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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汉宫苑的“海池”

摘要: 秦汉宫苑的“海池”文 图 / 王子今 秦始皇实现统一之后五次出巡,其中四次行临海滨。汉武帝至少十次经历面向大海的东巡。秦汉帝王对海洋的特殊情感以及探索海洋和开发海洋的意识,还表现在宫廷建设规划中有“海”的特殊设计。宫苑中特意营造象征海洋的人工湖泊,也体现了海洋在当时社会意识中的重要地位和神秘意义。 《秦记》“兰池”疑问 司马迁 ...




秦汉宫苑的“海池”


文 图 / 王子今

秦始皇实现统一之后五次出巡,其中四次行临海滨。汉武帝至少十次经历面向大海的东巡。秦汉帝王对海洋的特殊情感以及探索海洋和开发海洋的意识,还表现在宫廷建设规划中有“海”的特殊设计。宫苑中特意营造象征海洋的人工湖泊,也体现了海洋在当时社会意识中的重要地位和神秘意义。

《秦记》“兰池”疑问

司马迁对于秦始皇陵地宫的结构有这样的记载:“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按照《史记·秦始皇本纪》中有关地下陵墓设计和制作“大海”模型的这一说法,似乎陵墓主人对“海”的向往,至死仍不消减。其实,有迹象表明,秦始皇生前的居所附近,可能也有象征“海”的宫苑园林规划。


《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三十一年十二月,……始皇为微行咸阳,与武士四人俱,夜出逢盗兰池,见窘,武士击杀盗,关中大索二十日。”这是秦史中所记录的唯一一次发生在关中秦国故地的威胁秦帝国最高执政者安全的事件。秦始皇仅带四名随从,以平民身份“夜出”“微行”,在咸阳宫殿区内竟然遭遇严重破坏都市治安的“盗”。所谓“见窘”,语义与现代流行语言“囧”颇为接近。身边随行“武士”以非常方式保卫主上的生命安全,“击杀盗”,随后在整个关中地区戒严,搜捕可疑人等。


事件发生的地点“兰池”,就是位于秦咸阳宫东面的“兰池宫”。《史记》的相关记述,注家有所解说。

“兰池宫当”拓本


南朝宋学者裴骃在《史记集解》中写道:“《地理志》:渭城县有兰池宫。”他引录的是《汉书·地理志》。我们今天看到的《汉书》的文字,在“右扶风”“渭城”县条下是这样书写的:“渭城,故咸阳,高帝元年更名新城,七年罢,属长安。武帝元鼎三年更名渭城。有兰池宫。”


唐代学者张守节《史记正义》引录了唐代地理学名著《括地志》:“兰池陂即古之兰池,在咸阳县界。”秦汉时期的“兰池”,唐代称作“兰池陂”,可知这一湖泊,隋唐时代依然存在。


张守节又写道:“《秦记》云:‘始皇都长安,引渭水为池,筑为蓬、瀛,刻石为鲸,长二百丈。’逢盗之处也。”他认为秦始皇“微行”“夜出逢盗”的地点,是在被称作“兰池”的湖泊附近。所谓《秦记》的记载,说秦始皇在都城附近引渭河水注为池,在水中营造蓬莱、瀛洲海中仙山模型,又“刻石为鲸”,以表现这一人工水面其实是海洋的象征。


来自《秦记》的历史信息太重要了。因为秦始皇焚书时,宣布“史官非《秦记》皆烧之”。《史记·秦始皇本纪》中明确记载,除了《秦记》外,其他史书全部被烧毁。《史记·六国年表》又写道:“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惜哉!惜哉!独有《秦记》,又不载日月,其文略不具。”司马迁深切感叹各诸侯国历史记录之不存,“独有《秦记》”,然而“其文略不具”。


不过,他同时又肯定,就战国历史内容而言,《秦记》的真实性是可取的。《史记·六国年表》还有两次记载,即在序文的开头和结尾都说到《秦记》:“太史公读《秦记》,至犬戎败幽王,周东徙洛邑,秦襄公始封为诸侯,作西畤用事上帝,僭端见矣。”和“余于是因《秦记》,踵《春秋》之后,起周元王,表六国时事,讫二世,凡二百七十年,著诸所闻兴坏之端。后有君子,以览观焉。”王国维曾指出《史记》有“司马迁取诸《秦记》者”情形。孙德谦《太史公书义法·详近》说,《秦记》这部书,司马迁一定是亲眼看过的。所以他“所作列传,不详于他国,而独详于秦”。在商鞅之后,如张仪、樗里子、甘茂、甘罗、穰侯、白起、范雎、蔡泽、吕不韦、李斯、蒙恬诸人,历史人物的记录惟秦为多。难道说司马迁对秦人有特殊的私爱吗?这很可能只是由于他“据《秦记》为本,此所以传秦人特详”。金德建的《司马迁所见书考》一书于是推定:“《史记·六国年表》纯然是以《秦记》的史料做骨干写成的。秦国的事迹,只见纪于《六国年表》里而不见于别篇,也正可以说明司马迁照录了《秦记》中原有的文字。”如果张守节《史记正义》引录的“始皇都长安,引渭水为池,筑为蓬、瀛,刻石为鲸,长二百丈”这段文字确实出自《秦记》,其可靠性是值得我们特别重视的。

不过,我们又发现了疑点。《续汉书·郡国志》“京兆尹长安”条写道:“有兰池。”刘昭注补:“《史记》曰:‘秦始皇微行夜出,逢盗兰池。’《三秦记》曰:‘始皇引渭水为长池,东西二百里,南北三十里,刻石为鲸鱼二百丈。’”张守节以为《秦记》的记载,南朝梁学者刘昭却早已明确指出由自《三秦记》。我们又看到《说郛》所辑录的《辛氏三秦记》“兰池”条确实有这样的内容:“秦始皇作兰池,引渭水,东西二百里,南北二十里,筑土为蓬莱山。刻石为鲸鱼,长二百丈。”清代学者张照已经判断,张守节所谓《秦记》是《三秦记》,只是脱写了一个“三”字。


《三秦记》或《辛氏三秦记》的成书年代要晚的多。这样说来,秦宫营造海洋及海中神山模型的记载,可信度不免要打折扣了。


“兰池”象海的可能性与秦封泥所见“晦池”

不过,秦咸阳宫存在仿象海洋的人工湖泊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我们从有关秦始皇陵“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的记载,可以知道海洋在秦帝国缔造者心中的地位。


秦兰池宫与咸阳宫殿群遗址、“六国宫殿”燕宫遗址位置关系示意


秦始皇在统一战争中每征服一个国家,都要把该国宫殿的建筑图样采集回来,在咸阳以北的塬上予以复制。这就是《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的“秦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作之咸阳北阪上”。而翻版燕国宫殿的位置,正在咸阳宫的东北方向,与燕国和秦国的方位关系是一致的。兰池宫曾经出土“兰池宫当”文字瓦当,其位置大体明确。秦的兰池宫也在咸阳宫的东北方向,正在秦人复制燕国宫殿建筑以南。如果说这一湖泊象征渤海水面,从地理位置上考虑,也是妥当的。

姜女石石碑地秦宫遗址

辽宁绥中石碑地出土的秦建筑构件

渤海当时称“勃海”,又称“勃澥”。这是秦始皇相当熟悉的海域。他的东巡,曾经沿渤海西岸和南岸行进,又曾经在海上浮行,甚至有使用连弩亲自“射杀”海上“巨鱼”的行为。燕、齐海上方士们关于海上神山的宣传,其最初的底本很可能是对于渤海海面海市蜃楼的认识。在渤海湾西岸发掘的秦汉建筑遗存,许多学者认为与秦始皇巡行至于碣石的行迹有关。所出土大型蘷纹建筑材料,仅在秦始皇陵园有同类发现。秦始皇巡行渤海的感觉,很可能会对秦都咸阳宫殿区建设规划的构想产生一定的影响。从姜女石石碑地秦宫遗址的位置看,这里完全被蓝色的水世界紧密拥抱。这位帝王应当也希望居住在咸阳的宫室的时候,同样开窗就能够看到海景。


封泥

秦封泥有“晦池之印”,“晦”可以读作“海”。《释名·释水》:“海,晦也。”清华大学藏战国简《赤鹄之集汤之屋》“四海”写作“四晦”。《易·明夷·上六》:“不明晦,初登于天,后入于地。”汉帛书本“晦”作“海”。《吕氏春秋·求人》:“北至人正之国,夏海之穷。”《淮南子·时则》“海”作“晦”。秦封泥“东晦司马”、“东晦都水”,“东晦”都是“东海”的异写形式。这样说来,秦有管理“晦池”即“海池”的官职。而“海池”见于汉代宫苑史料,指仿照海洋营造的湖沼。


西汉长安宫苑中的“海池”

汉武帝是秦始皇之后又一位对海洋有着特殊热情的帝王。他在宫苑营造规划中,专门设计了有明确的仿象海洋性质的湖泊。


《史记·封禅书》记载,汉武帝在汉长安城以西,萧何为刘邦修建的未央宫的旁侧建造了宏大的建章宫:“作建章宫,度为千门万户。前殿度高未央。”宫殿区的北面,有一个规模可观的湖泊,其中有象征海中神山的岛屿:“其北治大池,渐台高二十余丈,命曰太液池,中有蓬莱、方丈、瀛洲、壶梁,象海中神山龟鱼之属。”所谓“有蓬莱、方丈、瀛洲、壶梁,象海中神山龟鱼之属”,出自司马迁笔下,是明确的以宫廷中人工湖泊“象海”的历史记录。


《史记·孝武本纪》有同样的内容,司马贞《索隐》引《三辅故事》说:“殿北海池北岸有石鱼,长二丈,宽五尺,西岸有石龟二枚,各长六尺。”所谓“殿北海池”特别值得注意,这一湖泊名叫“海池”,其位置在建章宫前殿正北。这是我们在历史文献记录中看到的名义确定的“海池”。以汉时尺度计,“石龟”长1.386米,应是仿象海龟。“石鱼”长4.62米,宽1.155米,也应当是仿象海鱼的。


汉昆明池石鲸(陕西历史博物馆王建荣摄影)


与《三秦记》“兰池”、“刻石为鲸”的情形类似,《西京杂记》记载,在汉武帝为操演水军经营的昆明池中放置有“石鲸”:“昆明池刻玉石为鲸,每至雷雨,鲸常鸣吼,鬓尾皆动。汉世祭之以祈雨,往往有验。”《三辅黄图·池沼》:“《三辅故事》又曰:‘ (昆明) 池中有豫章台及石鲸。刻石为鲸鱼,长三丈,每至雷雨,常鸣吼,鬛尾皆动。’”昆明池“石鲸”在唐代也受到诗人们持续的关注。宋之问、苏颋、储光羲、苏庆余、温庭筠等均有咏唱。杜甫《秋兴八首》其七写道:“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织女机丝虚月夜,石鲸鳞甲动秋风。”清初学者陈廷敬以为“笔端高绝,出寻常蹊径之外。”

传说“每至雷雨”,“石鲸”都有异常的表现,“常鸣吼,鬓尾皆动”。杜诗所谓“石鲸鳞甲动秋风”,也说在古人对于海洋的神秘主义意识中,“刻石”或“刻玉石”为之的“石鲸”,似乎是有生命,又有特别的神异功能的。

秦汉宫廷海洋象征的神秘意义

秦汉宫苑“象海”的人工湖泊,是在帝王们对于海洋神仙文化系统充满憧憬和向往的心理背景下专心营造的。


以汉武帝在建章宫前殿“其北治大池,渐台高二十余丈,命曰太液池,中有蓬莱、方丈、瀛洲、壶梁,象海中神山龟鱼之属”的记载为例,在“太液池”及“蓬莱、方丈、瀛洲、壶梁”“海中神山”模型设计和施工之前,这位帝王的思想言行表现出对“蓬莱”世界的特别关注。《史记·封禅书》记述了方士李少君对汉武帝说,“……益寿而海中蓬莱僊者乃可见。”“安期生僊者,通蓬莱中,……”于是汉武帝“遣方士入海求蓬莱安期生之属”。“求蓬莱安期生莫能得,而海上燕齐怪迂之方士多更来言神事矣。”“入海求蓬莱者,言蓬莱不远,而不能至者,殆不见其气。上乃遣望气佐候其气云。”“欲放黄帝以上接神僊人蓬莱士,高世比德于九皇,而颇采儒术以文之。”“上遂东巡海上,行礼祠八神。齐人之上疏言神怪奇方者以万数,然无验者。乃益发船,令言海中神山者数千人求蓬莱神人。”“天子既已封泰山,无风雨灾,而方士更言蓬莱诸神若将可得,于是上欣然庶几遇之,乃复东至海上望,冀遇蓬莱焉。”“临勃海,将以望祀蓬莱之属,冀至殊廷焉。”事情发生在元光二年 (前133) 至太初元年 (前103) 间,30年来,汉武帝心中似乎始终萦绕着“蓬莱”之梦。在“太液池”建“蓬莱”等“海中神山”模型,其实是“求蓬莱”、“冀遇蓬莱”、“望祀蓬莱”等一系列动作的继续。宫廷“海池”以及附属的“蓬莱、方丈、瀛洲、壶梁,象海中神山龟鱼之属”等,作为特殊的信仰象征,于是具有了接近“海中神山”、“神怪”、“神僊人”的神秘意义。


汉长安城示意图


王莽临近覆亡时最后的表演,竟然是以“渐台”为舞台的。据《汉书·王莽传下》记载,反抗王莽政权的暴动民众逼近宫中,“群臣扶掖莽,自前殿南下椒除,西出白虎门,……莽就车,之渐台,欲阻池水。”近臣“尚千余人随之。”“军人入殿中,謼曰:‘反虏王莽安在?’有美人出房曰:‘在渐台。’众兵追之,围数百重。台上亦弓弩与相射,稍稍落去。矢尽,无以复射,短兵接。”效忠王莽的近卫多战死,于是,“众兵上台,……商人杜吴杀莽。”有人斩莽首,“军人分裂莽身,支节肌骨脔分,争相杀者数十人。”王莽为什么在濒死时刻“之渐台”顽抗?难道只是“欲阻池水”吗?王莽是一位心理极端偏执的政治人物。当反新莽武装已经冲入宫中,他仍然衣冠端正,绂佩齐整,口出荒诞之言,“绀袀服,带玺韍,持虞帝匕首,……旋席随斗柄而坐,曰:‘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在来到“渐台”时“犹抱持符命、威斗”。王莽在其政治人生的终点“之渐台”,可能有特殊的动机。也许“海池”“海中神山”的神秘象征意义给予了垂死的王莽以建立在迷妄基点上的精神支撑。


王莽应当是在未央宫“渐台”结束了他的执政生涯以及新莽王朝的行政史的。未央宫有“渐台”,见于《汉书·翼奉传》所载翼奉上疏。邓通故事有“渐台”情节,事在汉文帝时,而建章宫当时还没有修建。《汉书·元后传》又有明确记载:“ (王莽) 为太后置酒未央宫渐台,大纵众乐。”不过,考古勘察获得的信息不能确定未央宫“太液池”和“渐台”的位置和形制、规模。在未央宫遗址西南部则发现了“沧池故址”。考古学者指出,“今马家寨村西南,有一片洼地,其地势低于周围地面1~2.5米,平面呈不规整的圆形,东西400米,南北510米。地表以下0.7~1米见淤土,1.2~2米见沙子,沙层厚2米,再下则依次为黑卤土、淤土、水浸土、细沙。此洼地应为沧池故址,……《水经注·渭水》载:‘……飞渠引水入城,东为仓池。池在未央宫西,池中有渐台。’仓池即‘沧池’,亦名‘苍池’。”王莽最终丧生的“渐台”,是否“沧池”的“渐台”呢?毕沅的《关中胜迹图志》“汉长乐未央宫图”没有标示未央宫“太液池”和“渐台”所在。而“沧池”在前殿西北方向,池中描绘了高大的“渐台”图样。而同书“汉建章宫图”显示的“太液池”“渐台”以及“海中神山”“蓬莱山”、“方丈山”、“瀛州山”的情形,也可以作为我们理解相关问题的参考。


(本文刊登于《大众考古》2014年02月刊,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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