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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希尔:欧亚、医学与贸易:东亚的阿拉伯医学——关于它如何抵达、如何被重视,附论印度洋上可能存在的药材供应链

摘要: 除了非洲最深处以外,欧亚大陆各地的医疗体系从很早开始就自由地交相渗透、相互影响。因此,原本多样化的地中海世界的医学体系,逐渐并入了一个占据主导地位的盖伦(医学)体系(Galenic system)。盖伦医学也随之成为阿拉姆语地区以及随后之阿拉伯人的主导医学。一旦阿拉伯人脱离了他们的部落起源,并从自己最古老的地方传统中走了出来,即后世所称 “先 ...


除了非洲最深处以外,欧亚大陆各地的医疗体系从很早开始就自由地交相渗透、相互影响。因此,原本多样化的地中海世界的医学体系,逐渐并入了一个占据主导地位的盖伦(医学)体系(Galenic system)。盖伦医学也随之成为阿拉姆语地区以及随后之阿拉伯人的主导医学。一旦阿拉伯人脱离了他们的部落起源,并从自己最古老的地方传统中走了出来,即后世所称 “先知医学”(prophetic medicine),盖伦医学成为阿拉伯世界的显学。甚至在9世纪之后的阿拉伯医学复兴时期,即阿拉伯大翻译时代之前,希腊医学就已经开始渗入阿拉伯世界。而在希腊思想大量涌入阿拉伯世界之前,作为一种对早先希腊医学和哲学思想的回应,新的思想也开始在伊朗发展。这些思想同样构成了阿拉伯医学复兴的一部分。后者最终使阿拉伯语地区成为希腊医学的集大成者。

作者保罗·布尔照片

印度有自己的传统,不过希腊、波斯和阿拉伯的思想也曾一同出现在那里。阿拉伯医学反过来又吸取了许多印度的思想,其成果不仅在泛阿拉伯世界内流传,还远播域外。当然这两者之间的联系尚不十分明确。不过在这之前,希腊的思想似乎已经从巴克特里亚(Bactria)以及当时希腊人控制的其他海外据点向东行进,并且在东亚医学中产生了引人注目的体液医学(humoral medicine)的近亲学说。这些近亲学说还不大可能被偶然发现于唐朝和稍早于唐的中国医学中。在中亚,佛教携希腊和印度的思想而来,兼及佛教自身的灵性治疗观念。西藏则对蒙古时期纳入中医的混合医学体系别具影响。它不仅仅带来了本土的治疗传统,还乐于输出希腊和波斯-阿拉伯医学的传统。阿拉伯医学是以阿拉伯文为语言的医学传统,尽管到中世纪之前它的追随者很少是阿拉伯人。然而大展身手的阿拉伯医学于其时已在成为欧亚大陆国际传统的大道上引吭高歌。直至西方医学这个姊妹传统发展起来之时,它都一路扮演着这样的角色。在中国,它最初开枝散叶得很慢,但在元明时期,东西方医学交流却有如洪水之势,随着西方医学传教士的出现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可以说,中国、中东和西方世界在医学上曾一度处在同一个历史截面上。

药材是欧亚大陆各地医学互鉴和同化的主要领域之一,也是医疗最重要的原材料。希腊、阿拉伯和中国西藏医学(与后来的古典蒙古医学息息相关)都强调简单、单一药材(materia medica)的药力。他们试图通过组合、复方的方式来加强单一药材的影响,而且越复杂越好。这种传统也在中医里面大行其道。中国同样有书面记载药方的悠久传统(不只是民间流传),其中一些药方的复杂程度可与西方和中东的解毒药方相媲美。事实上,中国方剂与希腊-阿拉伯医学主宰地区的方剂之间似乎有着相当程度的相互影响。这种影响其实正是东西方之间相互同化的一个主要渠道。很大程度上这是因为,人们经常以同样的单味药材来组合复方,甚至有时丝绸之路两端的配比完全相同。在这一体系中,或者说在这样的认知中:越是稀有的药材,其药效就越大。也就是说,无论是东亚医学还是西医,都认定罕见药材别具效力。一种药材在成为复方药的一部分之前,经过的路途越长,其效力便越大。可以肯定,有些只是巫术,但某些稀有成分确实卓然有效。总之这样的事实正好解释了中国对中东单味药材的浓厚兴趣。其中包括来自阿拉伯世界的没药和乳香(myrrh and frankincense),它们可谓阿拉伯世界的经典产品。

哪里有倒运稀罕物乃至一般货物的需求,哪里就有贸易。毕竟,药材不会自己移动。一个贩售某个特定样本的市场并不能保证该样本出现在世界上遥远的角落。势必要兼有贸易网络和需求,从而使前者去满足需求。我们知道,药材确实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因为许多药材只在世界少数几个偏远地区生产,但却被广泛发现于该地区之外。其中一例是早期中国就已用丁香(cloves)。丁香的生产仅限于印度尼西亚的两个岛屿,但它早早便传到了中国,在周朝(公元前1122年–公元前1249 年)的墓葬考古遗址中已经发现了丁香。

虽然交易中会有不少替代品,毕竟有利可图;中国的配方中如果要求使用乳香,很可能要的是冠以此名的南阿拉伯芳香剂。同理,在我们的资料中更为常见的没药也同样如此。如前所述,对于一些药材,如丁香,我们有考古发现的实际样品。丁香在早期中国被使用,显然主要是为了使气息更为甜美。

即使我们没有实际样本也不要紧,因为中国丰富的草药文献传统(即“本草”),不仅描述了所需的稀有和非稀有药材,还为此提供了插图注解。这也使得药材的属和种具有相当的辨识度。西方的草药文献也是如此。如狄奥斯科里迪斯(Dioscorides)流派便配上了大量插图。这个来自希腊基础的重要文本传统被阿拉伯人很好延续了下去。 中国西藏也有精美的草本图解,印度亦有类似发现。不过说到底,真正的问题不在于关键的药材是否移动了,或是它们是否名实相符,而是在于它们究竟是如何移动的。

就中国而言,珍稀药材和其他远方的外来产品主要有两个流动渠道。就陆路而言,它们主要是通过被称为“丝绸之路”的各条松散路线进行流动。海路则有所谓的“海上丝绸之路”。它主要承载了后来被称为港脚贸易(country trade)的贸易形式——即围绕特定转运中心(entrepôts)的点与点之间的运输,虽然有时也走直线,不过这要等到晚些时候才出现。至于哪种药材走的是哪条路线,我们并不总是十分清楚。尽管中亚的一些考古发现复原了沿丝绸之路流动的贸易货物样本,海洋考古很少发现保存下来的药材。即便在陆地遗址上也并非总能找到药材。但我们可以根据手头资料中的具体引述进行判断,例如宋代有文献就明确指出,中医(尤指在中国实践的阿拉伯医学)所使用的余甘子(myrobalans),不仅主要来自印度,而且大部分经由海路运抵。

阿拉伯医药以两种形式传入中国。首先,它以罕见药材的组合形式出现,而且常关联到一些已知的属性。其次,后来它又以带有理论性质的组合形式出现。与中东地区直接相关的药材从唐代开始出现,其重要性与日俱增。理论性的组合形式若非以药材组合出现,会更加难以追溯。因此,我们很幸运。因为有一关键文本阐明了理论的领域,使我们得以一览。而且我们知道它至少有两个版本在世,说明其有一定程度的运用。

阿拉伯医学

阿拉伯医学开始是希腊医学的“副产品”。希腊医学泛指地中海医学中主要以希腊语交流的流派。直至盖伦(Galen)的时代(129-216),希腊医学仍是由大量相互竞争的流派和路径所构成,有些甚至称得上迥然有别。盖伦毕生致力于将其统一,但在有生之年并未完全成功,最后是时间帮他完成了这项工作。尽管他的作品仍大量地以希腊语流存至今,其对手们的作品大多没那么好运。在阿拉伯语的典籍中,盖伦一系有比现存希腊语版本更多的著作,可能多出三四十部。其他流派的希腊医学著作终归更依赖于此而大量留存。其中一个例子是“以弗所的鲁弗斯”(Rufus of Ephesus;公元1世纪晚期 )。这位重要医学思想家作品的主要片段,留存于阿语文献的比存于希腊语的要多得多。尽管如此,从阿拉伯人不懈的翻译努力中诞生出的综合医学,盖伦仍然是基础,在阿拉伯医学中占有压倒性地位,连阿拉伯人自己的创见也极大程度上是师从盖伦而非其他传统。

前古兰经时代的阿拉伯医学本土传统,很大程度上被希腊学说所覆盖。一旦阿拉伯人建立起他们自己的文明,这些前古兰经时代的传统似乎不再被看重。极少数的核心观念除外,其中包括关于接触传染的传统观点。这在中世纪后期的大瘟疫时代仍具影响力。

阿拉伯医学不仅在中东成为一种主流医学,还吟鞭东指,同时又在非洲和西方分别生根。正是在阿拉伯语的伪装下,希腊医学主导了中世纪,并通过拉丁译文,继续以显学之姿走进了文艺复兴乃至更晚的时代。

阿拉伯医学理论在很大程度上是盖伦在众多著作中所阐释的体液理论(humoral theory)。阿拉伯理论家阿尔-马朱斯(Ali ibn al-'Abbas al-Majusi,活跃期为10世纪晚期。 )在论述中强调疾病和人体生理学必须在4个层次上进行检查。这样的论述在同类型的阿拉伯理论家中屡见不鲜,不过阿尔-马吉斯说得更明确。四个层次分别是:希腊元素(elements)及其延伸事物(其运用泛及整个人体系统)、气质(temperaments)、四种体液(four humors)和官能(faculties)。在最简单的层面上,元素指的是传统的火、气、水、土,是为首要或同质(homogeneous)的元素。与其相对的是各种第二级的,甚至是第三级的元素。它们可以进一步依照与生理学直接或间接一些的关联来分组。就这个系统而言,在实践中身体的要素器官(homoeomeral organs)——即构成其他所有器官的基础器官——也是元素。正如组建要素器官的体液也同是元素那样。这个体系被阿尔-马吉斯进一步调整,以表述基本生理学的所有其他方面。身体的元素也以“热、冷、湿、干”系统(hot, cold, wet, and dry system)来表述。这是体液医学的基本分类。

在下一个层面上,气质反映了“热冷湿干”的精确组合。人的基本气质有九种,是“热冷湿干”的各种组合。其中一种是平衡的,其余八种不平衡。后者由四种简单气质和四种复合气质组成。然而由于地域、习惯、性别、食物等种种原因,实际会有更多变体。

四种体液则是先前提及的第二级元素。也就是说,它们存在于火、气、水、土这些首要元素之上,但仍与它们密切相关。在阿拉伯医学中,体液是血、痰、黄胆、黑胆,每一种体液都与一种元素相关联,并带有“热冷湿干”系统的属性。比如与水元素相关的痰是“冷”的或“湿”的,虽然偶有一些内在的变动。再者,有些体液在适当的条件下可以变化成另一种体液,尽管不是所有的都能变化。以痰为例,痰在 “先天热”(innate heat)的作用下可以变成血。体液的真正意义在于,任一体液占据优势或者缺失都会导致疾病的发生,而当优势或缺失变得极端时,就可能导致死亡。

官能则有三重:(1)与怀孕、身体发育和营养摄取有关的自然官能;(2)与生命过程最密切相关的动物官能,比如心脏的跳动;(3)与理性等有关的心灵官能。每一组都与身体的某一特定部分有关,例如心灵官能与大脑有关。而每一组官能都与一种“普纽玛”(pneuma)相关联,即“空气、呼吸或精神”。 说到“普纽玛”,其中干系不得不让人想起复杂的中国“气”体系,而后者显然与希腊的观念无关。

上述系统及其变体遍见于阿拉伯医学所有的伟大理论构想中。最重要的是,在这一体系中,不单单是“身体”,连“药物”也同样以一个“生理整体”(physiological totality)的方式来进行表述。这些药物被视作对气质失衡(temperamental imbalance)和身体功能紊乱(dysfunctions in the body)——即疾病和疾恙(disease and illness)——的回应,并且还仔细地与其一一对应。在下面关于药用海狸香的例子中,请留意里面所关注的特定性味及用法。书中甚至还关注到了可以以何种相同或相近属性的药材来替代它。这个例子来自《回回药方》,它是一部来自中国的阿拉伯医药百科全书,下文将详细讨论。

右将肫的别荅西塔而(gundbidastar,海狸香),又名哈即米羊(mīyān-e-khizā,海狸的睾丸中间),即腽肭脐也。以此物用之,得济。凡腽肭脐者,双连带皮者是真的。单者多半是假的。其假的,用札兀石而(Jāwashīr,奥帕草Opoponax chironium的胶脂)(原注:Jāwashīr)、三额阿剌必(Ṣamgh’arabī,阿拉伯胶gum arabic,包括来自Acacia sperocarpa相思树属)(原注:即是阿剌必地面李子树上胶)、腽肭脐少许,皆研细与血相和,盛在尿胞内晒干,则盛假矣。又腽肭脐禀性:第三等类至第四等上热,第二等上燥。又腽肭脐暗色向黑,即是毒物。若人服之,必有所伤。然虽不伤,亦生出撒而三(sarsān,脑膜炎)头肿证(原注:又心志昏乱的证候)。要解其毒,将橙子扭过的汁或蒲萄造成的醋,或驴妳子喫之,皆能解也。若用别药兼用此物,如无此物,以菖蒲或胡椒比其一半分两代之亦可。

阿拉伯医学对其中所有药材(单味药材)都有类似的处理,有些甚至更为详细。注意在这个例子中使用的注文 。作者在这里以更小的字体附上一些额外的想法。《回回药方》的注文还包括了一些阿拉伯文条目 。

总之,在包括《回回药方》的阿拉伯医书传统中,到处可见因应特定情况而细细平衡过的药方。这些药方总是指涉传统生理学视角下的“失衡”(imbalance)状态。

在下面的两个例子中,每副药的类型和衍生均已给出,并且考虑到了具体的用法。紧接着是一一罗列的配药,其中有些十分罕见。再接着是一些备药的指引,另外在许多情况下还说明了如何运用。在下面的例子中,应该把“气”理解成“普纽玛”。“钱”相当于中国版的盎司,可以换算成今天的 3.12克,而“钱”又是“两”的十分之一。“分”则是“钱”的十分之一。在阿拉伯文的文本中,这些度量当然会是阿拉伯药物的传统度量。但在这里被调整成中文的度量。请注意第二个方子与盖伦(Galen)本人的关联。与上面的例子一样,下面的原文注释也包含了阿拉伯文的条目。

马准(Ma’ jūn,原注:即膏子药名)

祖鲁迷思乞(Dhū al-Miski,含麝香,味芳)(原注:Dhū al-Miski):鄯纭⑺称?⒅???Α⒛?摹S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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