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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延千年的科举制度,是怎么被取消的
李鸿章建议增设新科取士
科举是中国古代的官员选拔制度,创始于隋朝。它打破了更早年代通行的血缘世袭和官僚举荐(察举制和九品中正制),为社会中下层读书人提供了相对公平的入仕通道,在世界上曾是一种先进的选官体系,也对后来欧美国家实施文官制度起过重要的借鉴参考。
科举考试的内容是儒家经典。明代以后,采用八股文体来阐发经义,格式日益僵化,文章日益空虚,既与现实生活无关,更与科学进步无关,完全自成套路和技巧。在近代,随着西方科学技术在中国传播,对八股取士落伍保守的批评不绝如缕,兴办新式学堂的实践也逐步推进。二十世纪初,终于结束了绵延长达一千三百年的科举取士制度。
从现存文献看,晚清封疆大吏中,李鸿章最早公开向朝廷建议修改科举范围,学习西方科技,增设专门一科,选拔专业人才。事见于1864年6月2日,恭亲王奕(讠斤)转呈的李鸿章致总理衙门信件,当时李鸿章官职为江苏巡抚,年纪刚满四十一岁。

李鸿章在信中恳切地说道:
中国士夫沉浸于章句小楷之积习,武夫悍卒又多粗蠢而不加细心,以致所用非所学,所学非所用。无事则嗤外国之利器为奇技淫巧,以为不必学。有事则擎外国之利器为变怪神奇,以为不能学。不知洋人视火器为身心性命之学者已数百年。
他一针见血地指出:
中国欲自强,则莫如学习外国利器。欲学习外国利器。则莫如觅制器之器,师其法而不必尽用其人,欲觅制器之器与制器之人,则或专设一科取士,终身悬以为富贵功名之鹄,则业可成,艺可精,而才亦可集。
依清末中西文化交融和体制嬗变的历史进程观察,李鸿章这个观点提出得非常之早。恭亲王呈信前一日,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刚在天京服毒死去,曾国荃率领湘军已将天京紧密包围,攻陷指日可待。关于战后国家建设和面临的中外关系,李鸿章的思考远超整个时代。
在此之前,李鸿章创建淮军,改组外国雇佣军“洋枪队”为“常胜军”,真实体会到西方兵器在作战中的巨大优势。而在上年,中国第一位留美学生容闳,向曾国藩倡言建立基础工业和推行新式教育。容闳要建立的机器厂,“有制造机器之机器”,为“一切制造厂之基础”。
以其作为母厂,以下生发出众多子厂,“以中国原料之廉价,人工之贱,将来自造之机器,必较购之欧美者价廉多矣。”曾国藩委托他在海外采购机器设备,1865年创建了江南制造局。容闳还建议改革教育制度,培养技术新人,后来启动的留美幼童培养计划,对于培养新式人才,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

从李鸿章所言“制器之器”说可见,容闳新鲜言论给曾国藩的门生部将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是李鸿章写信建议改革的缘由之一。另一方面,洋务思想家冯桂芬于1861年撰写了著名的政论专集《校邠庐抗议》初稿,寄请曾国藩作序,该书被传抄多种副本流传,冯本人被李鸿章纳入幕府。
在《校邠庐抗议》“变科举”“改会试”“广取士”“制洋器”诸议中,冯桂芬主张“改定科举”,“特设一科,以待能者”,与李鸿章所言颇为一致。冯桂芬说国家重科举,“聪明智巧之士,穷老气尽,销磨于时文、试贴、楷书无用之事”,主张“特设一科”,引导聪明智巧之士,“自造自修自用”西方坚船利炮。在新建船炮局中学习西方技术,“工成与夷人制无辨者,赏给举人,一体会试;出夷制之上者,赏给进士,一体殿试。”李鸿章的观点与冯桂芬交相辉映,显然也是受到冯桂芬思考的直接影响。
过了两年,李鸿章又向朝廷转呈江苏布政使丁日昌的条陈,主张变通文场科举之制。丁日昌说:“今之儒者。殚心劳神于八股文字,及出而致用也,闭户造车,或不能出门合辙。”他建议将科举考试改为八个科目,以求实济:一是忠信笃敬,以观品德;二是直言时事,以观识见;三是经史百家,以观学术;四是试帖括诗赋,以观才华;五是刑名钱谷,以观是否长于吏治;六是山川形势,军法进退,以观其能否带兵打仗;七是数学物理,以观其通识;机器制造,以尽其能力;八是外国形势、言语文字,以观其能否出使不致辱命。他还主张特设一馆,招致奇技异能之士,则人才涌现不竭。海外华人之抱负绝艺者,亦将返回中国以营爵禄,仿佛今天推行之千人计划。
丁日昌对中国社会的改革,常发惊人之语。李鸿章一直视丁日昌为知己,常说两人一鼻孔出气。
1875年2月13日,李鸿章给他的淮军部下,时任署理江西巡抚刘秉璋写信,再次阐发自己对科举取士的看法。他感叹道,试帖小楷,丝毫无益于时务。近人条陈变通考试,皆被礼部驳回。我姑发其端,以待当道者猛省,然其依然执迷不悟。他们说科举代有伟人,曾国藩与李鸿章也是科举选拔之人。其实我早就说过,就算有曾、李等数十人,洋务亦断办不好。我们这些人,正误于当日之时文小楷也。有人担心洋学用夷变夏,那么华学能否制夷?若不足以制敌,则取彼之长,益我之短,择善而从,又何必嫌弃?洋学实有逾于华学者,何妨开此一途?
他说的这些大实话,在当年,振聋发聩,却不是谁都看得明白,更不是谁都敢讲的。
科举是读书人的心头肉
从1864年起,洋务官员们先后推动办工厂、造舰船、建海军、兴电报,甚至设立新式军事学堂,送学生出国留学。但科举这头,新增一科,以科技人才来取士却长期未曾落实。科举始终是中国士大夫的精神骄傲,是香饽饽,也是他们坚守的最后堡垒。
直至整整二十三个年头过去,1887年4月18日,御史陈琇莹奏议,请将明习算学人员,量予科甲出身,清廷命醇亲王奕譞与相关衙门妥议具奏。
他们拟定了具体办法,规定各省学政于岁科试时可另出算学题目,生监中果能通晓算法,将原卷咨送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覆勘注册。俟乡试之年咨取来京,试以格致等科学,择其明通者录送乡试。每二十名于额外取一名,惟不得过三名之数,以示限制,会试时仍归大号。此后,有些观念开通的督抚、学政对部分书院进行改革调整,增添西学课程;一些地方的岁科考试也增添了经世之学和西学内容,但真正将算学生纳入乡试会试的实际案例,我尚未见到记载。
改革很难。不仅在于顽固保守势力的执拗,连湘军大帅们其实也心怀科举入仕的梦想。
我读过曾国藩九弟曾国荃1871年2月8日写给侄子曾纪泽、曾纪鸿的一封信:“余近年亦常常梦入乡闱(乡试),梦中起讲,入首总不得意。梦中观榜,名氏总不得挂一甲。梦中焦急,亦与昔年无殊。”曾国荃本来是国子监的贡生,因太平军造反,随兄组建湘军而终止学业,因镇压太平天国战功,受封一等伯爵、头品顶戴,担任过浙江、湖北巡抚,此时功成名就,称病辞官回湖南老家闲赋,却依然对没取得科举正途的功名耿耿于怀、心有不甘。八股文做不好,会成为一种焦虑的梦魇。
最早主张科举改革的李鸿章,对于自家子弟的科举士途,也一直非常关注。
1881年3月2日(光绪七年二月初三日),李鸿章在致丁日昌的私信中提到:
稚子、童孙联翩入泮,督令专习帖括,并奖藉鄙人少时敲门砖闱艺。既自知为无用之学,又不能不以此为进取之梯。嘻!
他还在信中安慰丁日昌:
公自恨不得科第,究竟科第中人盈千累万,何者能干济时艰,即今之高牙大纛,及人参政事者,岂皆尽由科第进身。士之遇不遇,时也、命也,非科第帖括能限之也。
力主改革、破旧创新的丁日昌,功名仅为秀才,此信透露出,他私下亦为自己科举不达而懊恨。这是新旧嬗递年代无可奈何的矛盾,也是当官者的内心挣扎。
1882年,李鸿章长子李经方(字伯行,27岁)、老二李经述(字仲彭,18岁)和侄子李经畲(李鸿章大哥李瀚章长子,字新吾)联袂参加乡试,经方、经畲中举。张佩纶向李鸿章去信祝贺:“南闱榜发,伯行、新吾兄弟同捷,仰见德门积庆,若太夫人(即李鸿章老母,本年刚去世)犹在,其乐何如?想我公亦因喜增悲矣。”张佩纶在考前受李鸿章邀请为李经述做家教辅导,对于经述落榜,他多次向李鸿章表示安慰:“秋闱揭晓,仲彭不第。初学即售,本非幸事。想仲彭见理甚明,必不以此戚戚。”此后,李经述在1885年也考中举人。

在家族中,李鸿章和父亲李文安是两代进士,李鸿章也望子成龙。但子弟中,除李经畲考中进士外,其他人都就此止步,李鸿章也无可奈何。小儿子李经迈,对科举无甚兴趣,李鸿章感慨:“吾家科甲恐遂中断”。但他对于读书人通过科举获得发展的心情非常理解。
最著名的案例,是为留英学生严复提供科举考试的方便。严复公派英国英国学习海军,回国后在天津水师学堂执教,却感慨“当年当年误习旁行书,举世相视如髦蛮”,一心想通过科举另取功名。陈琇莹提出算学取士之后,李鸿章总算等到了“特设一科取士”的实施,奏请安排水师学堂、武备学堂师生一体参加乡试,但严复先后四次参加乡试均未成功。
野史中有个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