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观点

杨富学 | 回鹘祆教小考

摘要: 维吾尔族(回鹘)是我国西北地区具有悠久历史和灿烂文明的民族之一,以善于兼容外来文明而著称于世,曾先后信奉过萨满教、摩尼教、佛教、景教、祆教、道教和伊斯兰教。但由于受资料所限,人们对其中的祆教与道教少有论及。有鉴于此,笔者钩稽史料,成此小文,专就回鹘祆教的情况略作考述。祆教又称拜火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宗教之一,起源于波斯和中亚,相 ...


维吾尔族(回鹘)是我国西北地区具有悠久历史和灿烂文明的民族之一,以善于兼容外来文明而著称于世,曾先后信奉过萨满教、摩尼教、佛教、景教、祆教、道教和伊斯兰教。但由于受资料所限,人们对其中的祆教与道教少有论及。有鉴于此,笔者钩稽史料,成此小文,专就回鹘祆教的情况略作考述。

祆教又称拜火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宗教之一,起源于波斯和中亚,相传为琐罗亚斯德 (Zoroaster,约公元前7~前6世纪)所创,故又名琐罗亚斯德教。以礼拜火为主要仪式。目前,全世界有13万名拜火教徒,大部分在印度,有少许散居在伊朗、美国和英国。[1]

法藏敦煌P.4518(24)白画

祆教与回鹘何时始有接触,于史无征。唐人慧立曾载,玄奘西行时在中亚见“突厥事火,不施床,以木含火,故敬而不居,但地敷重茵而已”。[2] 唐代段成式亦有“突厥事祆神,无祠庙”[3] 的记载。回鹘人作为突厥之一部,在唐时与祆教有所接触,虽属可能之事,但无法认定。故国内外学人在研究祆教的著作中,一般都未及回鹘信奉祆教的问题;[4] 有的虽曾涉及,但却是把萨满教遗俗误解为祆教了。[5] 台湾回鹘研究耆宿刘义棠先生曾就回鹘之祆教作过专门论述。[6] 其理论依据有三:

1.《宋会要》载:“太平兴国元年(976)五月,西州龟兹遣使易难与婆罗门、波斯外道来贡。”[7]

2.《宋史·高昌传》载:太平兴国六年(981),北宋使者王延德出使高昌,见这里“佛寺五十余区,皆唐朝所赐额……复有摩尼寺,波斯僧各持其法”。[8]

3.《宋史·回鹘传》载:“雍熙元年(984)四月,西州回鹘与婆罗门僧永世、波斯外道阿里烟同入贡。”[9]

其中的“波斯僧”、“波斯外道”,过去一般都认为指的是摩尼教徒,刘义棠先生则释之为祆教徒。他的解释正确吗?这里我们且看敦煌莫高窟藏经洞(敦煌研究院编号第17号窟)出土写成于公元10世纪左右的高昌回鹘王国的文献——S. 6551讲经文的记载。该文献较长,兹节录其相关内容如下:

  门徒弟子言:归依佛者,归依何佛?且不是磨(摩)尼佛,又不是波斯佛,亦不是火祆佛,乃是清净法身、圆满报身,千百亿化身释迦牟尼佛……且如西天有九十六种外道,此间则有波斯、摩尼、火祆、哭神之辈,皆言我已出家,永离生死,并是虚诳,欺谩人天。唯有释迦弟子是其出家,堪受人天广大供养。[10]

  

文献对佛教、摩尼教与祆教的记载都是明白无误的,只是其中的“波斯佛”与“哭神”含义不清,前贤也一直未得正解。

先说“波斯佛”,首先有一点是明确的,即该教来自波斯。回鹘宗教中来自波斯的有摩尼教、祆教和景教三种。既然摩尼教与祆教都已明确,那么文中的“波斯”也就只能是景教了。

至于“哭神”,其含义一直不明。愚以为,此“哭”者,当为突厥—回鹘语qam的音译。《新唐书·黠戛斯传》载黠戛斯人“呼巫为甘”。《突厥语辞典》曾著录qam一词,径释为Shaman,即萨满。[11] 如此推测不误,则哭神自应为萨满教。从回鹘宗教史角度言,将“哭神”解释为萨满教也最有说服力,因为在高昌回鹘王国中同时存在的5种宗教,即佛教、摩尼教、景教、拜火教和萨满教,前4种都出现于文献之中,惟萨满教独缺,庶几乎可以厘定。

综合上述论述可以看出,当时高昌回鹘王国境内存在着佛教、摩尼教、景教、祆教与萨满教,其中以佛教势力最为壮大,摩尼教与景教次之,祆教与萨满教则又次之。

除了该文献对回鹘祆教有所记载外,大约于公元981~982年间成书的波斯文史籍《世界境域志》也曾约略提到:

  [九姓乌古斯国之]伯克·特勤诸村,包括五个粟特人的村子。村中住着基督教徒、祆教徒和不信教的人。[12]

  

文中谈的虽然仅是几个粟特人村庄的宗教状况,但管中窥豹,仍不难洞察高昌回鹘王国境内祆教传播之一斑。

阿拉伯史料对此亦有记载。现举其三种比较典型者。800年左右,阿拉伯旅行家塔米姆·伊本·巴赫尔(Tamim Ibn Bahr)曾行至回鹘地区,看到这里有祆教徒与摩尼教徒,祆教在乡村多占优势,而摩尼教徒则主要集中于都城。该都城有十二扇巨型铁门,人口众多。[13]

其后,阿拉伯地理学家霍达特贝(Ibn Khurdádhbah, 820~912/3)又著《道里邦国志》,对回鹘祆教情况作了如下记载:“在所有突厥人中,托古斯古斯(回鹘)地域最广。居住在那里的,一部分是祆教徒,另一部分是摩尼教徒。托古斯古斯可汗住在有十二扇铁门大城中,此城居民信仰摩尼教。可汗在内城最高处竖立金色宫帐,其中伺候者达900人。可汗从这里可以看到远达五法萨赫(Farsakh,一法萨赫约等于五公里)的景象。”[14]

1154年,阿拉伯人易德利斯(al-Edrisi, 1100~1165)撰《罗吉尔之书》,言及回鹘之大城Tanbie(疑指高昌或甘州),称:“此城甚大,有高大城墙围住,有十二扇巨型铁门。临河,河水东流,为当地可汗所居。其地居民信奉拜火教教义。在突厥中,被称作托古斯古斯(Toguzguz,即回鹘——引者)的民族世代信仰拜火教并崇火。”[15]

需要特别指明的一点是,上述史料讲的都是回鹘,由于时间不一,其地点亦应有所不同,即塔米姆所言应为漠北回鹘汗国,后二者所应应为高昌回鹘汗国,但都称其都城有十二扇巨型铁门,似有相互传抄之嫌,而此类传抄现象在阿拉伯地理书中的确是很常见的,故我们有必要在引述这种著作时应有所保留。不管是何种情况,从中可看出回鹘人中有拜火教徒存在则是不容置疑的。

与汉、波斯、阿拉伯史料的记载相对应,回鹘文文献对火祆教在回鹘的影响也有所反映。著名的回鹘文景教文献《巫师的崇拜》的发现即为这一问题的认识与研究提供了极为宝贵的资料。

该残卷是德国第二次“吐鲁番探险队”在葡萄沟(Bulayik/Bularik)北的一所废寺遗址中发现的,原件现存柏林,编号为T.Ⅱ.B.29,内容为三个巫师(Magi)到伯利恒(Bethlehem)朝拜孩提基督的故事。苏联学者马洛夫(С. Е. Малов)认为,该文献可能译自叙利亚文或粟特文,时代大约在11~12世纪间。[16] 译自《圣经》,为《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二章的一个片段,[17] 但在被译成回鹘文时,译者却增加了经中原本没有的如下一段关于巫师崇拜火的内容:

  作为对礼物的回报,基督暂时离开了马槽,像拽面团一样拽下一块圆石头赐给巫师们。巫师们接过石头,怎么搬也搬不动;让牲畜驮,也驮不动。他们于是商量了一下,随后便将其推进途经的井中。稍倾,当其回首顾盼之时却发现,从该井中升起一团可怖的火轮。惊魂甫定,他们意识到自己所抛弃的实是宝物。有鉴于此,巫师至今仍惧火。[18]

  

无独有偶,在回鹘文佛教经典《佛说天地八阳神咒经》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类似的情景。日本学者小田寿典经过对敦煌、吐鲁番等地出土的该经之百余件写、刻本的研究,发现回鹘文译本与其所依据的汉文本并不完全一致,而是融摄了波斯的信仰成分。他经过仔细地对比、整理、归类,得出了如下结论:在诸多写、刻本中,依时代的先后可分为三个种类,亦即分属三个不同的阶段。最初阶段的文献(其中最典型的就是敦煌莫高窟藏经洞出土的写本Or. 8212-104),波斯拜火教的思想非常浓厚。后来的写本则对前面的有所修改,越靠后,修改的地方就越多,而波斯信仰的成分也就被排除得越彻底。[19]

在上引文献中,《世界境域志》时代最为明确,写成于981~982年间;S. 6551讲经文和《佛说天地八阳神咒经》均出自莫高窟藏经洞,无疑都是9世纪中叶至11世纪中叶之间的文献;惟《巫师的崇拜》时代较迟,写成于11~12世纪间。阿拉伯地理书虽记载的时间比较明确,但相互传抄痕迹明显,不足以作为断代依据。推而论之,祆教在回鹘中产生影响的时代也大致就在9~12世纪间,而且越靠前影响越大,越靠后影响越小,以致于13世纪以后完全消失。

通过上文的论述可以看出,祆教在回鹘中当有一定程度的传播,其传播时代,依汉、波斯、阿拉伯及回鹘文文献的记载来看,始自9世纪中叶回鹘之迁入西域,下限无可考究,笔者推测,其最终销声匿迹的时间大致应在13世纪以后。


注释:

[1] 印度的拜火教徒是在公元8世纪为了躲避阿拉伯军队的屠杀从伊朗逃亡到印度的。他们首先到了印度西部海岸古吉拉特,这里的印度土邦王贾迪拉纳,提出了两个接纳他们的条件:一是必须放弃波斯语;二是妇女必须穿印度纱丽。拜火教徒答应了这两个要求,于是就在当地定居下来。他们被称为帕西人。这是波斯人的译音。1640年,帕西人迁徙到了孟买,现有人口8万余。

[2] []惠立、彦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2,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8页。

[3] []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4,中华书局,1981年,第45页。

[4] 如高永久《西域古代宗教综论》,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7年;龚方震、晏可佳《祆教史》,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尚衍斌《西域文化》,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等。

[5] 周菁葆、邱陵《丝绸之路宗教文化》,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74页。

[6] 刘义棠《维吾尔研究》,台北:正中书局,1974年,第446页。张碧波、董国尧主编《中国北方民族文化史·民族文化卷》,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177页采纳其说。

[7]《宋会要辑稿·蕃夷》4,中华书局影印本,第7720页。

[8]《宋史》卷490《高昌传》,北京:中华书局标点本,1974年,第14112页。

[9]《宋史》卷490《回鹘传》,第14114页。

[10] 张广达、荣新江《有关西州回鹘的一篇敦煌汉文文献——S. 6551讲经文的历史学研究》,《北京大学学报》1989年第2期,第2425页;李正宇《S. 6551讲经文作于西州回鹘国辨证》,《新疆社会科学》1989年第4期,第89页。

[11] 麻赫穆德·喀什噶里《突厥语辞典》(维吾尔文版)3卷,新疆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15页。

[12] 王治来、周锡娟译《世界境域志》,乌鲁木齐:新疆社会科学院中亚研究所编印,1986年,第65页。

[13] V. Minorsky, Türk, Iran, and the Caucasus in the MiddleAges, Vol. 1, London,1978, p. 295.

[14] 转引自龚方震《古代阿拉伯人记中国》,《中外关系史论丛》第3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91年,第217218页。

[15] В. В. Григорьев, ЗемлеведениеК. Риттера. География стран Азии, находящихся в непосредственных сношениях сРоссией. Восточный или Китайский Туркестан. Пер., прим. И доп. В. В. Григорьев.выр. II, СПб, 1873, стр. 207-210

[16] С.Е. Малов, Памятники Древнетюркской Письменности. Тексты и исследования, М.-Л.,1951, стр. 131-138;李经纬《回鹘文景教文献残卷〈巫师的祟拜〉译释》,《世界宗教研究》1983年第2期,第143152页。

[17] 耿世民等编《古代突厥文献选读》第2分册(),中央民族学院(油印本)1978年,第43页;阿里木·朱玛什《高昌回鹘王国时代景教残卷研究》,《新疆社会科学研究》1983年第18期,第14页。

[18] A. von Gabain, Die alttürkische Literatur, PhilologiaeTurcicae Fundamenta 2, Wiesbaden, 1964, p. 237.

[19] 小田寿典,“トルコ语本八阳经写本の系谱と宗教思想的问题”,《东方学》第55辑,1978年,第118104页。


  编按:本文原刊《吐鲁番研究》2003年第1期,第130—133页,如若引用请参考原文。

    

分类: 中文 研究 专家观点
关键词:

最新评论


img

地址:陕西省西安市碑林区友谊西路68号小雁塔历史文化公园
邮件:secretariat#iicc.org.cn
电话:(+86)029-852463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