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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潇 | 希印双语币的起源、演变与多族群文化互动

摘要: 来源:《西域研究》2021年第2期内容提要希印双语币是印度—希腊人国王及其后继政权的统治者在印度西北部发行的兼有希腊文和印度当地文字的钱币。这类钱币由早期印度—希腊人国王阿伽托克莱斯和潘塔莱昂初创,使用希腊文和婆罗米文双语铭文,采用方形,使用印度神祇图案。阿波罗多托斯一世在位时将其改为使用希腊文和佉卢文双语铭文,且创立印度—希腊重量 ...


来源:《西域研究》2021年第2期

内容提要

希印双语币是印度—希腊人国王及其后继政权的统治者在印度西北部发行的兼有希腊文和印度当地文字的钱币。这类钱币由早期印度—希腊人国王阿伽托克莱斯和潘塔莱昂初创,使用希腊文和婆罗米文双语铭文,采用方形,使用印度神祇图案。阿波罗多托斯一世在位时将其改为使用希腊文和佉卢文双语铭文,且创立印度—希腊重量标准,币图兼采希腊、印度元素。后为欧克拉提德、米南德及其他印度—希腊人国王继承并发展,又影响了此后进入印度西北部的印度—斯基泰人、印度—帕提亚人的钱币。希印双语币的起源和演变不仅是印度—希腊人的统治政策和族群认同的反映,也是希腊、印度、斯基泰以及帕提亚等多族群文化互动的缩影。

所谓希印双语币,顾名思义,即正反两面分别有希腊文和印度俗语(Prakrit,主要包括佉卢文或婆罗米文)的钱币。这类钱币最初由公元前2世纪初统治古代印度西北地区的希腊人国王发行。公元前2世纪中期,随着希腊人在印度西北部的统治发展达到顶峰,希印双语币也成为当地的主流钱币。甚至希腊人政权结束后兴起的印度—斯基泰人、印度—帕提亚人以及贵霜人政权仍然发行这种双语币。因为文献资料缺乏,希印双语币遂成为了解这段时期历史的重要信息来源。[2]本文拟通过探讨希印双语币发展演变过程,考察期间希腊、印度、斯基泰游牧民族以及帕提亚等族群文化互动与交流的情况。

巴克特里亚王国向印度的扩张与希印双语币的出现


公元前3世纪中叶,塞琉古王国在叙利亚战争中失利,王国东部的巴克特里亚行省总督狄奥多图斯(Diodotos,约公元前250~前230年在位[3])遂趁机宣布脱离塞琉古的统治,建立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最初,王国领土仅限于兴都库什山以北的索格底亚那和巴克特里亚地区,约半个世纪后,这些希腊人开始越过兴都库什山向南扩张,统治范围从而被分为两个主要区域:北部的索格底亚那—巴克特里亚地区和南部的印度西北部地区。

最早将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领土拓展至兴都库什山以南的国王是德米特里一世(Demetrios I,约公元前200~前190年在位)。德米特里一世的崛起有难得的历史机遇。阿育王去世后,孔雀王朝四分五裂的局面为希腊人进入印度提供了可乘之机,与塞琉古王国的和解则为其扩张暂时解除了后顾之忧。德米特里既是伟大的征服者,也是出色的外交家。据波利比乌斯,德米特里一世作为其父——希腊—巴克特里亚国王优提戴摩斯一世(Euthydemos I,约公元前230~前200年在位)的使者与塞琉古国王安条克三世(Antiochos III,约公元前222~前187年在位)签订和平条约,使其正式承认了巴克特里亚的独立地位。[4]此后,德米特里被任命为共治者,与父亲一同掌握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的实权。他在印度的征服活动主要在共治期间进行。德米特里发行的银币正面都是国王戴象头皮帽的形象,[5]这种形象模仿了托勒密一世为亚历山大大帝发行的纪念币,意在向世人宣告自己追随了亚历山大的足迹,再次征服了印度。不过,德米特里一世在印度的主要活动范围仍限于兴都库什山附近的阿拉科西亚(Arachosia)和帕罗帕米萨代(Paropamisadai)等地,其统治的核心区域仍在巴克特里亚,可能正因如此,德米特里并没有发行希印双语币或其他专门流通于印度的钱币类型。

阿伽托克莱斯(Agathocles,约公元前190~前180年在位)和潘塔莱昂(Pantaleon,约公元前190~前185年在位)是最早发行希印双语币的国王。至于其身份,由于缺乏文献和碑铭资料,我们只能大致推测他们可能是德米特里一世的儿子或随其征讨印度的将领。1970年,法国考古队在阿富汗东北部的阿伊·哈努姆遗址(Ai-Khanum)发现了六枚属于阿伽托克莱斯的方形银币,这些银币两面图像分别是印度神话中的两位重要神祇大力罗摩(Sam-karsana)和黑天(Krishna-Vasudeva),他们手持各自的重要法器——正面的大力罗摩左手持犁右手执杵,背面的黑天则两手分持神轮和海螺,[6]两面的铭文分别为希腊语的“国王阿伽托克莱斯”及其相应婆罗米文形式(Rajane Agathuklayasa)。[7](图1)这是目前所见最早的希印双语银币。从钱币学角度看,发行专用于印度的钱币意味着希腊人已经开始正式直接统治印度。阿伽托克莱斯的其他钱币类型也证明了这一点。大致同一时期,双语铜币也出现于犍陀罗的中心城市塔克西拉(Taxila)。铭文内容与银币相同,正面是一位手持莲花的女神正在舞蹈的形象,可能是吉祥天女拉克希米(Lakṣmi)或地方女神。[8]无独有偶,阿伽托克莱斯的兄弟潘塔莱昂的钱币无论是图像还是制作技术都与其十分相似,也曾发行过与阿伽托克莱斯同样类型的希腊—婆罗米文铜币。但潘塔莱昂去世较早,统治时间短暂,他的钱币数量和类型都不及阿伽托克莱斯丰富。这些钱币无论形状、图像还是制作技术,都与此前塔克西拉当地发行的钱币非常相似,只是在原有基础上增加了阿伽托克莱斯或潘塔莱昂的名字。[9]这些信息表明,他们二人应当已经接管塔克西拉造币厂,且雇佣了一批当地匠人。

图1 阿伽托克莱斯的方形双语银币[10]

阿伽托克莱斯和潘塔莱昂为何要在钱币上增加印度的婆罗米文呢?首先,与此前相比,印度部分的领土是对希腊人统治的重要提升。根据现有材料来看,阿伽托克莱斯称王后,极有可能将希腊人在印度的统治范围进一步向东拓展,将犍陀罗和西旁遮普甚至更东的地方纳入希腊人的控制范围。[11]与德米特里时代相比,印度领土的重要性大大提升,自然也需要相应的政策对其施以有效管理。然而,希腊人虽然在印度取得了军事上的节节胜利,建立起自己的统治,但他们终究只是“少数人”,当地人不仅在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而且在文化、语言传统上更加占据强势,因此,当希腊人需要向当地文化、政治精英进行政治宣传,拉拢这些精英群体,减少统治阻力时,双语或多语对译便成为必然选择。希腊人和当地人也早就熟悉这种双语宣传方式。坎大哈出土的阿育王希腊—阿拉米文双语诏令便是例证。钱币是古代最重要,也是最具灵活性的宣传媒介。所以,希腊人在印度发行的钱币选择使用希腊语和当地俗语两种语言便顺理成章。为兼顾当地人的文化传统,除了使用双语外,他们还采用了印度钱币特有的方形形状和重量标准,展示印度而非希腊神的图像等,都是早期的印度—希腊人统治者利用当地文化传统稳固经济和文化领域的统治秩序的表现。

其次,阿伽托克莱斯专门发行用于印度的钱币可能还有更现实的压力。一方面,希腊人在印度的势力不断推进,但另一方面,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室内部却面临严重的分裂问题。除双语币外,阿伽托克莱斯还首创发行了一组王系钱币(pedigree coins)。王系钱币正面分别有此前历任国王的头像和名字,按世系顺序排列,上起亚历山大大帝,之后依次为安条克(Antiochos Nikator)[12]、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的建立者狄奥多图斯父子、优提戴摩斯、德米特里、潘塔莱昂直至阿伽托克莱斯本人。王系钱币的出现说明阿伽托克莱斯在位时已经出现了王位继承方面的危机,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强调自己王位的合法性和正统性。因此,发行专门面向印度当地人的双语币,使用他们熟悉的语言文字,展示他们熟悉的神祇,尽可能尊重当地人传统,可以安抚被征服者的情感甚至赢得支持,稳固其在印度的统治,在王位继承之争的局势下避免两面受敌。

由此可见,希腊人开始正式统治印度初期,面对统治秩序尚未完全稳固,亟需争取当地人支持的情况下,选择了借鉴印度地方既有的文字、币制和文化传统,推行了因地制宜的统治政策。从后来印度—希腊人王国的发展来看,这些政策为印度—希腊人王国的奠基,为希腊与印度族群、印度文化的初步互动与交流迈出了第一步。也可以说,希印双语币这种钱币之所以出现,本身就是两个族群之间政治、文化互动的结果。

希印双语币的定型与希印文化交流的深入


阿波罗多托斯一世(Apollodotos I,约公元前180~前160年在位)是阿伽托克莱斯之后又一位在印度统治的希腊人国王。在此之前,阿伽托克莱斯、潘塔莱昂虽重视在印度的疆土,但仍掌控着巴克特里亚地区,可以说,他们还是“希腊—巴克特里亚国王”。阿波罗多托斯一世不同,他的统治范围只有兴都库什山以南部分,没有巴克特里亚地区的控制权,[13]从这个角度说,阿波罗多托斯一世可以被视作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印度—希腊人国王”。在此背景下,统治者在印度的统治政策必然会做出相应调整。在钱币政策上,主要表现为所发行钱币组成类别的变化和对双语币改革两方面。

钱币类别方面,阿波罗多托斯一世所有的钱币均为双语币。阿伽托克莱斯和潘塔莱昂虽然创造了希印双语币,但他们在印度发行双语币的同时,也在巴克特里亚发行只有希腊语的希腊—巴克特里亚式圆形单语币,并且总体来看,单语币才是他们的主流钱币类型。阿波罗多托斯一世只有双语币,未见巴克特里亚单语币。与此前相比,希印双语币对统治者的重要性和意义发生根本性变化,也更能反映希印社会文化的深入交流与互动情况。

如果说阿伽托克莱斯是希印双语币的首创者,那么阿波罗多托斯一世则是希印双语币成熟完善过程中的一位里程碑式人物。他对希印双语币的改革包含两个层面:一是以佉卢文取代婆罗米文,二是进行币制改革,确立了新的重量标准。

阿波罗多托斯一世放弃了阿伽托克莱斯所用的婆罗米文,转而使用佉卢文。婆罗米文和佉卢文都属于印度俗语,并且都以阿拉米字母拼写。前者作为孔雀王朝的官方语言之一,流行于亚穆纳河流域(Jumuna,也译作朱木那河)以及恒河中下游地区,目前所见的绝大多数阿育王诏令都用婆罗米文写成,这可能也是阿伽托克莱斯一开始选择用婆罗米文的原因。佉卢文则是印度西北部地区流行的语言。所用文字的转变说明阿波罗多托斯一世比阿伽托克莱斯更了解印度西北部犍陀罗和帕罗帕米萨代地方族群的语言文字,也更注重与印度西北部民众的互动。阿波罗多托斯一世所有双语币正面都是希腊文,背面是佉卢文的maharajasa apaladatasa tradarasa,两面铭文对应,意思都是“国王 阿波罗多托斯 救主”。一直到贵霜时期,绝大多数的双语币上都使用佉卢文,其币文选择也直接影响了我国新疆地区的汉佉二体钱(又称“和田马钱”)。

阿波罗多托斯一世确立了双语币的印度—希腊重量标准(Indo-Greek Standard)。此前,阿伽托克莱斯的双语币采用印度当地钱币重量标准,实际上当时印度并没有完全统一的度量衡,即使是流通范围最广的卡尔沙巴纳钱(Karshapana),同一面值的钱币重量波动也非常大。[14]阿波罗多托斯一世最初曾尝试以阿提卡币制的半德拉克马,即2.12克作为双语币的标准重量。然而,这种重量的钱币数量较少,短暂使用过一段时间后便被放弃,可能是因为无法满足贸易和日常生活需求。经过几次尝试之后,阿波罗多托斯一世最终决定创立每德拉克马2.45克的印度—希腊标准,比阿提卡币制的半德拉克马略重,含银量也更高。[15]阿波罗多托斯一世的币制改革统一了印度西北部地区的钱币重量标准,规范了市场秩序,有利于推动远距离贸易,影响深远。不仅之后的印度—希腊人国王钱币皆以此为标准,甚至希腊人政权结束后,印度—斯基泰人、印度—帕提亚人也继续使用这一标准,直到贵霜王威玛·卡德菲塞斯(Vima Kadphises,一般认为即中国史书中的阎膏珍)即位之后才正式被新的币制体系所取代。

此外,阿波罗多托斯一世还试图改革早期希印双语币对印度当地钱币的简单模仿,尝试在图像中加入希腊宗教文化元素。绝大多数阿波罗多托斯一世双语币正背两面币图分别为大象和瘤牛,皆为印度社会和文化的象征,有些铜币两面图像却分别是阿波罗神像及其三脚祭坛。[16](图2,图3)

图2 阿波罗多托斯一世双语银币[17]

图3 阿波罗多托斯一世双语铜币[18]

上述变化反映出与前一阶段相比,希腊统治者重视印度文化传统的同时,也开始有意识地在双语币上展示希腊传统文化。阿波罗多托斯一世的后继者,安提马库斯二世(Antimachos II,约公元前174~前165年在位)发行了圆形双语币,且将希腊胜利女神尼科、宙斯和雅典娜的武器埃吉斯盾(Aegis)、花环和棕榈枝等皆纳为希印双语币的图像[19]这是印度西北部重要性提升和希腊人在印度统治渐趋稳定的结果。在双语币上强调希腊传统文化的趋势到欧克拉提德一世(Eukratides I,约公元前170~前145年在位)和米南德(Menander I,约公元前155~前130年在位)时期表现得更加明显。

欧克拉提德和米南德是为数不多的出现于西方古典作家笔下的希腊—巴克特里亚和印度—希腊人国王,可见他们在当时都是极具影响力的统治者。根据公元2世纪的罗马作家查士丁在《庞培乌斯·特罗古斯〈腓力史〉摘要》中的记载,欧克拉提德是位篡位者,窃取了巴克特里亚王位后向印度进军,最终取得辉煌的征服成果。[20]普鲁塔克则在《道德论丛》中提到米南德去世后士兵为他举行盛大的葬礼,以及因为如何安置遗体问题发生争执的故事。[21]除了西方古典作家外,佛教经典《米兰陀问经》中还专门讲述了米南德生平及其与僧人之间的关于佛法的一段对话。[22]与文献相呼应,这二人的钱币数量多,种类丰富,也证明了他们实力强盛。现在学界普遍认为,他们曾发生过直接冲突,米南德在欧克拉提德的进攻下丧失了大片领土,差点沦为“丧国之君”,直到欧克拉提德去世后才逐渐收复失地,发展壮大。

欧克拉提德对希印双语币的发展的最大影响在于开始在钱币正面使用自己的头像。在钱币正面展示王像是希腊化时期国王钱币的惯例。欧克拉提德的双语币正面都是王像,米南德的银币和部分铜币正面也是自己头系王带(diadem)的图像。欧克拉提德和米南德二人还开始在币文中增加了赞语。也许是为了宣扬自己的功绩,欧克拉提德自称“伟大的 国王 欧克拉提德” //maharajasa evukratidasa)。米南德则选择希腊化君主常用的“拯救者”(ΣΩΤΗΡΟΣ//tratarasa)作为自己的赞语。此外,米南德还开始大量使用圆形双语银币。可以说,除了币文使用双语外,其他特征都已经与典型的希腊化钱币相符合。此后的印度—希腊人国王皆以米南德钱币为模板,在双语银币正面使用自己的头像,币文亦模仿欧克拉提德和米南德所用格式。

因此,至米南德时期,希印双语币设计规范最终形成:第一,正面皆为希腊语币文,背面皆为佉卢文币文。第二,银币正面皆为王像,且与希腊化君主一样,以王带作为其君主身份的标志;背面通常为希腊神,后来也有印度神或其他族群的崇拜对象;铜币图像则各式各样。第三,一般银币为圆形,铜币为方形。

米南德的双语币不仅在希印双语币发展演变进程中有重要意义,其本身也是印度西北部地区多族群文化互动的集中表现。这些钱币表明,在族群身份认同方面,米南德自认为是希腊—马其顿人的后裔。根据下表可知,除了早期一种银币系列正面是“帕拉斯”雅典娜(Athena Pallas)头像外,其他银币图像正反面都是王像/雅典娜·阿尔基德莫斯(Athena Alkidemos,或译“人民的保护者”雅典娜)。雅典娜·阿尔基德莫斯是马其顿地区居民对雅典娜的称呼,其造型通常是女神身穿战袍,左手举着盾牌或从宙斯处得来的埃吉斯盾,右手正欲投掷霹雳的形象。米南德钱币上的雅典娜·阿尔基德莫斯衣着、姿势都与马其顿都城佩拉(Pella)出土的女神形象如出一辙。(图4)他的38个双语币类型中,有28个类型展示了雅典娜形象,很显然,米南德不仅将这位女神视作自己的保护神,而且将其提升到极为尊崇的地位,也反映了他对马其顿人宗教文化传统的追念。另外,赫拉克勒斯、尼科、阿波罗等神像也常见其钱币之上。但推崇希腊宗教的同时,米南德也不排斥印度文化,铜币上出现的大象、赶象棒、法轮等都是印度文化的代表性图案。双峰驼则是巴克特里亚的代表性动物,所以有时也被称作“巴克特里亚骆驼”,它们曾是丝绸之路贸易的主要运输工具之一。米南德的领土范围只限于兴都库什山以南,并没有掌控位于兴都库什山以北的巴克特里亚地区,但他的钱币上却出现双峰驼,也许说明了这种动物对印度人而言并不陌生,但也有可能反映了希腊—马其顿人曾在巴克特里亚生活的记忆。

图4 米南德银币[23]

从阿波罗多托斯一世到米南德一世,希印双语币继承和发展了阿伽托克莱斯和潘塔莱昂的双语铭文传统,但在钱币风格上逐渐趋近于希腊统治者熟悉的希腊化或者希腊—巴克特里亚式钱币,这一过程可以视作希腊—巴克特里亚传统在印度的延续。这说明,印度—希腊人在印度的统治秩序渐趋稳固且势力达到顶峰,此时他们虽然仍在不断加深对当地文化的了解,但也有更多的文化自信推广希腊式的统治政策,坚持希腊人的身份认同。米南德之后,印度—希腊人国王都以希印双语币作为官方标准钱币,形制上不再有大的创新,一般仅在既有的传统上加入些许个人特色。希印双语币标准的确立正是印度—希腊人已具备独特的统治政策的表现。

希印双语币在印度的延续


米南德去世后,印度—希腊人王国领土分裂成若干小国,到公元前后最后一个印度—希腊人国王政权被推翻,其间据地称王并发行钱币者多达三十几位,绝大多数仅能通过钱币知晓其名。这些钱币中值得关注的一个现象是个别希腊神,尤其是宙斯的形象与其典型形象相比发生异变。比如安提阿尔奇达斯(Antialkidas,约公元前115~前90年在位)双语币,陪伴在宙斯身侧的不是他的神圣动物老鹰,而是印度的大象。这可能是因为此时宙斯已经被等同于某位印度神,也可能是在希腊作为神圣动物的老鹰,在印度文化中并不具有重要地位,所以希腊人做了因地制宜的改造,以印度人更为熟悉的大象取而代之。另外一些晚期印度—希腊人国王双语币上的宙斯头部周围有放射状线条或弗里吉亚帽,通常被学者们解释成是宙斯与密特拉的混同。[24]

印度—希腊人钱币对后继政权印度—斯基泰人和印度—帕提亚人以及早期贵霜人王国钱币有直接影响。他们也都发行了有希腊文和佉卢文的双语币,模仿既有钱币样式的同时,也进行了一些改造,融入了自己的族群特色。

公元前70年左右,一批游牧的斯基泰人先占领了巴克特里亚,然后又向印度西北部扩张,逐渐取代印度—希腊人的地位,他们被现代学者称为印度—斯基泰人。毛伊斯(Maues,约公元前95/85~前60/57年在位)是第一位印度—斯基泰人国王。西尼尔认为毛伊斯娶了一位名为玛凯奈(Machene)的有印度—希腊人血统的女性为妻。[25]由于斯基泰人自己没有造币传统,所以他们进入印度之后首先发行了许多仿印度—希腊人国王的双语币。币文使用希腊文和佉卢文,图像也以希腊神为主,各种形象的宙斯和手持棕榈枝的尼科尤为常见。但与此同时,毛伊斯也对其进行了改造。最大的变化是币文内容的变化。毛伊斯钱币正面是希腊语的ΒΑΣΙΛΕΩΣ ΒΑΣΙΛΕΩΝ ΜΕΓΑΛΟΥ,背面是佉卢文的Rajadirajasa Mahatasa,意思都是“伟大的众王之王”。“众王之王”是一个波斯式头衔,但印度—斯基泰人使用这一头衔的灵感可能并非直接借鉴波斯政治文化传统,而是受邻国帕提亚帝国的影响。从米特拉达提二世开始,帕提亚国王在钱币上经常使用“众王之王”作为自己的头衔,在帕提亚政治势力的影响下,“众王之王”成为周边地区普遍认同的对最高统治者的专称。印度—斯基泰人国王经常在钱币上使用“众王之王”,可以说是这一称号东传的典型例证。[26]

印度—斯基泰人对希印双语币的另一项重要改造是钱币正面用国王骑马像取代国王头像。在此之前,少数印度—希腊人国王,如安提马库斯二世(Antimachos II,约公元前160~前155年在位)的钱币上也用了国王骑马形象,但他们都出现在钱币背面,正面仍是国王头像。[27]毛伊斯的个别钱币正面已经出现国王骑马的形象,另一位重要的印度—斯基泰人国王阿泽利塞斯(Azilises,约公元前65~前45/35年在位)将其制度化,他所有的银币正面都是国王手持鞭子或矛骑马向右行走的图像。[28](图5)后来的几位印度—斯基泰人国王钱币亦都如此。我们很难断定毛伊斯和阿泽利塞斯钱币上的图像究竟是借鉴了印度—希腊人钱币图像还是他们自己的创造,但无论哪种可能,与印度—希腊人钱币上偶尔出现的国王骑马像相比,此时这一图像的内涵已经完全不同。斯基泰人本是游牧民族,马和骑马的战士无疑对他们具有特殊意义。钱币正面本应展示王像,但他们不再使用国王肖像,而将骑马的国王作为一种一般化了的符号,反映了印度—斯基泰人与希腊人不同的王权理念。

图5 塔克西拉造币场制作的阿泽利塞斯双语银币[29]

到印度—斯基泰人统治中后期,他们发行的双语币上的希腊语币文开始明显衰退,出现了字母变形或拼写讹误。例如,一位名为吉奥尼塞斯(Zeionises)的统治者钱币上的希腊文大致是“ΛUUΙΟΛΟVΥΠΥ ΧΑΤΡΑΠΟΥ ΖΕΙΩUΣΙΥ”,第一个单词已经不知所谓。相较之下,印度—斯基泰人钱币上的佉卢文则清晰得多。说明当时的统治者以及大部分人已经不谙希腊文,日常生活和官方文件都以佉卢文为主。

公元前1世纪末或公元1世纪初,一批帕提亚人从帕提亚帝国中分离出来,进入印度,他们被称作印度—帕提亚人。最著名的印度—帕提亚国王是贡多法莱斯(Gondophares,约公元前19~公元46年在位),在他的带领下,印度—帕提亚人占据了大部分曾属于印度—斯基泰人的领土。基于这种背景,印度—帕提亚人钱币有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一类以帕提亚帝国的钱币为样板,正面是国王头像,国王头戴波斯式高冠,背面是坐着的弓箭手、持棕榈枝的尼科或正在为国王加冕的尼科,这类钱币都是单语币,即只有希腊语币文。另一类以印度—斯基泰钱币为样板,正面是国王持矛或持鞭骑马像,背面是希腊或印度神,这类钱币都是双语币,有希腊文和佉卢文两种文字。总体来看,王国北部使用第一种类型更多,南部以第二种类型为主。贡多法莱斯双语币的变化主要表现为虽然希腊语币文仍然使用已经非常流行的“伟大的众王之王”,但佉卢文却变得与希腊文不完全对应,佉卢文内容往往比较冗长,并且使用一些之前未出现过的赞语。例如,贡多法莱斯一枚钱币上的佉卢文是“大王贡多法莱斯,凯旋的将军,胜利的,神佑的”[30]。这种格式可能也是源自帕提亚或波斯的影响。

综上所述,希印双语币出现于希腊人在印度西北部开疆拓土之时,从阿伽托克莱斯和潘塔莱昂简单模仿印度当地传统到阿波罗多托斯时期建立标准的币文、币图和币制的规范,再到欧克拉提德和米南德时期的改造,这一历程反映了印度—希腊人国王为稳固统治,不可避免地施行一些“印度化”政策的同时,又延续着自己所熟悉的希腊—巴克特里亚传统,始终坚持着自己的希腊人身份认同。印度—希腊人政权消亡后,印度—斯基泰和印度—帕提亚人仍然使用希印双语币,并加入自己的族群文化特色的做法,则是对印度—希腊人统治经验的继承。在希印双语币发展演变的过程中,希腊—马其顿、印度、斯基泰、帕提亚甚至波斯文化都在这类独特的钱币上有所体现,反映了公元前2世纪初期以来印度西北部地区的多族群文化交流与互动。

 注释

滑动查阅

[1]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希腊化文明与丝绸之路”(项目编号:15ZDB059)阶段性成果。文章写作及修改过程中得到导师杨巨平老师的悉心指导和帮助,在此向老师表示诚挚感谢!

[2]国内目前尚未见到专门探讨希印双语币的论著。杨巨平在《希腊式钱币的变迁与古代东西方文化交融》(《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第6期,第43~44页)一文中介绍了双语币的基本特征,在《希腊化还是印度化——Yavanas考》(《历史研究》2011年第6期,第149~155页)一文对希印双语币上的代表性图像做了分析,认为双语币的出现反映了希腊人的印度化进程,尤其是希腊人对印度宗教观念的接受。国外关于希印双语币的研究成果相对丰富,已有多部比较权威的钱币图录出版。另外也有不少个案研究,通过分析希印双语币及其仿造币来勾勒公元前3世纪至公元1世纪的中亚以及印度西北部政治和文化面貌。目前关于印度—希腊人钱币比较全面图录主要有:O.Bopearachchi,MonnaiesGréco-Bactriennes etIndo-GrecquesCatalogueRaisonné,Paris:BibliothèqueNationale,1991;O.Bopearachchi,Indo-GreekIndo-Scythianand Indo-Parthian Coins in the SmithsonianInstitution,Washington,D.C. :TheNational Numismatic Collection SmithsonianInstitution,1993;O.Bopearachchi,SyllogeNummorum GraecorumTheCollection of the American Numismatic Society Part 9:Graeco-Bactrianand Indo-Greek Coins,NewYork:AmericanNumismatic Society,1998;O.D.Hoover,Handbookof Coins of Baktria and Ancient India,Lancaster:ClassicalNumismatic Group,2013。有关希印双语币的国外近期研究成果综述,可参考SimonGlenn,Graeco-Bactrianand Indo-Greek Coins:ABibliography of the Numismatics of the Hellenistic FarEast,2016,pp.4-30.

[3]自1738年提奥菲罗斯·拜尔《巴克特里亚希腊人王国史》(TheophilusBayer,HistoriaRegni GraecorumBactriani)一书出版以来,经过两个两个多世纪的发展,西方学者已经利用文献和钱币资料大致勾勒出巴克特里亚和印度—希腊人的历史发展的脉络。法国钱币学家奥斯蒙德·波比拉赫齐(OsmundBopearachchi)在系统梳理法国国家博物馆藏1127枚巴克特里亚和印度—希腊人钱币后,结合前人研究成果,构建出四十余位巴克特里亚和印度—希腊人国王的世系关系(O.Bopearachchi,MonnaiesGréco-Bactriennes etIndo-GrecquesCatalogueRaisonné,Paris:BibliothèqueNationale,1991,Tableau5)。尽管该表并不精确,且作者本人也在不断修订,但目前仍是该领域最为权威的世系表,为大部分学者所认可,因此若无特殊说明,本文中所涉及年代均以此为准。

[4]Polybius,Histories,translatedby W.R.Paton.Revisedby F.W.Walbank,ChristianHabicht.Cambridge,Mass.:HarvardUniversity Press,2011,11.34.

[5]O.Bopearachchi,MonnaiesGréco-Bactriennes etIndo-GrecquesCatalogueRaisonné,Paris:BibliothèqueNationale,1991,DéMéTRIOSI,Série 1-3.

[6]有关大力罗摩和黑天兄弟二人的故事主要被保存在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的续篇《诃利世系》中,另外还有一些往事书,尤其是《毗湿奴往事书》和《薄伽梵往事书》中也有关于二人生平的介绍。这些作品虽然存在年代断定的问题,但因其基本故事情节保留了古代传说的印记,仍有参考价值。

[7]关于阿伊·哈努姆遗址出土的阿加托克莱斯方形双语银币的具体研究,参见:J.Filliozat,“Représentationde Vāsudeva et Saṃkarṣaṇaau IIe siècle avant J.C.”,ArtsAsiatiques,tome26,1973,pp.113-123;A.K.Narain,“TheTwo Hindu Divinities on the Coins of Agathocles fromAi-Khanum”,Journalof the Numismatic Society of Indiavol 35(1973),pp.73-77;R.Audouinand Paul Bernard,“Trésorde Monnaies et Indo-GrecquedʼAїKhanuoum (Afghanistan)”,RevueNumismatique,vol.1,1974,pp.6-41;K.Chaudhary,“Dionysosof Indo-Greek Coins —A Study”,Journalof the Numismatic Society ofIndia,vol.45,1983,pp.119-133;S.Baralay,“The‘Balarama/Vasudeva’ Coinage of Agathokles”,Journalof the Oriental Numismatic Society,vol.222,2015,pp.22-26;OsmundBopearachchi,“Emergenceof Vaishnava Imagery in Gandhara:Numismaticand Sculptural Evidence”,inNanditha Krisha,ed.,Iconographyof the HindusBuddhists& JainsProceedingsof the National Conference on January8&9,2016,Chennai:C.P.R.Publications,2016,pp.61-80.

[8]Osmund Bopearachchi,MonnaiesGréco-Bactriennes etIndo-GrecquesCatalogueRaisonné,Paris:BibliothèqueNationale,1991,AGATHOCLE,Série6.

[9]阿育王去世后不久,塔克西拉就摆脱了孔雀王朝的统治,在德米特里入侵之前一直保持着独立,具体时间范围约为公元前220年到公元前190年。关于这一时期塔克西拉发行的钱币可参考约翰·马歇尔的塔克西拉考古发掘报告:JohnMarshall,Taxila,vol.2,Cambridge:CambridgeUniversity Press,1951,pp.756-763.

[10]图片来源:古典钱币学会,CoinID: 57554 (https://www.cngcoins.com/Coin.aspx?Coinid=57554)

[11]Osmund Bopearachchi,MonnaiesGréco-Bactriennes etIndo-GrecquesCatalogueRaisonné,Paris:BibliothèqueNationale,1991,p.453.

[12]大多数学者认为,这位AntiochosNikator即塞琉古王国的安条克二世,正是这位国王统治时期巴克特里亚王国独立。但是近些年有少数学者提出不同意见,认为AntiochusNikator可能是一位巴克特里亚国王,在狄奥多图斯二世之后、优提戴摩斯之前即位。本文采用大多数钱币学家的观点,后一种观点参见JensJacobsson,“AntiochusNicator,theThird King of Bactria?”NumismaticChronicle(1966-),vol.170,2010,pp.17-33;Chenyu(David)Zeng,“SomeNotable Die-Links among Bactrian GoldStaters”,NumismaticChronicle(1966-),vol.173,2013,pp?73-81.

[13]O.Bopearachchi,Indo-GreekIndo-Scythianand Indo-Parthian Coins in the SmithsonianInstitution,Washington,DC:TheNational Numismatic Collection Smithsonian Institution,1993,p.24.

[14]Oliver D.Hoover,Handbookof Coins of Baktria and Ancient India,Lancaster,Penn.:ClassicalNumismatic Group,Inc.,2013,pp.lxxx-lxxxii.

[15]O.Bopearachchi,Indo-GreekIndo-Scythianand Indo-Parthian Coins in the SmithsonianInstitution,Washington,DC:TheNational Numismatic Collection SmithsonianInstitution,1993,pp.24-25.

[16]Osmund Bopearachchi,MonnaiesGréco-Bactriennes etIndo-Grecques,CatalogueRaisonné,Paris:BibliothèqueNationale,1991,APOLLODOTEI,Série 6.

[17]图片来源:美国钱币学会,1944.100.74510(http://numismatics.org/collection/1944.100.74510)

[18]图片来源:美国钱币学会,1944.100.74522(http://numismatics.org/collection/1944.100.74522)

[19]Osmund Bopearachchi,MonnaiesGréco-Bactriennes etIndo-GrecquesCatalogueRaisonné,Paris:BibliothèqueNationale,1991,ANTIMAQUE(II) NICéPHORE,Série1-2.

[20]Justin,Epitomeof the Philippic History of Pompeius Trogus,translatedby J.C.Yardley,AtlantaGA:ScholarʼsPress,1994,41.6.

[21]Plutarch,Moralia,translatedby Harold North Fowler,Cambridge,Mass.:HarvardUniversity Press,1936,821D-E.

[22]《米兰陀问经》巴利文名为Milindapanha,中译本作《那先比丘经》。详细版本介绍及相关内容参见杨巨平:《弥兰王还是米南德?——〈那先比丘经〉中的希腊化历史信息考》,《世界历史》2016年第5期,第111~122页。

[23]图片来源:http://coinindia.com/MIG224B-644.31.jpg

[24]朱莉阿诺:《西北印度地区希腊至前贵霜时代的钱币》,见卡列宁,菲利真齐,奥里威利编著;魏正中,王倩编译:《犍陀罗艺术探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72页。

[25]R.C.Senior,Indo-ScythianCoins and History.vol.1,LancasterPenn.:ClassicalNumismatic Group,2001,pp.27-28.

[26]关于该问题的介绍,可参考拙文:《帕提亚“众王之王”钱币的起源、发展及影响》,《西域研究》2019年第3期,第36~47页。

[27]例如安提马库斯二世和晚期印度希腊人国王赫尔迈乌斯的钱币背面,都曾出现过国王骑马的图像。OsmundBopearachchi,MonnaiesGréco-Bactriennes etIndo-GrecquesCatalogueRaisonné,Paris:BibliothèqueNationale,1991,ANTIMAQUE(II) NICéPHORE,Série1;HERMAIOS et CALLIOPE ,Série1-2.

[28]R.C.Senior,Indo-ScythianCoins and History,Vol.3,LancasterPenn.:ClassicalNumismatic Group,2001,Issue21-23;32-37;51-60.

[29]图片来源:美国钱币学会,1973.186.74(http://numismatics.org/collection/1973.186.74)

[30]R.C.Senior,Indo-ScythianCoins and History,Vol.1,LancasterPenn.:ClassicalNumismatic Group,2001,p.114.关于印度—帕提亚人双语币上的希腊文与佉卢文对应,可参考该图录的table21,22,23,24,26.

(作者系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

编排:王润泽

审核:陈 霞



此文转自“西域研究”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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