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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解大月氏之谜——中乌联合考古的新进展

摘要:   月氏是一个古代游牧人群,原生活在中国境内,后在匈奴的打击下,大部分月氏人迁往中亚,被称为大月氏。《史记》《汉书》等中国古代文献记载了月氏的历史,但月氏的考古学文化遗存长期以来并没有得到确认。谢尔哈拉卡特墓地出土金镶象牙耳坠 图片来自西北大学中亚考古队  西北大学考古学科从20世纪90年代后期起,确立了“立足长安、面向西域,周秦汉 ...

  月氏是一个古代游牧人群,原生活在中国境内,后在匈奴的打击下,大部分月氏人迁往中亚,被称为大月氏。《史记》《汉书》等中国古代文献记载了月氏的历史,但月氏的考古学文化遗存长期以来并没有得到确认。

谢尔哈拉卡特墓地出土金镶象牙耳坠 图片来自西北大学中亚考古队

  西北大学考古学科从20世纪90年代后期起,确立了“立足长安、面向西域,周秦汉唐、丝绸之路”的学科定位和发展方向。以寻找和确认古代月氏的考古学文化遗存为切入点,重启丝绸之路考古工作。

  一、追迹西迁中亚的月氏

  西北大学考古学术团队在中国境内的甘肃、新疆等丝绸之路沿线区域开展了持续多年的考古调查、发掘和研究工作,确认古代月氏人的故乡“敦煌、祁连间”不在河西走廊而在以东天山为中心的区域。进而在此基础上,确认东天山地区约公元前5世纪—公元前2世纪期间分布的游牧文化遗存应该是古代月氏的考古学文化遗存。从2009年起,该项研究工作从国内延伸到国外,从东天山延伸到乌兹别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南部的西天山。寻找和确认西天山地区分布的古代月氏文化遗存,厘清古代月氏与大夏(巴克特里亚)、贵霜、康居、粟特的关系成为新的课题。

  西北大学与乌兹别克斯坦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和塔吉克斯坦科学院历史、考古与民族学研究所组成中乌、中塔联合考古队,在西天山地区开展了持续多年的大范围系统区域考古调查。在此基础上,选择若干遗址进行了小规模科学精准的考古发掘,取得了重要的突破和进展。

  中乌联合考古队于2015年—2016年发掘了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市西南的撒扎干(Sazagan)遗址,共发掘5座小型墓葬、一座大型墓葬和一处石构房址,确认其为公元前2世纪至公元1世纪的游牧遗存。从墓葬形制、埋葬习俗、随葬品组合等方面看,撒扎干的发现与哈萨克斯坦西南部、乌兹别克斯坦北部和中部的锡尔河、泽拉夫善河流域过去发现的一批古代游牧人的墓葬文化特征基本相同,应属同一考古学文化。从年代、分布区域和文化特征看,它们应与中国古代文献记载的康居有关。撒扎干的考古发现还告诉我们,撒马尔罕盆地南缘、西天山北麓是古代康居的势力范围,古代月氏人的遗存应该在更南的区域寻找。

拉巴特M44费昂斯斯芬克斯坠饰 图片来自西北大学中亚考古队

  2016年秋,中乌联合考古队在西天山以南的阿姆河北侧支流苏尔汉河流域再次调查过程中,于乌兹别克斯坦苏尔汉河州拜松市拉巴特村发现一处被当地居民盖房取土破坏的墓地。

  2017年—2018年,中乌联合考古队对拉巴特1号墓地进行了发掘,共清理了94座小型墓葬。除被破坏较严重、无法辨识形制的6座墓葬外,其余为竖穴墓道偏室墓59座和竖穴土坑墓29座,并在一座墓的墓道内发现一具被肢解的女性骨骼。这批墓葬的葬式均为仰身直肢的单人一次葬;男性个体多随葬短剑、箭镞、削刀、带扣、牌饰等武器及工具,并有双耳罐、高足杯等陶器;女性个体多随葬具柄镜、手镯、戒指、耳环、发带等金银铜铁首饰,以及大量玻璃、费昂斯、蚌贝、玛瑙、水晶等组成的串饰,也有双耳罐、高足杯、单耳杯等陶器。

  拉巴特墓地的发现,与20世纪50—90年代苏联考古学家在塔吉克斯坦西南部的图尔哈(Turlhar)、阿鲁克陶(Aruktau)、贝希肯特Ⅳ~Ⅶ号(BeshkentⅣ~Ⅶ)、考库姆(Kokkum)、克希洛夫(Ksirov)等墓地,土库曼斯坦东南部的巴巴沙夫(Babashov)墓地,乌兹别克斯坦东南部的阿伊尔塔姆(Ayrtam)墓地等处发现的文化面貌相同。墓葬地表构筑圆形石围或封堆,以竖穴墓道偏室墓和竖穴土坑墓为主,多为仰身直肢的单人一次葬,均出土了大量的随葬品。结合碳十四测年数据,包括拉巴特墓地在内,这类遗存的年代范围可确认为公元前2世纪后半叶至公元1世纪前半叶。

  这类遗存主要分布于包括今乌兹别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南部的北巴克特里亚地区河谷平原周边的山前和丘陵地带,墓葬形制、埋葬习俗均不见于巴克特里亚地区公元前2世纪以前的考古学文化遗存,而与中国新疆东天山地区公元前5世纪—公元前2世纪期间的古代游牧文化遗存面貌相似。这类游牧遗存在时间、空间和文化特征上,与中国古代文献所记大月氏西迁巴克特里亚地区的历史相合,应该是大月氏留下的考古学文化遗存。

  二、贵霜与月氏关系的考古学观察

  确认了西迁中亚后的大月氏所遗留的考古学文化特征和分布范围后,厘清古代月氏与贵霜的关系就成为必须面对的新课题。目前国内外学术界主流观点认为:贵霜人是月氏人的分支,贵霜帝国是由月氏人建立的。但历史事实是否真是如此呢?

  从已有的考古资料看,巴克特里亚地区在西方古代文献中被称为“千城之国”,仅在阿姆河北岸乌兹别克斯坦境内的苏尔汉河河谷平原区域,已发现的青铜时代至中世纪的城址就达百余座。自20世纪20年代开始,俄罗斯、法国、日本等国考古队在该区域围绕古代城址开展了大量考古工作,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2017年拉巴特遗址发掘现场 图片来自西北大学中亚考古队

  其中卡尔查延(Khalchayan)、达尔弗津特佩(Dalverzin-Tepa)、铁尔梅兹(Termez)等古城遗址的发掘,为研究苏尔汉河河谷平原区域早期贵霜(即月氏统治下的贵霜)至贵霜帝国时期的历史提供了重要资料。特别是在卡尔查延遗址,发现了宫殿、神庙等高等级建筑遗迹,精美的建筑装饰构件,以及彩绘人物雕塑和表现战争、狩猎、王家生活场景的壁画等。发掘者认为,卡尔查延古城始建于希腊化时期,在早期贵霜时期进行大规模扩建并成为这一时期宗教、文化和政治的中心。从现有的考古资料来看,苏尔汉河流域发现的从早期贵霜至贵霜帝国时期的文化遗存最为丰富,且两个时期文化连续发展的脉络清晰。因此,可以认为苏尔汉河流域是早期贵霜人的主要活动地域。

  以往的考古工作侧重于古代城址遗存,与城址同时期的墓葬发现和发掘很少。在早期贵霜至贵霜帝国时期的考古发现中,目前仅在铁尔梅兹、卡姆普尔特佩、达尔弗津特佩、亚兰格杜什特佩(Yalangtush-Tepa)等古城遗址附近,发现了少量地面式龛室墓。这类墓葬被称为“纳乌斯(Nauc)”,分布于河谷平原农业区域内的古代城址和要塞附近,出现于公元前2世纪晚期,部分沿用至公元4世纪。该类墓葬墓室为用泥砖构筑带券顶的龛室式,单室或多室。墓室内人骨凌乱缺失,埋葬形式应属多人二次迁入葬。随葬双耳罐、高足杯等陶器,以及少量贵霜钱币和装饰品。发掘者认为这种埋葬形式受到琐罗亚斯德教的影响,是早期贵霜至贵霜帝国时期河谷平原农业区的典型墓葬之一。这类墓葬从早期贵霜时期沿用至贵霜帝国时期,代表了贵霜人长期沿袭的一种文化传统。

  分布于河谷平原地区的这类地面式龛室墓遗存,与分布于山前、丘陵区域的以拉巴特墓地为代表的地下式偏室墓和竖穴墓遗存,在公元前2世纪末至公元1世纪同时存在,且随葬陶器的形式、组合基本一致。过去不少学者根据这两类遗存的共时性和陶器的相似性,将它们视为同一文化,认为它们都属于早期贵霜或贵霜人的墓葬。

  在典型农业地区,古代农业人群大量使用陶器并普遍制作陶器。因此,将陶器作为区分和确认不同考古学文化和研究同一考古学文化发展演变的典型器物,具有一定的可行性。但是,游牧人群不会像农业人群那样大量使用陶器,他们会更多地使用易携带和不易碎的金属器、皮具和木器。同时,由于技术和原料的限制,他们也很少制作陶器。游牧人群通常使用农业人群生产的陶器,这种现象已经被东天山、费尔干纳盆地等地区的考古发现所证实。

  这两类遗存在分布区域、墓葬形制、葬式葬俗、随葬品组合及其所反映出的经济形态、文化传统等方面,均存在明显的差异。结合历史文献可以认为,以拉巴特墓地为代表的遗存,应该属于以游牧为主的月氏人;而地面式龛室墓,则属于以灌溉农业为主的贵霜人。两者是同时存在、联系密切但又属于不同人群的文化遗存。从考古学文化上将月氏和贵霜的遗存区别开来,对于厘清月氏与贵霜的关系意义重大。

  三、深掘贵霜文化的内涵

  从已知的历史文献资料和考古资料看,早期贵霜至贵霜帝国时期巴克特里亚地区人群构成复杂,河谷平原农业区至少存在巴克特里亚原住民、印度移民、波斯后裔和希腊后裔等来源不同的人群。除了反映琐罗亚斯德教信仰的遗存外,还存在大量反映希腊宗教、印度宗教信仰的遗存。因此,早期贵霜至贵霜帝国时期的墓葬不应该只有地面式龛室一种形式,还应该有其他埋葬形式。

  从巴克特里亚地区已有的考古资料可知,除了在青铜时代的遗址附近发现和发掘了同时期的大量墓葬外,河谷平原内分布的早期铁器时代、波斯帝国时期、希腊化时期、早期贵霜和贵霜帝国时期的墓葬均很少发现。

  为填补这一空白,中乌联合考古队在过去很少做工作的苏尔汉河河旁二三级阶地上开展了持续的调查、勘探工作。2018年至2019年,在苏尔汉河上游东岸三级阶地上发现了一处古代大型公共墓地——谢尔哈拉卡特(Serkharakat)墓地。该墓地位于苏尔汉河州乌尊市谢尔哈拉卡特村,东距著名的卡尔查延古城遗址约2公里,经勘探确认该墓地现存分布面积约5万平方米,是目前在苏尔汉河流域发现的青铜时代以后规模最大的古代墓地。

拉巴特M36金发带饰 图片来自西北大学中亚考古队

  考古队2019年春季对该墓地进行了小规模发掘,共清理38座墓葬和15座灰坑。资料显示该墓地使用年代跨度较大,包含青铜时代直至中世纪的遗存,其中以早期贵霜至贵霜帝国时期的墓葬为主,包含15座竖穴墓道偏室墓、4座竖穴墓道端室墓和6座斜坡墓道端室墓。这批墓葬与以拉巴特墓地为代表的遗存相比,随葬品显得较为匮乏;陶器形式相同,但器形普遍偏小且多无使用痕迹,具有明显的明器特征。墓葬形式多样,葬式葬俗中单人一次葬、单人二次扰乱葬、双人一次和二次扰乱葬共存。这样的现象真实反映了早期贵霜至贵霜帝国时期河谷平原区域多个人群、多元文化的历史,与以拉巴特墓地为代表的游牧人群的墓地内墓葬形式、葬式葬俗等相对单一的文化面貌形成鲜明对比。

  2019年冬季,中乌联合考古队继续沿着苏尔汉河上游东岸进行系统考古调查,发现和确认了提什克特佩(Tishk-Tepa)、契纳尔特佩(Chinar-Tepa)、库尔干特佩(Kurgan-Tepa)、卡拉伊尔特佩(Karayl-Tepa)等包含贵霜时期遗存的遗址。其中库尔干特佩和契纳尔特佩属于首次发现。联合考古队对保存较好的契纳尔特佩进行了测绘、勘探和小规模发掘。

  契纳尔特佩是位于苏尔汉河东岸河旁台地边缘的一座小型城址,中心为凸出地面的高台,顶部由两个平面呈矩形的台基组成。北侧台基略大,高约15米,南北长约100米,东西宽60余米。南侧台基较小,高约10米,东西长60米、南北宽50米。中心城址东、北侧的平台上有突出地表的房屋基址,初步判断整个遗址区面积约10万平方米。在遗址区内采集了早期贵霜和贵霜帝国时期的钱币以及大量高足杯、双耳罐、陶钵等早期贵霜至贵霜帝国时期的典型陶器标本。从居址采集的土样中浮选出稻米和葡萄种子碳化遗存,经加速质谱测年的年代范围分别在公元前45年—公元85年和公元前85年—公元75年。

  更为重要的是在城址南、北两侧的台地上发现两处公共墓地,已探明40余座墓葬。在北侧墓地发掘了一座残存的墓葬。该墓葬仅存墓室底部,四壁用泥砖平铺砌筑,墓室内散乱堆积大量人骨,出土了带有熏烧痕迹的陶片和少量玻璃珠饰。经鉴定墓室内至少埋葬了4个个体,并且人骨残缺不全,均为二次迁入葬。根据墓葬形制和埋葬习俗判断,该墓葬是被破坏的地面式龛室墓,为贵霜人的典型墓葬。采集自该墓葬内人骨标本的测年数据显示的年代范围是公元前20年—公元130年。调查勘探发现,墓地内除已经确认的地面式龛室墓外,还存在地下式的端室墓、竖穴土坑墓等形式的墓葬。

  契纳尔特佩贵霜时期城址和多种类型墓葬的同时发现,在巴克特里亚早期贵霜和贵霜帝国时期考古的历史上尚属首次。这样的发现,为探讨贵霜聚落空间布局、墓葬特征及多元文化面貌提供了更全面的考古资料。

  根据目前所掌握的考古新资料,并参照东西方古代文献和考古出土文献的记载,可以认为:公元前2世纪后半叶至公元1世纪前半叶,北巴克特里亚地区河谷平原周边的丘陵、山前地带分布的以拉巴特墓地为代表的遗存,在时间、空间和文化特征上,与中国古代文献所记大月氏西迁巴克特里亚地区的历史相合,应该是大月氏留下的考古学文化遗存。

  同时期北巴克特里亚地区苏尔汉河流域河谷平原地区分布的以卡尔查延、达尔弗津特佩等遗址为代表的农业文化遗存,虽与周边的游牧文化遗存关系密切,但却是经济形态和文化特征完全不同的人群。这类遗存在经济、文化、政治方面都继承了希腊-巴克特里亚的传统。因此,可以认为,这类遗存是大月氏统治下的早期贵霜的考古学文化,贵霜人是希腊-巴克特里亚遗民的一部分,并不是月氏人的分支。其后的贵霜帝国延续的是早期贵霜的文化传统而不是月氏文化,建立贵霜帝国的应该是贵霜人而不是月氏人。

  欧美各国以及俄罗斯、日本等国的学术界,长期以来对丝绸之路考古研究进行了坚持不懈的努力,积累了大量的研究资料和学术成果,占有着丝绸之路考古研究领域的话语权和研究主导权。但是,西方学术界对古代丝绸之路的关键区域中亚地区的考古研究,多站在以欧洲为中心的视角,关注古代波斯、希腊、斯基泰等对中亚的影响。西北大学考古学术团队以古代月氏文化为切入点的丝绸之路考古研究,站在东方的视角研究古代中亚,并挑战国际学术界的一些主流观点。目前,他们正在通过多学科的方法和技术手段,完善证据链条,力求使全新的研究结论获得国际学术界的认可。(作者:王建新,系西北大学中亚考古队队长、西北大学文化遗产学院教授;唐云鹏,系西北大学文化遗产学院博士研究生)

(图文转自:《光明日报》2020年12月03日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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