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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宫浮雕:粟特人的在华生活

摘要: 1000多年前,一个老外是如何在南北朝时代的中国生活的呢?有一件文物能回答这个问题,那就是太原虞弘墓中的石椁浮雕。这套浮雕展现的,就是西域人(与粟特人关系密切)虞弘迁徙到中土之后,以中原为中心展开的活动经历。结合他的墓志铭和石椁浮雕,我们可以试着复原一个典型的西域军人+商人,在南北朝的活动轨迹。第一幅浮雕上,有一匹骏马和4个胡服打扮的 ...
1000多年前,一个老外是如何在南北朝时代的中国生活的呢?有一件文物能回答这个问题,那就是太原虞弘墓中的石椁浮雕。这套浮雕展现的,就是西域人(与粟特人关系密切)虞弘迁徙到中土之后,以中原为中心展开的活动经历。结合他的墓志铭和石椁浮雕,我们可以试着复原一个典型的西域军人+商人,在南北朝的活动轨迹。第一幅浮雕上,有一匹骏马和4个胡服打扮的西域人,几个人高鼻深目,剪发至颈,还有人穿着窄袖长袍,腰间腰带上系着小包裹,骏马的下方,有两条小犬;在第一幅浮雕的周边,还有葡萄串,万寿果等并非原产于中土的植物,这暗示着墓主人来自于一个盛产葡萄的地方,可能是中亚或者北印度某地。这也西描绘的,是墓主人或者他的家族成员从遥远的中亚出发的场面。在玄奘的记载中,西域城邦“林树蓊郁花果滋茂”的景象,也许正如浮雕中展示的那样。
根据虞弘墓志铭的记载,为了在他乡谋求更好的发展或者是扩大家族产业,虞弘家族很早踏往东的贸易道路。他们的索格狄亚那家乡人多地狭,让许多精英同时掌握着商业和军事技术。因此,这些散布在东方的粟特小社区,就有了兼顾富商和封建主的多元混合模式。从河中腹地出发后,虞弘家族的先辈会首先遇到白匈奴人。这些吐火罗系的早期印欧牧民,是中亚城市的重要合作伙伴。商团往往依赖武装部族的保驾护航,后者也需要他们的特殊才。各个游牧汗国还乐于雇佣粟特随从,担任自己的外交人员、军师、祭司或谋士。从而获得来自波斯的金银器、河中作坊的精良锁子甲和食盐、丝绸等实物硬通货。自己在战争中获得的俘虏,也将由对方大批收购为私人奴隶。一旦白匈奴的势力遭到打击,类似的合作关系也将直接被稍后的突厥所捡起。虞弘的先祖很可能出于维持关系目的,留下了几个亲戚在对方集团中任职,然后才继续向着葱岭以东的新世界进发。西域游牧民
整幅浮雕的最下方,是一匹类似于希腊神话中佩加索斯的神马:骏马有着马头,佩加索斯的翅膀,还有鱼的尾巴;由于波斯文化曾经深受希腊化文化的影响,所以这匹类似于佩加索斯的神兽,也许有着希腊的文化渊源。在第二个浮雕中,画面中央有3个男子,手挽着手在欢快的舞蹈,画面的左边,有一个手捧酒罐或者容器的男子,也许是等着将酒装入罐中,也许是为了将葡萄汁装好用于发酵。在画面的最下方,有神马和狮子的搏斗,象征着拜火教中永恒的善恶二元对立。
早在汉代,中原人就意识到了西域盛产葡萄酒,比如在西域的大宛,富贵之家喜好储存葡萄酒,经常用巨型罐子存酒,酒可以保存数年而不变质。吐火罗人
这幅图反应的,是当年整个西域世界通用的酿酒习俗,尤其是在塔里木盆地。在接近中原之前,粟特人必须经过塔里木盆地的许多据点。那里生活着许多与白匈奴同源的吐火罗居民,而且有着和索格狄亚那类似的成长环境。中亚商人主要就经营着当地的铁矿、手工艺品、药物与乐器,同时卖往北方草原和东亚腹地。然后将骏马或毛皮带回西域,顺便经营起具有商站性质的旅店、典当行和妓院。本着这样的思路,虞弘的祖先就选择到盆地以东的伊吾立足。
到了南北朝时代,随着粟特等西域人来华,葡萄酒的栽培技术也随之传入,《齐民要术》中,就有不少关于种植葡萄酒的技术,而当时山西地区的水土,光照等条件有利于葡萄的栽培,到了隋唐时期,种植葡萄酒的胡人主要是粟特人等西域人,乾和葡萄酒甚至成为了贡酒。
然而,虞氏家族的定居点,很快就卷入了草原部族和中原帝国的混战。虞弘的祖先们虽然强悍,但还是知趣的臣服于高车族袁纥部,后者也是堪称草原霸主的柔然帝国附庸。于是,作为小小的粟特定居点的酋长,虞弘的曾祖父奴栖和父亲君陁都在柔然汗国获得了外交官职位。也是在这个阶段,虞弘出生并在草原和绿洲间来回度过了童年。
在第三幅浮雕中,是一个粟特男子骑驼猎狮的形象:这个粟特男子左手持弓,右手引弦,骑在一头单峰骆驼上,骆驼回头看着低处的猎物,画面的左侧是两头狮子,处于低处,正在伺机寻找机会反扑猎手。在波斯-粟特-西域文化中,狮子是王者的象征:比如在波斯,其王冠金花冠,坐狮子床,服锦袍, 加以璎珞;在龟兹国,其王以锦蒙项,着锦袍金宝带,坐金狮子床。 粟特人自己的壁画和文物中,也有人狮搏斗图,彰显君王的勇武。除了狮子和猎手之外,还有一只羚羊正在仓皇地奔逃,整幅画面充满了动感和生机。
这一副画,反应的是粟特男子必须掌握的习武技能:对于一个商业民族来说,基本的武力保证是必须的,《大唐西域记》对康国有这样的描述:“其王豪勇邻国承命。兵马强盛多诸赭羯。赭羯之人其性勇烈。视死如归战无前敌”,这些浮雕,也许就是粟特人尚武好战的最好写照。
为了能够在乱世之中杀出血路,除了识文断字,拜火教经典和史诗,虞弘的父辈有意识地让几个柘羯教他各种武艺。他们是粟特社会的武士阶层,大都骁勇善战且悍勇无前。很多后来到中原成为将领的粟特后裔,就直接源自此类文化熏陶。
长到十几岁后,大部分粟特男子都要到远方从事贸易。虞弘的父亲就盘点了定居点人口,留下半数人经营农庄,再由其他人外出维系商业传统。还特意分出了一些粟特青壮交给自己的儿子,组成虞弘自己的武装商队。粟特商团一般都有自己的武装护卫
接下来的雕塑,是王族宴会的盛况:和之前的图案类似,图画的周围都是茂盛的葡萄藤满,在圆滚滚的葡萄和葡萄架下,有一顶穹庐,画面最中央的,是粟特人的国王和王后,国王头戴波斯式的王冠,上面有日月饰物,还有两根飘带,整个人气度雍容华贵,身上穿戴者连珠纹的项圈和腰带,左手端着酒碗,目光温和的看着王后;而王后则头戴花冠,脖子间有珍珠配饰,身穿半臂裙装,头微微地低下;
在他们的两侧各有3个乐手:他们分别在演奏箜篌,笛子,琵琶,腰鼓,铜钹等乐器,在图案的中央底部,有一个半裸露着上身的胡旋舞者,身披软带和批带,脚底铺着软毡,左脚着地,右脚后翘,正在表演高难动作的胡旋舞。而在画面的最底端,还有两个武士在表演搏狮的斗兽比赛:即使有两个武士的头部已经被狮子所吞噬,但是这些身着紧身胡服,手持匕首的武士依旧在不懈的和猛狮互博,甚至奋力地将利剑插入狮子腹中,在狮子的身后,一条猎犬在撕扯狮子的后腿,这样充满了武德的表演,很容易让人想起古罗马的斗兽表演。
接下来的绘画,描述的是一个身穿波斯贵族服饰的贵族正在挥剑斩杀狮子的形象:他骑在象背上,面对三只狮子的围攻毫无畏惧,画面的最底部是一只巨大的神鸟。第一组浮雕中最后的两张图,描绘的是粟特王者的出行和休息;在图像中,这位王者带着波斯式的王冠,须发漆黑整齐,他的上身是半袖服饰,身着紧身裤,脚蹬软靴,而且身材健壮,手握白色高脚杯,在两幅画中,他都带着两个粟特仆人出行或者休息,接受他们演奏的舞乐和呈上来的贡品。在休息好之后,他又继续骑马上路,穿行于高大的万寿果林中。这几组浮雕描述的,是虞弘长大后担任外交使者和商旅时看到的场景:
年轻的虞弘带着商团,前往青藏高原边沿的吐谷浑。那里的统治者是慕容鲜卑的旁支,也草原游牧民对抗北魏帝国的天然盟友。在那里,虞弘惊奇的发现,慕容王族身穿华贵的波斯锦,腰佩贵霜样式的金银腰带。还有融合了犍陀罗艺术风格,还带有翅膀的天马图腾。这些恰恰都是自己同胞为慕容家族服务、垄断贸易的结果。
随后,年轻的虞弘又受命代表柔然汗国,前去出使波斯。这次旅途让祖父和父亲都非常兴奋,因为自己的后人终于有机会重温祖先的故土--河中地区,还前往拜火教的核心文化圈朝圣。路上,虞弘带着精锐扈从在队伍前探路,所有驼兽都夹在中间进行保护。遇到小规模的匪贼,粟特人一般会自己用武力驱逐。在路过动荡地区时,则会选择等待几个商队同行,以便加强武力保护。在一行人在路上会打猎补充肉食,用奢靡妓院犒劳忠诚部下,并有意识地对比各地物价,赚取足够的旅费。由于持有带家族徽记的书信,他们可以在西域各城得到其他粟特定居者款待。吐谷浑的中亚风格金腰带
在自己的文化故乡,虞弘度过了欢快的泼水节、葡萄酒节,并以康国乐和安国乐愉悦身心。由于从小受到严格的粟特文化教育,所以即便生在他乡,也几乎不会感到有隔阂感。他还在撒马尔罕的外国使者接待处看到,四壁上画着从外国带回的异域图景。这对于缺乏经验的新人来说,也是不可多得的学习题材。片治肯特王宫中的粟特壁画
抵达目的地波斯后,虞弘陪着万王之王欣赏歌舞,并施展武艺助兴。此后也有机会骑着骆驼或大象,陪波斯君主一同打猎狮子和山羊。萨珊王朝的繁华宫殿,让虞弘感到羡慕不已。多年之后,当自己终于在远东功成名就,也不忘用重金复制波斯王者的华丽生活,浮雕中波斯式王者对饮的场面,也许就来自萨珊波斯的宫廷,或者虞弘功成名就后自己的模仿。虞弘也在萨珊帝国 陪同波斯君主狩猎
从萨珊波斯东归后,柔然可汗又让他出使南面的东魏帝国。由于正好赶上高洋篡位自立的年代,所以被对方扣留下来。虞弘就此留在了当地,并在新建立的北齐崭露头角。凭借自己的军事才能,他陆续获得了轻车将军、都督凉州诸军事和凉州刺史等官位,还参与了北齐对突厥、契丹与柔然的多次战争。虽然最后也不免投降东进的北周,还是能通过战功一步步升到了开国伯和仪同大将军。
虞弘的情况绝非特例。当时还有许多粟特或西域来客,凭借军事和外交情报才能,成为级别稍有不同的武将。而且往往集中在草原交界的并州、代州等中间区域。在北齐讨伐柔然和契丹的战斗中,一些生活在草原上的粟特人就转投中原和那里的本族人抱团居住。他们很快形成了一个个区别于周遭环境的自治小社群。由他们组建的小规模武装,也会在北周时代被吸纳进府兵体系,但装备和勇武程度却非常亮眼。
虞弘凭借之前积累的社会地位和战功,混成了并州与代州的粟特人头目,也就中原古籍中的萨保。其原始含义是商团的保护者或总督。这个词汇也是唯一进入中国古代官职体系的外来词汇,体现了北朝统治者对于粟特人殖民地的重视和包容。
但北周朝廷也发现,所有粟特乡团士兵对虞弘的忠诚程度,远远大于朝廷本身。所以到了王朝末年和后来的隋朝,开始收紧对于乡团与萨宝府首领的任命权。虞弘的每次上任,都要由北周皇帝亲自任命的。粟特社区的高度自治传统,正在被中原王朝所潜移默化地削弱。尽管如此,积累丰厚财富的虞弘,依旧过上了自己的理想生活。在融合了粟特-波斯-中原风格的家里,带着波斯风格的王冠。享受着仆人奉献的瓜果和葡萄美酒。这样的待遇,就等于是几个自治社区的无冕之王。府中也有自己的祆教祭司,维系自己的信仰。
此外,墓室中还有29幅壁画和浮雕,描述了当时游牧民族或者粟特人常见的生活场景:包括宴饮,奏乐,对舞,狩猎,吹奏,驯马,猎狮,猎鹿等等,体现了粟特人尚武彪悍的风貌:这些图像的表现方式主要是浮雕。几种图像所处部位不同,艺术家加工的程度也不相同。无论浮雕或绘画,都经过用墨线在修整平光的汉白玉石板上打框布局、然后用墨线勾勒大样的程序,说明艺术家在开工之前,对图像的内容、内容分几部分、几部分如何布局分配,用什么艺术形式表现,做过认真考虑和精心安排。在加工流程上,工匠先用用平面减地法凿挖出整体图案;其次,是将图案细部用浮雕、线刻等手法刻出,正面底座中的火坛和两侧人首鹰身部分,就使用了一些线刻的技法;在大多数地方,都采用了浅雕技法,有部位采用了表现更细致的技法,如人的眼睛部分,尤其是眼皮部分,使薄薄的眼皮有起有伏;这些浮雕的最后一道工艺,是使用矿物质颜料对浮雕进行填彩,弥补浮雕表现手段的不足。经过彩绘的人物服饰,不仅使得图像人物鲜活美丽,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彩绘出的人物的服饰的细部,使我们对该时期该民族的人物服饰、喜爱的图案、审美的倾向和观念等,皆有了比较清晰的了解。比如服饰颜色以红白为主,反映了粟特民族对颜色的喜好和习俗。而且和萨珊波斯的浮雕风格类似,这里的所有人物都是侧面造型的,波斯式王冠,还有带花边的裤子,以及盘马弯弓的射箭姿势,都很有波斯文化特色。细腻的雕塑,体现了主人充沛的财力,和对中亚保持的频繁联系。
到了公元592年,“月皎皎于隧前,风肃肃于松里,镌盛德于长夜,播徽猷于万祀”,先后历经东魏、北齐、北周和隋朝的虞弘与世长辞。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虽然没有进行拜火教传统的天葬,但还是在石棺椁上雕刻了天马、半人鸟祭司,带着他返回精神的故乡。又过了1000多年,随着虞宏墓在太原的出土,一大批传世瑰宝重见天日。虞弘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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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地宫浮雕:粟特人的在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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