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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秘西域沙漠龟兹国,揭开绿洲古国的语言之谜
1906年1月,几个德国人走进了新疆库车附近被称作克孜尔的石窟佛寺,这些千里迢迢而来的柏林学博物馆的外国人,是为了考察中亚的佛教艺术。为首的勒柯克永远不会忘记进入石窟的奇妙感受。
他在20年后的著述中说道:“在清除沙石堆后,我们提着灯摸黑进去,石窟里没有一扇窗子,整个窟室除了禅房有窗洞之外,伸手不见五指,此情此景,令我永远难忘。”
尘封千年的西域,在20世纪初就被欧洲的探险家们翻捡了一遍:
1900年,瑞典人斯文·赫定发现了楼兰古城。
1901年,英国人斯坦因发现了尼雅古城。
德国人不甘落后,于1903年从吐鲁番带走了46箱、每箱重37公斤的文物,这一次他们收获颇丰,那些最精美的壁画被切割下来装箱运走,而留给克孜尔石窟的则是触目惊心的伤痕。
斯坦因曾嘲笑德国人常常像狼群一样出去猎奇。
德国人带走的壁画,除了佛教故事,还有些现实生活中的人物画像,勒柯克在回忆中说:“最初看见的是供养人画像。他们双脚叉开,踮着脚尖,身穿织锦长袍,头戴三角帽。从画中人物的服饰衣着,以及绘画技巧的成熟洗练,可以推论该地的文明水准,要比同时期的日耳曼国度高出许多。根据我们推算,这些石窟在5至8世纪之间曾盛极一时。”
供养人们除了脚尖着地,还都穿着大翻领的衣装,显然,这是当时当地居民的流行服饰。
距克孜尔石窟40公里是今天新疆的库车县城,县城里居民的主要人口是维吾尔族,库车在维吾尔语中是十字路口、通衢之路的意思,这形象地说明了库车地理位置的特征。
1000多年前,这里是丝绸之路上的重镇,龟兹位于新疆天山南麓,塔里木盆地的北缘,著名的丝绸之路在穿越塔里木盆地时,最初分南北两道,龟兹位于北道中部,后来有南、北、中三道,龟兹是北道和中道的必经之路。住在这里的古龟兹人,那时还不是维吾尔族,龟兹是他们对自己国家的称呼。
凯莱提·乌布力介绍说:龟兹是古代西起巴楚、东到轮台、南面是塔里木河、北边是天山这一块生活的当地人对自己国家的一种称呼,意思是白颜色或是白色的意思,后来称呼上有了一些变化,尤其是公元9世纪,从漠北迁过来的回鹘人,把这个地方称为库车,库车是维吾尔语,是十字路口或者通衢之路的意思。
在新华字典中,当“龟”发“丘”的音时,只有一种解释:汉代西域国名。
“龟兹”二字最早见之于《汉书·西域传》。
100年来,各者对龟兹的探索和考证,是从一份写在桦树皮上的古代文书开始的……
1890年,两个维族人在库木吐拉附近的一个废弃关隘里,找到了一叠桦树皮,上面有手抄的文字,他们把这叠树皮拿给当地的一个鉴赏家去看时,却认不出其中任何一个字。这时恰逢一位叫鲍尔的英国军官为执行任务来到库车,他听说有一些写在桦树皮上的文稿,便买下了其中的51页,回到印度后将文稿交给了加尔各答的孟加拉亚洲学会。第二年,学会的德裔语言学秘书霍恩勒发表了一篇报告,他解读出这些文字是用婆罗迷字母书写的古代印度梵语,内容有关医药,时间在公元4世纪。
这份被称为“鲍尔文书”的手稿,在世界上引起了轰动。
复旦大学教授钱文忠说:我们现在知道的最古老的写本是公元11世纪,而鲍尔文书的年代是公元4世纪,当然就很轰动,从来没见过那么古老的写本。
这个发现大大提高了人们研究新疆的兴趣,当时俄国和英国驻喀什的领事,奉各自国家政府的命令,努力搜寻偶然出土的古代写本。
进一步发现的古文字残卷,五花八门,首先,书写材料多种多样,有棕榈叶、桦树皮、木板、竹子、皮革、丝绸、纸等等,其次,使用的字母也多种多样,有婆罗迷笈多字母、佉卢文字母,拼写出的语言除梵语、回鹘语外,还有一些是什么连语言学家们也不得而知。其中最难解读的一种是用婆罗迷字母中亚斜体拼写,许多句子都是连在一起的,无法把单词分开,熟悉梵语的学者们勉强能认出一些印度名字、医药名词和佛教术语。
1907年,一位德国的语言学家,从一篇回鹘文的手稿中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教授钱文忠介绍说:缪勒研究的回鹘文的《弥勒会见记》是由一个僧人翻译成回鹘文的,那么就把它命名为吐火罗语。
1908年,德国的另外两名学者西格和西格灵发现,吐火罗语的数词、亲属名称、家畜、人体各部位名称,同印欧语系西支的一些语言有所对应,因此,确定了这种语言的性质属印欧语系西支。
钱文忠教授介绍说:这个语言反映的特性是印欧语的西支语言,有学者认为他是介于凯尔特语,那是很西部的,或者和这边的比如斯拉夫那一带语言中间的一种语言。它是印欧语西支语言,但是它的出土地却在印欧语的最东端,所以这就留下了无数的谜:相对印欧语来说,中国新疆当然就是极东之地了,那么就意味着是不是在中国新疆有过一支印欧人,而这支人曾经有高度的,他们拥有自己的语言,而这个或者说这支人群后来到哪里去了?这个语言后来又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在印欧语的西部完全没有痕迹等等。
这个发现令学者们感到十分惊讶:印欧语系西支是包括今天西欧一些地区的语言,吐火罗语却流行于东方。从地理位置上看,相反在印欧语系东支伊朗的东边,恰似一个语言飞地,其中奥秘何在呢?
各方学者为此探讨了近一个世纪,迄今仍没有满意的答案。
以后的几十年中,语言学家们锲而不舍地阅读吐火罗语的残卷,从中又有了发现。
钱文钟教授介绍说:首先这些文书的内容不一样,比如我们知道吐火罗语A,也就是说现在讲这命名是有问题的,我们姑且叫它焉耆语,都是佛经。那么在吐火罗语B当中,我们今天讲的龟兹语当中,除了佛经以外,还有一些世俗文书,比如像护照、像情书这样的一些东西,慢慢地发现这两种语言有明显的亲缘关系,它有些字一样,有些字不一样,慢慢就把它区分成两种方言,吐火罗语A 主要发现在焉耆,吐火罗语B 几乎在库车,也就是古代的龟兹。
1913年,法者列维发表了著名论文《乙种吐火罗语为库车语考》。他根据历史材料,令人信服地证明所谓乙种也就是B种吐火罗就是古代龟兹(今之库车)的当地语言。
现在,我们知道了龟兹出自吐火罗语的音译,生活在龟兹古国的居民使用着吐火罗语。
就这样,在20世纪初,西方的语言学家们凭着几页残缺的纸片,破解了一个千古秘密。
一个死亡的语言被发现了,一个消失了一千多年的,若隐若现于塔里木盆地的绿洲之上,他们叫吐火罗人。
西方的探险家和学者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虽然他们对带走的文物作了足够详尽的研究,但能够带走的毕竟是一个的枝叶,留下的才是它的根脉。
生活于古龟兹的吐火罗人来自哪里?他们在这块绿洲上做了什么?我们的荒漠戈壁下还埋藏着更多的秘密。
拜城县的克孜尔乡,古代属龟兹国境内,1989年7月,乡政府组织所属村在这里赛马刁羊的时候,有匹马将地面踩得塌陷了下去……吐逊江介绍说:我们过来以后,发现的时候一共是100多座墓。
因为下游不远处要修建克孜尔水库大坝,墓地会被淹掉,1990年至1992年的3年中,人们做了4次抢救性的发掘,共发掘墓葬160余座,墓葬以多人多层合葬为主。
吐逊江介绍说:墓葬的特点就是有陪葬的情况,一个好像是贵族,很多人给他陪葬,还有陪葬的东西,像黄羊骨头。
克孜尔台地墓葬的另一个特点是,葬式多侧身屈肢,头向西北。为了令墓室更加干燥,尸体的上面铺有一层木炭,考古工作者对木碳进行了碳十四测定,时间在公元前1000年到600年,在这个时期,中原的文献对龟兹还没有记载,我们不知道这里的社会状况,不知道被葬者的身份、社会地位、甚至不知道他们的种族。
他们是说着吐火罗语来自西边的那些人吗?考古工作者将头骨送到新疆博物馆进行测量。
专家王博告诉我们说:这些头骨就是1991年的时候在克孜尔发掘的那一批头骨,这个种族特点,男性的,乳突比较大,眉骨也比较明显,鼻骨比较高,这是明显的白种人特点,就是欧罗巴人种的特点。
依靠头骨的面部特征来判断人种,仅凭直观是不可靠的,需要通过测量取得科学的数据。
关于测量的结果,王博介绍说:前面测的这个是鼻颧角,它是颧骨FMO两个点的一个夹角,这个角越大就是越趋向于蒙古人种,蒙古人种角比较大一些,欧罗巴人种这个比较小一些,我现在测出来的角是136度,应该说趋向于欧罗巴人种的特点,蒙古人种这个角一般是在145度以上,或者是145度左右,欧罗巴人种一般是145度以下,有一部分是新疆测量的,也能达到是145度,但是没有高于145度的。136度说明他这个颧骨面部比较突出,这一点是鉴定和认识这个种族的一个重要数据。第二个数据是ZM到 SS这个角,这个角就是137度以上,可能到142度这个间距,是蒙古人种出现率比较高一些,这是127度,他面部突出的很强烈,也是有欧罗巴人种的特点。
果然是欧罗巴人种,人类学与语言学的解读结果竟然一致:龟兹古国人的祖先是古欧洲人,这支古欧洲人向东迁徙曾到达罗布泊一带的楼兰。
2003年12月,在新疆考古所发掘小河墓地时,出土了一具被考古队员戏称为“小河公主”的干尸,经体质人类学家检测后确定为典型的欧罗巴人种。
林梅村介绍说:在学术上,这些吐火罗人分布区,分成了至少四个,北边是游牧,南边是这种绿洲,这个游牧就是所谓大月氏人,按照《汉书》的记载,实际上说是从敦煌北边的草原地带迁到中亚,而它迁的时代是在公元前2世纪,在中亚,有很多亚历山大东征时期带来的希腊人,希腊人管大月氏人叫吐火罗人,现在阿富汗的西北这个地方在唐代还叫吐火罗斯坦,所以我们就能知道,天山以北分布的这些吐火罗人,包括后来迁到中亚的,都是吐火罗的游牧人。南边,至少我们知道应该有三个,就是西域36国里面至少有3个王国的这些是属于吐火罗人,比如最西边的就是龟兹了,还有一个王国就是焉耆,相当于新疆的中部,然后,还有一个就是楼兰王国,因为我们从楼兰出土的公元3世纪、4世纪的文书里面看,实际上它的土著应该是吐火罗人。
无独有偶,1980年,新疆考古所的所长王炳华,在孔雀河下游一个叫古墓沟的台地上发掘了一处被称为太阳墓地的史前墓葬,这里东距楼兰古城 100 公里,墓地的年代学标本经科学检测,确定为公元前2310年至公元前1535年间的遗存。
不久,在孔雀河下游铁板河一带又出土了一具女性干尸,人称“楼兰美女”,专家对其做出了精确的年代考证,时间为3800年前,人种也为原始欧洲人。
种种迹象表明,古欧洲人的一支,在4000多年以前就来到了西域。
林梅村介绍说:这就说明了他们实际上更古老,它从欧亚草原迁到新疆的时候还没有和法国人、意大利人的祖先在一起生活,他们分化得比较早,等到他们迁到了新疆以后,又过了几百年,印度的雅利安人和伊朗的雅利安人才开始再向东方迁徙,所以实际上它的语言跟西部接近的原因是由于它的原始性,吐火罗人还有意大利人和印度的雅利安人,他们共同的血缘地在里海黑河的北岸,在欧亚草原,然后从这个地区逐渐向四方迁徙,迁入欧洲就是这些拉丁人,就是讲印欧语的西部的语族的,就是法国人的祖先和英国人的祖先,然后还有一支迁入了伊朗,都是从里海黑海北岸这个地区迁来的,还有一支迁到了新疆。
测量特征的比较说明,这些颅骨与南西伯利亚、哈萨克斯坦、伏尔加河草原和咸海沿岸地带分布的青铜时代居民的颅骨,同属原始欧洲人种的古欧洲人类型,他们是迄今所知欧亚大陆上时代最早、分布位置最靠东的古欧洲人类型。
新疆阿尔泰山与天山之间的克尔木齐是最早迁入新疆的吐火罗人的考古学,而这个是直接来源于丰提克地区的颜那亚,塔里木盆地的可能和克尔木齐南下发展有一定关系。
远道而来的人们在绿洲上住了下来,后来在石窟的壁画上留下了自己的形象,在龟兹的石窟壁画中,根据题记可以判断出一些画像是供养人。
供养人出资建造了石窟,为了表明永世对佛的陪伴和供养,他们将自己和家人的肖像绘在石窟门的左右两侧或甬道两壁,这些人是现实世界的人物,有明确的社会身份,甚至留下了姓名。
第205窟门的右侧墙壁上绘有一幅精美的供养人像,1906年被德国人揭走,现藏于柏林的印度博物馆,壁画上有梵文的题记,说明是国王托提卡和王后斯瓦扬普拉芭。
画面上如此温文尔雅的国王,如此雍容华贵的王后,该统治着怎样的王国呢?
一千多年后,繁华落尽,荒漠上留下了一座又一座古城的废墟。
在龟兹古国境内,残存的古城遗址有大约上百座,其中有当地居民生活的聚落,也有汉唐将士戍边的城堡,究竟哪一座是王城呢?
克孜尔河边,一户农家悠然地住在无名古城内,历史和现实就这样没了距离。
龟兹古国残存的遗址,大者方圆二三平方公里,小者如一个学校的操场。
古国为什么有这么多的城?它们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研究馆员贾应逸告诉我们说:西域有36个城邦国,可是每个城邦国里头不是一个城市,他有好几个城市,在县城他还有好几个城市,我有力量我可以统治这块地方的城市,也可能那个城市被打走了,也可能我又把那个城市抢回来了,也跟中原一样打仗的,当时不是一个城市就是一个国家,一个国家有好多城市,一般都是这样的。
既然王城统治着邦城是西域古国的基本形制,那么,龟兹古国境内的上百座废墟中,那一座是王城呢?
在《汉书·西域传》里只有一个粗略的记载:“龟兹国,王治延城,去长安七千四百八十里。”古文献只说国都为延城,并未指明延城的所在。1958年,中国第一代考古学家黄文弼先生又来到了库车。
30年前,他作为中瑞联合考察队成员,在塔里木盆地进行过考古发掘,这一次,由于农民在古城墙脚下取土时发现了陶器和人骨架,他随之调查了整个城墙,发现库车的古城与附近水系的关系,与郦道元所著《水经注》中对古代延城与附近几条水系关系的描绘,竟完全一样,黄文弼由此断定:库车新旧城之间有龟兹古国的都城。
今天的古城残存着三面墙垣遗迹,周长6600米,正符合唐朝初年玄奘所见“国大都城,周十七八里。”
库车城中至今仍可见到多处高大建筑的台基风化成了一座座土墩。学者们认为,这是贵族们修筑屋宇的台基。《晋书》描绘龟兹都城说城中有佛塔寺庙千所,王宫壮丽,焕若神居。
面对残垣断壁,人们难以想象当年的辉煌,但石窟的壁画证明了文献记载的真实——库木吐拉石窟的壁画,有当时的建筑于其中,从壁画上,我们看不到内部的富丽堂皇,却能够感受到外部的高大雄伟。
这样的建筑,用于宗教以敬神,用于世俗以住国王,都足够了。
许多年来,人们习惯用神秘来概括西域的面貌,神秘感既来自地域的遥远,也来自历史记载的模糊、片断,更来自这里的许多我们尚无法解释的现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