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观点

李伯重: “丝绸之路”的“正名” ——全球史与区域史视野中的 “丝绸之路”

摘要: 世界是多元的,文明在交流中相互融合、再造。这一过程不仅发生在日益全球化的当下,也存在于人类历史长河的各个阶段。了解、学习其他文明世界的成果,才能更好地审视自身。“世界”栏目,希望为读者呈现关于世界各个文明区域的完整图景,丰满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在今天,“丝绸之路”成为了一个国际学界的热点话题。在这个热潮中,“丝绸之路”概念被泛化, ...



世界是多元的,文明在交流中相互融合、再造。这一过程不仅发生在日益全球化的当下,也存在于人类历史长河的各个阶段。了解、学习其他文明世界的成果,才能更好地审视自身。“世界”栏目,希望为读者呈现关于世界各个文明区域的完整图景,丰满我们对世界的理解。


在今天,“丝绸之路”成为了一个国际学界的热点话题。在这个热潮中,“丝绸之路”概念被泛化,引起了对“丝绸之路”的诸多误解。本期的“世界”栏目推送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李伯重教授的《“丝绸之路”的“正名”——全球史与区域史视野中的 “丝绸之路”》一文,李伯重教授指出作为一项学术研究,“丝绸之路”研究必须置于史学边界之内。而在史学边界之内,有李希霍芬的“丝绸之路”和赫定的“丝绸之路”两种概念。这两种不同的概念,源自“全球史”和“区域史”两种不同的研究取向。只有二者相互结合,取长补短,才能得出一个合理的“丝绸之路”的概念。本文原刊于《中华文史论丛》2021年第3期,感谢李伯重老师授权发布。


“丝绸之路”的“正名”

全球史与区域史视野中的 “丝绸之路”


文 / 李伯重


自李希霍芬(Ferdinand von Richthofen)于1877年提出“丝绸之路”的概念后[1],对历史上的这条跨越欧亚大陆的交流路线的研究,开始进入国际学界的视野。不过,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丝绸之路”这个词在西文文献中并不常见,西方学界在介绍李希霍芬的地理学成就时,也很少提到他创造的这个名词[2]。在对“丝绸之路”所涉及地区的研究有深厚底蕴的日本和俄国学界,这个名词出现也很晚[3]。在中国,这个名词不但在历史典籍中找不到,而且在一般百姓口语中也没有[4]。20世纪初,这个名词引入中国,但在很长时期未被中国学界采纳,中国学者仍然使用“中西交通”等概念[5]。至于“丝绸之路”研究,大体而言,直到1950年代初期,中国学界是以译介外国学者的著作为主,基本上没有独立的研究。到了近来,“丝绸之路”这个概念方被中国学界广泛接受[6]。与此相应,中外学界对“丝绸之路”研究的成果,无论是在数量还是内容方面,在1980年代中期以前都颇为有限。1980年代中期以后,成果数量大幅增加,研究所涉及的方面也大为扩大,特别是进入21世纪后,更出现了巨大的变化,形成热潮[7]。


着华服的李希霍芬与家人

(李希霍芬:第二排右三)


《李希霍芬中国旅行日记》

[德]费迪南德·冯·李希霍芬著, [德]E.蒂森选编,

李岩,王彦会译

商务印书馆,2018年


这个热潮的出现,使得“丝绸之路”研究突破了先前以史地研究和考古活动为主的“西域研究”、“中亚研究”、“内亚研究”或者“东方学”之下的地域研究的专业范围,成为一个多学科、多方位的全球性研究课题。由于门户敞开,众多史地学科和考古学科之外的学者也纷纷进入这个领域。这些“非专业”学者不仅包括原来不做“西域”(中国西北和中亚、西亚地区)研究的历史学者[8],而且还包括来自社会科学各学科乃至自然科学一些学科的学者。这些学者他们把不同学科所研究的问题、所运用的理论、方法和话语体系也引入了现在的“丝绸之路”,导致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局面的出现。


唐代 鸟衔花草纹绣片

甘肃省博物馆藏


莎士比亚说:“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同学术背景的学者进入“丝绸之路”研究,由于各人的关注点、所依据的理论框架和使用的研究方法不同,因此对“丝绸之路”这个概念的认知也有不同,这是很自然的。然而,由于这种认知的不同,对“丝绸之路”在历史上所起的作用的看法也出现了很大差异。许多学者这把“丝绸之路”称为“文化和商业的大通道”[9]、“东西方交流的大通道”、“中外文明交融大通道”;甚至说“丝绸之路”是欧亚大陆的命脉,是世界历史发展的主要轴心,是世界上主要文化之母,是东西方之间文化交流的桥梁[10],或者说“丝绸之路”是“人类社会生产和生活方式变迁的孵化器,是人类历史文明进步的推动器,主导着世界历史进程的走向”[11],等等。而另外一些学者则提出质疑和批评。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韩森(Valerie Hansen),她认为 “丝绸之路贸易经常是地方性的,而且规模很小。即便最热切相信贸易量大而且贸易频繁的人,也必须承认被大肆吹嘘的丝绸之路贸易并没有太可靠的实证基础”;“如果说任一时间点上的运载量、交通量或旅行者人数是评估一条路线重要性的唯一标准,那么丝绸之路可说是人类史上旅行量最低,或者说是最不值得研究的一条路线”[12]。


The Silk Road: A New History

Valerie Hanse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USA,2012


不仅如此,连“丝绸之路”这个名词是否合适,以及“丝绸之路”的起止于何地,“丝绸之路”包含哪些路线等基本问题,都有学者提出质疑。米华健(James A. Millward)认为“丝绸之路”实际上“非丝亦非路”(Neither silk nor a road)[13]。莱扎汗尼(Khodadad Rezakhani)甚至认为 “丝绸之路”是一个“人为的和过时的概念”,是一种“宏大叙事”,“不仅对世界史研究有害无益,而且完全没有历史真实和历史记载作为根据”,因此学界“现在需要对这个概念进行反思”[14]。


之所以出现这些问题,一个主要原因在于对“丝绸之路”这个基本概念的认识方面有问题。孔子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又说:“必也正名乎”。虽然学者们对孔子这里说的“名”是什么意思有不同的看法,但现在通常作为“名称”、“概念”或“名分”理解,而“正名”则是名称(或概念)与实施是否相符[15]。南怀瑾也指出“正名就是指确定思想的观念,在思想上分别得清清楚楚,就叫作正名”[16]。近年来“丝绸之路”研究中之所以出一些乱象,很大程度上是人们对于“丝绸之路”这个根本概念的理解有问题。许多人并未对这个概念进行认真的思考,而将一些自己也感到模糊不清的说法当作研究的出发点。许多人心目中的“丝绸之路”,用一句俗语来说,成为了一个什么都可以往里装的筐。因此,要使“丝绸之路”的研究更加深入和科学,“正名”的工作是不可少的。


蚕种西传木板画

和田丹丹乌里克古城遗址出土

在开始本文的讨论之前,有几点说明:首先,本文讨论的对象是“丝绸之路”这个概念,而非“丝绸之路”本身的历史或者“丝绸之路”研究的学术史,因此对于学界以往关于“丝绸之路”研究的成果,本文仅只选择与该概念有关的主要论著进行讨论,而非对以往的“丝绸之路”研究进行综述。其次,“丝绸之路”这个概念是西方学者提出的,关于此概念的讨论也主要是在西方学界中进行。德国学者首先提出了这个概念,之后法、英、俄以及日本等国学者在与“丝绸之路”相关的历史地理、考古发掘、实地考察等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其成果成为后来“丝绸之路”研究的基石之一。由于英语在国际学界的强势地位,关于“丝绸之路”概念的讨论也主要是在英语世界里进行、并成为一个国际学界广泛接受的概念的,因此本文讨论这个概念时,主要依靠英文文献中的相关成果。这绝非忽视其他语种文献中的成果,而是因为客观情况就是如此。第三,如前所言,不同学术背景的学者进入“丝绸之路”研究,由于各人的关注点、理论和方法不同,因此对“丝绸之路”这个概念的认知角度也有所不同。本文是从全球史的角度来进行讨论这个问题的,因此关注的是全球史视野中的“丝绸之路”概念。


唐代 联珠纹对鹿纹锦

甘肃省博物馆藏


一、“丝绸之路”概念的泛化

丹尼尔·沃(Daniel C. Waugh)说:“当今几乎所有关乎丝绸之路的讨论,开篇都一定要提到(李希霍芬)这位德国地理学家对这一名词的创造,尽管鲜有人知李希霍芬具体是在哪部著作中公布了该词以及赋予它的真正内涵”[17]。关于这个“丝绸之路”概念的产生及其演变的问题,不少学者已做了研究,其中以丹尼尔·沃(Daniel Waugh)和秦大伦(Tamara T. Chin)所作的研究最为全面和深入[18]。之后唐晓峰、杨俊杰等也继续对这个概念做了进一步的探讨[19]。从他们的研究中可以得知:李希霍芬于1877年首次使用“丝绸之路”(Seidenstrasse)这个名词[20],指的是在中国的汉代时期,中国与中亚的河中地区以及与印度之间,以丝绸贸易为媒介的交通线。他后来又把时间范围扩大到唐代和元代,空间范围则改变为到从中国内地,沿河西走廊和天山走廊,向西到里海北岸和咸海南岸地区,最后抵达地中海地区。从中国到中亚是这条“丝绸之路”的东段,而从中亚到罗马帝国是“丝绸之路”的“西段”(der westliche Theil)[21]。这里要强调的是,李希霍芬拒绝将“丝绸之路”的概念进行任何扩大。他只赞成一个关于古代东西方交流的“超级干道”的概念,认为重要的是这条路线的两端,即中国和欧洲,而其中间部分,除了作为东西方文明之间的一条传播地带之外,并不重要[22]。


第一位对“丝绸之路”这个概念进行讨论的学者似乎是赫尔曼(Albert Herrmann)。赫尔曼1910年发表《中国与叙利亚之间的古代丝绸之路》(Die alten Seidenstrassen zwischen China und Syrien)一文,第一次在论著标题中使用了“Seidenstrasse”(丝绸之路)。赫尔曼在这篇文章及后来著述中对这个词的使用,都与李希霍芬的“丝绸之路”的含义一致。但是他也隐约地批评李希霍芬的“丝绸之路”实际上祗限于中国境内进入中亚的那段道路,而主张 “应把该名称(丝绸之路)的涵义进而一直延长到通向遥远西方的叙利亚(引者按:当时叙利亚是罗马帝国的一个行省)。总之,在与东方的大帝国进行贸易期间,叙利亚始终未与它发生过什么直接关系。但是正如我们首次了解到的夏德研究的结果,尽管叙利亚不是中国生丝的最大市场,但也是较大的市场之一。而叙利亚主要就是依靠通过内陆亚洲及伊朗的这条道路获得生丝的”[23]。在之后的论著中,他继续对李希霍芬的“丝绸之路”概念进行修正和深化。在他1915年发表的《从中国到罗马帝国的丝绸之路》(Die Seidenstrassen von China nach dem Römischen Reich)中,将丝绸之路的西端扩大到了罗马帝国[24]。因此,他界定的路线是始于中国西安,经由中亚、南亚、西亚,终于罗马帝国的陆上交往路线。自此,具有相对明确的内涵和时空范围的 “丝绸之路”概念才定型了下来。因此李希霍芬的“丝绸之路”概念,实际上是李希霍芬提出、赫尔曼修正的概念。



明《丝路山水地图》(局部)

绢本设色,纵59cm,横3012cm

故宫博物院藏


到了20世纪后半期,“丝绸之路”这个概念的内涵和时空范围逐渐被扩大。这种情况在1980年代已变得很明显。时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秘书长的马约尔(Federico Major),鉴于当时世界行将进入21世纪,为了使新世纪中不同文化与历史传统的国家与民族能够和平相处,提出一个“丝绸之路”国际考察活动的构想,他写道:


丝绸之路,穿越陆地和海洋,狭义上讲是商业之路,这是从商贸的角度论;但在广义上看,则是传播和社会交流。这些古老的道路,穿过时间的薄雾,可上溯至3000年前,不仅输送过昂贵的货物,如丝绸、瓷器和香料,还承载过同样珍贵的非物质文化成果(intangible cultural products),如思想、神话和传说。这些有关早期的细微执行绪编织起人们日益复杂的交流网络,联结着我们自身的世界,并提供了如此令人惊叹的见证。[25]


在他倡导下,教科文组织制订了一个名为“丝绸之路:对话之路综合考察”(Integral Study of the Silk Roads: Roads of Dialogue)的研究规划,计划自1987至1997年,以十年时间实施“丝绸之路”多条路线的综合考察。“丝绸之路”这个词之从书斋逐渐走向社会,在相当程度上得益于这个计划[26]。


唐 胡商牵驼画像砖

山丹县博物馆藏


在制定这个计划时,对于如何称呼这个对话之路的问题,教科文组织的专家组内出现了热烈争论。一些研究非洲、西亚和南亚历史的专家提出,中近东地区向以中国为主要代表的东亚地区输出大量香料,如乳香、安息香,而胡椒等则是印度与东南亚地区向中国出口的大宗产品,因此应命名为“香料之路”。东南亚、南亚地区的历史是以考古学成果为主干构建的,而反映各地区、各民族之间交流的主要考古发现物之一是陶瓷器,因此一些专家建议称为“陶瓷之路”。中国等一些国家的专家则提出:蚕丝纤细绵长,恰恰代表了古代东西方之间因交通条件不发达而只有涓涓细流式的交往。此外,丝织品高贵轻柔,深受各国人民喜爱,用它来命名这项计划,能够涵盖古代东西方之间物质、文化交流的丰富内容。这个建议为专家组成员采纳,成为参与这项多国活动各国文化机构共同使用的术语[27]。由此出发,教科文组织采纳了“丝绸之路”这个术语,并为之做出了如下定义:

历史上的丝绸之路是跨越陆地和海洋的贸易路线网络,其范围涵盖了地球的很多部分,其时间则从史前到今天。沿着这些路线,拥有不同文化、宗教和语言的人们相遇,交换思想和彼此影响[28]。


人类总是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一个地方并且和他们的邻人进行交易。因此,自古以来,交流的路线(routes)就交织在巨大的欧亚大陆,逐渐连接成了今天称为“丝绸之路”的形式。通过海洋连接东方和西方的海路(Maritime Routes),或称香料之路,也发展起来了。


这些广大的网络所承担的,不仅是货物和贵重商品的交流,而且人口的持续流动和混合也带来了对欧亚人民的历史和文明具有重大影响的知识、思想、文化和宗教[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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