。不过我做图像资料和研究美术史的学者不太一样,我声称我不做图像考古,我更多的还是把图像作为文本(text),用来研究历史。其实,研究西域、敦煌,并没有很多的史料,而图像本身就是一个文本。我接触的肯定比一般的研究中国历史的学者要多得多。像虞弘墓、安伽墓、史君墓的发掘,都有我的文章跟着考古报告发表。

  我为什么会强调图像学,因为大家以前都在追踪考古挖掘出来的东西,它们经常会被放大。其实,在古代的图像、历史文献里,早就有这些东西存在,要用平常心来看待它们。

  《生活》:您和张广达先生都曾论述过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图像学可以在“纸上之材料”和“地下之新材料”之外成为另一重证据吗?

  荣新江 :本来美术史就是一个独立学科,20世纪50年代中国学苏联,把美术史专业拆分了,直到现在也没能整合出合适的美术史。

  北大要创建世界一流大学,怎么能没有美术史系呢?中国也非常需要美术史。但是现在很难协调。

  敦煌研究院的赵声良先生他们办的《敦煌研究》,可能在创办时都想象不到现在能起到这么大的作用,是一个领头兵,不仅是敦煌研究,只要是和石窟寺、佛教艺术有关的研究论文,几乎都在《敦煌研究》上刊登。通过这本杂志,绝对能看出几十年的学术史脉络。

  从整个中国美术史的角度来说,过去日本学者松本荣一通过伯希和的照片和斯坦因的敦煌绢画,构建出尊像图、经变图、佛传图这几大块主体,但是,真正把它们全部完善起来,是敦煌研究院的学者们做的。松本荣一做出一个纲,几十年来,敦煌研究院的学者们对每一个经变都做了详细的考证。人们把时代的贡献给了松本荣一,但是,如果现在有人要做经变研究,就必须在敦煌研究院的先生们的基础上再来做。这是敦煌研究院对艺术史非常大的贡献。

   《生活》:您曾写过一篇文章,谈到21世纪敦煌学的前途在哪里,讲了几个未来的可能性,比如佛教、道教的研究。

  荣新江 :那时候的眼界其实还是不够的。敦煌还有许多细部可以做。现在讲莫高窟,基本还是讲汉族的历史,我老觉得,不止如此。像于阗和敦煌有那么密切的关系,我们还没有真正找到于阗文的题记,不可能没有。就得全部普查一遍,专门看有没有婆罗米字母。我们调查过龟兹地区的石窟,研究了4年了,吐火罗的内容发现了400多条。有的汉字被毁掉了,但是婆罗米字母不像汉文,很多人不认识,保存下来了,内容相当丰富。

  莫高窟是很多民族共同供养的地方。回鹘文做得很丰富,西夏文系统调查过,藏文有人注意过,但没有系统调查。粟特文绝对也有。

  文书也非常值得研究。现在国际上受后现代影响,非常流行研究书写(Writing)、印刷(Printing)、邮寄(Remitting)。现在不是从物质文化的角度讲书籍史,而是和印刷史、社会史结合起来讲。

   《生活》:对国际学术界来说,敦煌学也会带来一些新的刺激。

  荣新江:现在美国研究唐代文学的人,人手一本徐俊的《敦煌诗集残卷辑考》。徐俊整理敦煌卷子,涉及很多历史的内容:这个人是谁?他在哪一年做了什么?我花了一个月,帮他改了很多。我跟他是铁交。

  这本书是以一个卷为单位来整理。过去王重民先生他们都是非常好的文献学家,把它们切割成经史子集,比如《白居易集》《韦庄集》《陈子昂集》等等。但是,唐人的诗集大部分其实是混抄的,我和徐俊合写过一篇文章,以前有一个很长的写本,被人们称为《白香山集》或者《白居易集》,俄藏敦煌卷子出版以后,我们发现,有一首《盐商妇》,跟它严丝合缝的下面那一首,却是李继兰的诗,这个卷子就不能叫《白香山集》了。过去对唐人诗集的界定,其实都是受到后代人观念的侵入。实际上唐人的诗集,就是敦煌卷子呈现出来的样子。

  《生活》:这些新角度的观照,对敦煌学来说也是一个新的契机。

  荣新江:是的,敦煌也相当于获得新生。不管是做妇女史、性别史、民族史、宗教史等等,几乎都可以在敦煌找到线索。过去我们研究唐朝,没法像研究宋以后的地方社会那样详细,但是,我们可以研究敦煌、吐鲁番,有些内容甚至比明清还要详细。

  我也担心,敦煌学如果走得太细也不行,还是要和其他学科结合,才会更有生命力。我现在带学生,就希望他们开拓一些新的领域。我有一个读书班,带着学生一个坊一个坊地读长安,也会用到敦煌洞窟的内容。

  《生活》:读书班和当年季羡林先生的“西域研究读书班”相似吗?

  荣新江:季羡林先生的读书班一般不会持续读一个内容,而是大家每个月聚一次,有分工,英文、法文、德文好的人,各看几种西文的东方学刊物,然后大家交流。如果谁写了文章,投出去之前,先到读书班批评一番,像林梅村的《疏勒舆考》,还有季先生的学生王邦维在博士论文答辩之前,也先到读书班批评一遍,只批评,不夸奖。有时来了外国学者,当时没有正规的讲演,也让他们在读书班和大家见面。

  《生活》:有点像研讨班。

  荣新江 对。就是季先生在德国接受的教育。我带的读书班,主要受日本学者影响,我带着学生,一行一行地读一类文献。我们读过吐鲁番的8块碑。一学期只读了不到5块,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比如《且渠安周造寺功德碑》,认字,释义,要查内典、外典的说法,给它最贴切的解读。现在的吐鲁番研究,主要看文书、墓志,碑被忘了。其实碑更重要。

  我们读得更多的,是长安。我们一个坊一个坊地读。住在坊里的人、坊里的寺庙、寺庙里的和尚,我们都把资料收集起来。如果这个坊进行过考古发掘,比如何家村的金银器,我们也会结合来读。

   《生活》:社会生活史的考察,也是国际学术界流行的方向。

  荣新江:长安的研究主要有几类:考古学者进行考古发掘,历史地理领域的学者研究坊里人物、交通道路等等,更多的我戏称为“录鬼簿”—发现一个人,看他住在哪个坊,就补一条。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带着同学,把长安作为一个新史学的训练场,会根据学生的研究方向,研究佛教、道教、民间宗教、王府、制度等等。

  长安比敦煌大多了,相当于108个敦煌,一个坊就相当于一个敦煌城。我们研究动态的内容。比如,有的坊就是一座寺,如果有美术史的同学加入,我就交代他研究这个坊的壁画,我们再和他讨论。比如,有的坊住着韦家,我们就把韦氏家族在长安的整个分布都研究一遍。

  我们先给长安列出前后300年的顺序,谁生活在前,谁生活在后,有些人可能还是邻居,就会慢慢还原出一个生活圈。比如通过权德舆文集里的行状和墓志铭,找到他主要接触的人,以他为圆心画一个圆,就会发现他主要的活动范围在三个坊里,并没有多远的交游。白居易的活动范围,有人研究过了,他怎样从东面搬到西面,有很多诗可以印证。

  也有人研究鬼和怪。唐朝小说还没有完全虚构,地名都是真的。比如,有一个鬼骗一个人说,回来我就嫁给你,那个人跑到坊门那里等鬼回来,坊门关了,他等了一夜,第二天再看,却是一间空宅。但是,小说里写到的那些地点都是真的,把地点画出来,很多事情就出来了,很好玩。

  我们陆陆续续地读,已经有好几个学生做了硕士、博士论文,像蒙曼,现在在《百家讲坛》主讲,她就是做长安城里的禁军研究,禁军发动政变时怎样往对方那里安插密探,都可以研究出来。

  我们也会借助敦煌的图像,比如我写长安的甲第,也就是长安的豪宅,怎样不允许建,还是要建。借助了敦煌净土变里画的楼阁,楼阁上可以跑马,楼和楼之间是相通的。敦煌壁画可以帮助我们想象当时的长安。

  荣新江

  1960年生于天津,1978年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1985年研究生毕业。现为北大历史系暨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唐史研究会理事、副会长,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常务理事,《唐研究》主编,《敦煌吐鲁番研究》编委,《中国学术》学术委员会委员。主要从事隋唐史、西域史、中外关系史、敦煌学研究,著有《归义军史研究》、《敦煌学十八讲》、《中古中国与外来文明》、《中国中古史研究十论》、《于阗史丛考(增订本)》(合著)、《隋唐长安:性别、记忆及其他》、《辨伪与存真—敦煌学论集》,以及有关敦煌吐鲁番学、中外关系史、西域史、隋唐史论文多篇;主编《唐研究》(1—16卷)、《唐代宗教信仰与社会》、《中外关系史:新史料与新问题》(合编)、《从撒马尔干到长安—粟特人在中国的文化遗迹》(合编)、《粟特人在中国—历史、考古、语言的新探索》(合编)、《吐鲁番文书总目(欧美收藏卷)》、《新获吐鲁番出土文献》、《向达先生敦煌遗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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