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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生多艰:1947年从西安到兰州的所见所思|裴文中

摘要:   编者按  1947年,抗战结束了,国民党却挑起了内战。国军不惜一切代价占领延安后,西北地区愈加动荡不堪。此时,作者裴文中前去甘肃考察,坐上了从西安到兰州的汽车,沿途的各地的历史地理他如数家珍,但社会民生的惨景让他愤懑不已。无端的内战、行乞的难民、被当作炮灰的战士、腐败的路政等,这一切根源何在?  且看作者面对“民生之多艰”,而产 ...

  编者按

  1947年,抗战结束了,国民党却挑起了内战。国军不惜一切代价占领延安后,西北地区愈加动荡不堪。此时,作者裴文中前去甘肃考察,坐上了从西安到兰州的汽车,沿途的各地的历史地理他如数家珍,但社会民生的惨景让他愤懑不已。无端的内战、行乞的难民、被当作炮灰的战士、腐败的路政等,这一切根源何在?

  且看作者面对“民生之多艰”,而产生的沉思和发出的“怒吼”。

  逃离洋化的古城西安

  西安大雁塔 1921

  西安是一个文化古城,人民有古风,为中国固有文化发达中心之一。但是在抗战军兴以来,至这位老人摩登起来,穿上了洋服,弄得不伦不类。我们走到街上一看,铺子中一看,无往不是洋货或者“洋式”,但洋货却常与古朴的土货并列,除了几位老友外,西安城没有可以留恋的,我急于离开,但又离不开。

  几位老友都是满腹牢骚,但又不敢发泄,发泄的结果,可以很不幸。烧一壶开水,在未翻滚之前,我们只看见气泡一个一个地升起,很慢,好像很平静,但是火力不停,不久水即沸腾起来,壶中盛不住。西安沉闷的空气,我觉得也如一壶未沸的水。

  陕甘宁边区政府 延安 1947

  我最爱看西安天空中飞的老鹰,盘旋着、追逐着,只是叫的声音太不悦耳。鹰的上面,时时飞有小型战斗机,三五成群飞往北地,掠过城池,银光闪耀,玲珑可爱,但是它们所负的使命却是残酷的、可诅咒的!据说,那是陕北正收复了“匪窟”,但30万大军却放在真空中,无粮无水,没有一切,县长要由西安找来本县的老百姓去,军队要由西安运去大馍和小菜。朋友骂我是不祥之物,给西安带来物价高涨,说句不客气的话,小子不配!物价高涨的原因,就是供给着真空中的30万人的结果,与我何干?现在涨将来还涨!

  一位至友的太太携着重病的儿子,就在距西安百余里之外,我应当去看看。而大学的朋友又拉我去讲演,一误再误,急于离开沉闷的西安而适得其反。西安的名胜:临潼温泉洗澡未能前去,颇觉遗憾;王宝钏的寒窑未能瞻仰。但在城南看见了无数河南难民,住在防空洞或自掘的黄土窑中,令我想到王宝钏的窑洞也不过尔尔。敌军侵入,人民也随着沦陷。好多河南老百姓逃到陕西来了,忠贞不屈,而我们又对他们如何?胜利之后,还是王宝钏一样住寒窑,过着鸡犬的生活,什么人曾想到了他们?

  西安鼓楼 1937

  在西安做了一次讲演,讲完了演,看了至友的太太匆匆离开西安,启程那天是6月19日,气压甚低,闷热欲雨。自己搬运行李,虽在清早,亦已汗流浃背。天气凉爽之后,我愿仍来西安,欣赏这洋化的古城。

  去兰州:私营汽车坐不成

  由西安到兰州,因为由西安到兰州的飞机票不易购得,我决定乘汽车走。路上新交的一位朋友,为我找到了一部商务汽车,可以无代价的搭乘,据他说,比搭乘公路局(即交通部公路局第7区运检处)的班车自由、省钱,且免得挤着买票,抢着上车,挤在车上不能动,在车上风吹日晒。但是预定的商务汽车,因军运要紧,已有两部被抓,不敢再开。

  我亲身去找司机兼掌柜去商量,但他怕将他这第三部抓去,执意不肯走。他第一部车抓住吐鲁番去了,那里一共有200多名,均扣在那里,说是所运的军粮短少了,要罚他们。第二部车抓到平凉,又去了陇东,毫无消息。这位司机兼掌柜是我的同乡,对我发牢骚,他的意思,军运,商家可以帮忙,但不能诬人为盗和扣车不还。他最后说:

  “不要看我们发了抗战财,我们的钱全是用生命换来的!”

  商务车不成,我立刻就去打公路局班车的主意,但班车得先一日登记、买票、送行李,次日启程,卖票时间已过,我离开西安势非再迟一日不可。车停在一个警察面前,伸手给我车夫5000元,毫无思索。大概警察看到了我举止,向我敬了一个礼,我心中想,大概票可以买成了。

  西安公交车 民国

  人们在挤着买行李票及货票,客票均已卖完。我先由警察口中问清了卖票者的姓氏,我挤在人群中即直呼他什么先生,结果很灵,原来也是同乡,一气呵成,买了客票,交了行李,还省了票价的尾数。回到客店中,我向店东大吹大擂,说我神通广大。不料店主说,现在票容易购买,从前一般老百姓全是托汽车站门口卖香烟的人代买,这是专干这种营商,一张票赚钱很多。

  赶到要上汽车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票是最后一个号码,其余客人全上去之后我才能上,但是到我上车的时候车上已经挤得风雨不透,客人已经在争吵着,你碰了我,我碰了你。我在无可奈何之中找警察理论,警察见我是不伦不类之人,于是上车令客人给我在车尾处挤出一角,并且找了一个行李当座位,其余客人见有警察找位置,也没有人说闲话。

  为政不仁,百姓受苦无人问

  我在车上预订的计划是“远交近攻”,即与较远的客人说闲话套交情,而与邻近者则挤之,丝毫不让。不过车开之后,同许多人谈起来,顿觉同情,全交了朋友,他们打架,争得不可开交之时,我立起来让给他们,他们立刻就不再争了。我的感想:

  老百姓是好的,统治的人不好,逼迫他们行坏事,彼此互争,因为给他们的东西太少,然而若一经解说,我国古风古情即恢复了,不相争而相让,若是西洋人则不然,说的天花乱坠,只要看见了“利”,绝不让人。如果我们改变了统治方法,统治者不与民争利,中国不但不亡且可强盛,因为人民本质是好的,现在的情形,是为政者逼迫的结果。

  周武王陵 1921

  车过咸阳,见城北高地有许多高耸孤立的古坟墓,我联想到美国飞行家最近在西安附近,发现了“金字塔”,大概就是这高大的古墓。至乾县,车轮胎坏了,另换车轮之后车又开行。车停之时,河南乞食的妇女抱着小孩蜂拥而来,驱之不去,情形凄惨。

  乞丐 民国

  过了邠县(今彬州市),公路即走入泾水的河谷中,车经几度盘旋,始由高原而下。邠县以出产擀面杖有名,细而长,长到三四尺,为甘肃妇女所喜用,但我们过时并没有看见卖的。过邠县后,有花果山、水帘洞,水由山上洞中流出。再过去即到大佛寺,佛像刻在砂岩上,脚在平地,头在3层楼上。

  路上遇到正在行军的士兵,肩担背负,牛车马车,用尽了一切原始的搬运方法。

  士兵衣服破烂不堪,人人面有菜色,这就是抗日的英雄、御国的战士!现在又驱上战前线,将来不死,还不是脚上无鞋,自肩行李进军,过牛马生活?爱国的下场!

  到了泾川,路旁“左公柳”就多起来,不胜令人感叹前人干的精神,荒野中开出一条路,路旁栽上树,逢山开山,遇水架桥,数千里内均是如此。反观我们现在公路旁的树如何?树原来是活着的,移来即死。过了泾川,见道旁一棵左公柳,树皮全剥去,高耸而立,树丫全枯,左公有知当痛骂我辈。

  平凉城内 1933

  车到平凉已经晚8:00有余。只见军车如云,所扣商车绵亘数里,来往行人如织,小贩叫卖声吵杂震耳。我去找住处,一个空位全无,幸得一位制服军人引我进入一家小店,才解决了住的问题。

  平凉是一座古城,为西兰公路去宁夏的要道,可控制陇东。因为近来环县一带战事紧急,急待应援,且谣言繁多,且有为平凉城已被自己的飞机炸了,所以城防甚紧。天黑后,路上不许行人,这座陇东古城未得一游,甚为怅然!

  六盘山山麓 民国

  过了平凉之后,开车立刻就盘上了六盘山,平凉的气候已冷,山上更冷。公路由人工开凿的石沟中上山,最险处传说是杨六郎所开,上有六郎庙及十二寡妇庙等。一位同行客人讲起故事来,他说:

  宋时西凉国就在平凉建都,杨六郎挂帅征西,在六盘山上牺牲了千军万马,才得战胜,因名其国都为平凉。

  他讲得津津有味,大家都倾耳细听,忘了车上的挤,也忘了争地位。

  六盘山上沟中,全是黑土,与他处所见的黄土不同,是寒冷气候的象征。农人所种的五谷,除洋芋外,全是燕麦、胡麻等北地的产物。我的印象,好像是到了张家口以北,但纬度尚有四五度之差。

  车停在静宁,客人争相买锅饼(即锅盔),据说这里的锅饼为甘肃省第一,可以存储很多日子,而不是香味。但是2500元一斤,价钱则很可观。

  锅盔

  过了会宁汽车渐渐爬上土岭。到了华家岭,已经7时余,车停不开,旅客争相找住处。同行的人给我找到了一个小店,表面看起来还算单间,只是一个大炕而已,用短墙隔成的。店主人好像是学哲学的,讲价钱时,永远在沉思着,言明:一人住,房、茶水洋各2000元。后来我见一位同行者,未能找见住处,拉来同住,房钱仍旧,只是次日早晨店主人向我们多索茶水洋2000元。虽然我们向她讨洗脸水时,始终未讨得。

  这位店主人很怪,半夜即喊人起来,说车要开走,客人起来,他就讨钱,不顾一切。明明一间屋住两个人,他却要三个人的钱,客人不给,他说客人仗势欺人。等我到了汽车站,仍有几位店主人向客人讨“帐”。问同行之人,方知道这里的店主人,天下老鸦一般黑,全是如此。

  华家岭

  华家岭的海拔很高,早晚很凉,虽在暑天,也要棉衣。旧华家岭只有几户人家,无可种之田,只靠吃来往的客人,大有河南文张芋石(?)的气概。

  现在汽车站是在新华家岭,有工程段及汽车站等洋房,以外有铺家及小店。卖通渭毛衣者颇多,因天凉客人购买者亦多。此地为西兰公路及天兰公路交叉之地,商旅往来甚多。

  我有一个亲戚,曾在此处居住多年,负工程上的责任。他是青年工程师,苦干苦修,西兰公路的上下山坡,弯度斜度及车速比例,均有相当学理上的根据。但是到了现在,路上只见有人铺沙,桥梁任其摧毁,却无人管。路上指路牌,在西南公路上已荡然无存,但我在车上之时,我想,这一条路只有久惯于此路开行的司机才敢走,他人不敢问津。公路局只知收捐,路政如何改进,却不在话下(指不在谈论的范围内)。

  华家岭

  由华家岭,汽车盘旋而下,渐渐走入平地。到了定西即看见天兰铁路的土基础,已经由民夫修好,低处有土堆起,高处挖成深沟,外面看起来非常整齐,但是这个土路基能否铺轨,则无人知道。这里的黄土多沙,不似河南山西者粘性大,若至雨季,则必高崖损毁,垫起的土基冲平,消耗老百姓的精力,而只放在那里装样子,或者为负责的人请功,实在对于人民是一种苛政。若劳动民工,索性把它修好通车,人民虽更苦,而能得到交通便利的好处。

  在秤钩镇甘草店附近,仍有较低的土坡,过去之后就到了兰州附近的平地。这个平地,也不过是一段较宽的山谷,在西北多山的区域,平原是没有了,凡有较宽的河谷,及人民麇(qún)集,发达为都市城镇。

  过了飞机场由左公路直达汽车站,到了这西北重镇——兰州市,已有九时余。计由西安到兰州,共走了三日,公路局的汽车总算是很好的,比一般商务汽车要好得多。

  1948 年《现代知识(北平)》(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所加)

  本文由“瀚海淘沙”独家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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