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1日的世界遗产大会议程一开始，主席田学军先生就宣布了将利物浦海事商城从《世界遗产名录》中除名的结果。

应该说，这个结果给人的感觉很复杂，一方面是合情合理，另一方面却颇感意外。

所谓合情合理，是因为这个项目的讨论已然经年累月，持续很久。近年来，利物浦城市建设对于遗产保护带来的破坏，一直被国际遗产界所关注，尤其是在列入了濒危名录后，英国并没有采取让世界遗产委员会满意的挽救措施。在2019年的大会决议中明确指出，如果再不能采取有效措施，下一届大会利物浦将很大可能被除名。尤其是今年年初又爆出了当地变本加厉，在遗产区中建设埃弗顿新球场的事件，使得大家对于利物浦方面到底有没有拿出应有的“态度”表示深切怀疑。在这样的背景下，将其除名，似乎是一个无法挽回的结果了。

但是，说到颇感意外，则是大会开始这几天来的种种现象的感受，让人觉得除名似乎变得不可能。

由于本次会议主体为线上召开，再加上主席掌控有力，整个会议气氛还是很和谐的。除了发生过几次技术问题之外，少有往年在现场的那种激烈气氛。每每遇到棘手问题，大家似乎都倾向于“再等等”。甚至有的国家表示，对于“除名”这种严肃问题，在线上就下结论，未免太草率，应该等到下一次实地会议上再决定。在这种氛围下，“再给利物浦一年”，似乎成了一个颇为和谐的选择。

这也是7月19日讨论这项议题时候给所有人的感受。根据大会记录，巴林、挪威、危地马拉、中国、西班牙五个国家明确表态，应该将利物浦除名。而多达九个国家（匈牙利、波黑、尼日利亚、埃塞俄比亚、巴西、阿曼、澳大利亚、南非、马里）都明确表达了不同意除名的观点。

似乎利物浦的命运就此要反转了。

实际上，这次“反转”本身也令人大感疑惑。

因为按照大会一般的程序，任何一个决议草案，如果要有修改或推翻的意见，都需要由至少一个委员国在议题审议前提供一个“修正案”。利物浦这个项目，从决议草案明确说明要除名开始，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去“做工作”。但到了审议前一刻，我们仍没有看到任何修正案的提出。根据英国那边传递来的“小道消息”，没有国家愿意为利物浦提出正式的修正案。所以当主席宣布要开始审议的时候，很多人都以为利物浦已经“躺平”了。

然而进入审议环节之后，从匈牙利开始，陆续有国家表态，应该再给利物浦一次机会。甚至一贯扮演中立角色的澳大利亚也表示应该推迟除名的决定。一方面是没有正式修正案，另一方面是纷纷跳出来的“战友”，让人很难摸透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利物浦海上商城”遗产区内进行的“利物浦水岸”（Liverpool Waters）建设开发项目（红线范围）/清源文化遗产

以埃弗顿新球场为代表的遗产区建成效果图/清源文化遗产

回到正题，当九个国家表态支持利物浦后，挪威、危地马拉、西班牙、乌干达纷纷表示，应该进入无记名投票环节。无记名投票是在各方无法达成共识的情况下的最后选择。按照大会章程，只要有三个委员国支持这个方案，就要进行投票。不过，今年大会是线上进行，为了确保无记名投票的有效性，这个议程必须在线下（巴黎）进行，而且是第二个工作日才能开展。由于遇到休会日，因此利物浦项目的投票不得不又拖延了一天，19号的事情，21号才能投票。

如果您看了计票的规则，再结合19号发生的一切，谁也不会想到今天这个结果。

简单而言，必须要有2/3的有效票同意除名，才能将利物浦除名。而21个委员国中，已经有9个国家明确表态不能除名，剩下的12票即使全都同意除名，也没有过2/3的界限。

因此，这次投票似乎就是一次走流程了。

我们都错了，我们忘了一个定语——无记名。

郭德纲说过，举拳难打笑脸人，意思是再讨厌的人，当你看见他对你笑，当你和他面对面接触的时候，一般人总会给个面子的。但是，这句话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当你“实名”的时候，你的真实想法往往是隐藏的。表里如一，太难了。而当你“匿名”的时候，才是真正的你自己。

表态是面子问题，选票是里子问题。表面说什么，不意味着虚拟的世界就必然做什么。

于是，利物浦海事商城的命运出现了又一次反转。我们看一下今天的投票结果。

一共21个委员国，20个去巴黎办公室投票（没去投票的应该是能够查到的，不知什么原因）。一共投出了18张有效票。也就是说，在这18票里必须有12票才能除名。当我听到18的时候，我觉得应该没戏了，结果估计是9比9或更低。

但主席念出了“13”这个数。

“13比5”。我迅速翻了一下当年德累斯顿易北河谷文化景观除名时投票的结果，“14比5”。几乎一样。

“5”，意味着实名表态支持利物浦的9个国家中，至少有4个国家，在那张薄薄的选票上，写下了真实的自我。

利物浦就这样被除名了。主席问还有没有其他评论的时候，全会议室一片静默。感觉很多委员国和我们一样，都有点懵圈。但这就是最终结果，无法更改了。

两年前，当一位记者老师约我写关于福州大会预测的文章时，我曾提到了利物浦除名一事。当时我的结论是这样的：

“利物浦在现有委员会中的潜在支持国，包括挪威、澳大利亚等，这些都是在大会上试图扮演客观、中立、专业形象，似乎不为政治诉求所影响的委员国。不过，考虑到地缘政治，利物浦大概率还是会留在名录中，至于到底是谁“出手”挽救，让我们拭目以待。”

我判断错了。

不过，人生最有意思的事情之一，就是对未来进行预测，然后心情忐忑地等待结果。世界遗产大会，尽管有过很多激烈的时刻，但似乎大部分的“脚本”，即使是争吵，也都是能够提前预料到的。这次利物浦除名事件的若干次反转，让人在惊讶之余，也看到了世界遗产奇特的一面，那就是“不确定性”。

我的大学老师曾说过一句话：现代性的最大特征，就是不确定性。我们不要试图去改变它，更不要妄图让一切不确定的事情确定起来，这些都是徒劳的。

因为追求真实，远比扮上虚伪的面具要更累，更艰辛，更复杂。

当所有人都不在世界遗产的前台表演，而是在幕后卸下面具，回到真正的自我时，世界遗产才获得了真实的血肉和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