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20世纪上半叶,曾有一批日本专业人士相继来到中国考察古建和古迹,并在这个领域留下了不可忽视的印记。在这之中,既有伊东忠太、关野贞这类建筑史领域的资深学者,也有木下杢太郎、木村庄八等充满热情的艺术家。
在这之中,木下杢太郎的故事尤为奇特。他原名太田正雄,1885 年出生于日本静冈县伊东市的一个米商家庭,他是一位跨越科学与文学艺术领域的奇才,其身份包括皮肤科医生、医学博士、东京帝国大学医学系教授、诗人、作家、 画家、翻译家、美术评论家、天主教史研究家等。
作为日本近代知识分子“和魂洋才”的典型代表,杢太郎既怀有诗人的真挚情感与浪漫精神,又具有医生的清醒理性和人道主义情怀。早在 1916 年,他就作为南满洲医学堂教授兼奉天医院皮肤科部长被派往奉天 ( 如今的沈阳 ) 工作。
辞去奉天的工作后,他开始游历北京、青岛、济南、 徐州、开发、洛阳、郑州等地,并一路撰文发往日本国内,较为系统地介绍了中国的佛教美术。经过北京之行,他的故国观念产生了变化,自此开始把“从中国以及中亚到印度一带的亚洲地区视为自己精神上的故国”。与此同时, 他对当时日本的寺内正毅内阁一步一步走向侵略的危险预兆也感到忧虑:在书信中,他提到寺内内阁“侵犯他国主权的殖民”行径这一重大事实。
1920 年9月,木下杢太郎与画家、随笔作家木村庄八(1893-1958)远赴大同研究云冈石窟的石刻佛像。在大同的十几天里,他们每日写生、复制拓本以及平面图, 并详细记录了每天的工作情况。1922 年,二人把大同之行的文字记录整理出来后配上摄影师山本明拍摄的三十幅石佛寺照片由日本中央美术社出版后,在日本美术界以及佛教研究等领域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也令更多的日本读者第一次知晓云冈石窟这座佛教艺术宝库的璀璨与神奇。
日前,中国画报出版社组织翻译出版了《云冈日录》的中文版,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经授权刊发部分书摘。除了与石窟佛像相关的所观所感,木下杢太郎对于云冈生活的日常细节也做了详实细致的描述。在他恬淡雅致的文笔下,读者可以一觑当年大同城乡的景致和当时普通百姓从容的日常生活。杢太郎的温和目光中没有歧视或者同时代各色访华日本人中有意无意的居高临下。非但如此,他还多次讲到有幸一睹云冈石佛是他最大的“幸福”。
云冈日录(节选)
文 | [日] 木下杢太郎 译 | 赵晖
我们从大同的旅店带上了一个跑堂和一名伙夫出发。跑堂名叫白玉堂,伙夫名叫方喜。
小白今年二十五六岁,干净利索而且聪明机灵,所以,很快就和我们混熟了。
打发小白去买蜡烛,他却迟迟不归。我们住的地方是石窟寺里面的一间厢房,是一座名叫“东客殿”的客房。在那间漆黑的房间里愣了一会儿神, 今天一天所感受的印象以及时时涌来的激动之情错杂无序地在我的心头摇曳冲撞;同时,身处异国他乡时自然而然会袭来的不安感与此处这超出想象的寒冷空气融在一起, 一阵紧似一阵地逼近全身。远处,毛驴拉长了那特有的、鲁钝的悲声在夜空中嘶鸣。 院子里的狗也此起彼伏地狂吠了起来。
寺庙里的僧人给我们送来了红色的大蜡烛,把它往一只木制的烛台上插。由于烛台座眼过粗,蜡烛插得不太稳。挺大的一根蜡烛,发出的光却不够亮堂。 过了一会儿,小白端来了茶壶和开水,终于,房间里有了几分人气儿。在黑暗的房间里,自然而然地,我反复回味起了今天下午看到那些石窟后所得出的印象,内心交错着几欲跪地膜拜的爱慕之情和忍不住想冲向随便一个什么人立刻大打出手的满腔怒火。前者,是缘于古代美术不朽的美丽带给我的惊喜;后者,则是出于对那些最近对佛像进行的粗劣修复所生出的反感。如果你也年纪尚轻并且是初次来访的话,我相信也一定会获得相同的第一印象吧。

而如今,几次三番进行修复的可怖的魔掌已经如火灾或者传病一样蔓延起来。 如果想一睹云冈风采的话,那么,至少应该趁早现在就来。如若来迟,迟来多久必定就会与多少件宝物失之交臂。
沙畹的书早在两三年前我就开始注意了,却终究没能买到。因此,这次从公使馆的藏书里逐一进行了概略的抄写后带来了。此前观看沙畹绘制的图谱时令我所惊叹的东西,及到此地一看,则完全呈现出一副出乎意料的模样(这是由于反复修复时使用的油漆、颜料等造成的后果),有时甚至惊得人目瞪口呆。
在龙门,数百座佛像的头被敲掉了;而在此地,却在丑不忍睹地进行着反复修复。屈指可数的几座石窟的佛像,竟被弄得宛如粗鄙的喇嘛寺里的偶像或曼陀罗一样,色彩艳腻、油光锃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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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美好的事实无论何时永远都不会改变其美好的本质。透过破坏和污损之处, 如今仍然可以看到无数美轮美奂的佛像熠熠生辉。在那被丑化成妖怪一般的反复修复的背后,依稀可以窥见佛像本身所潜藏着的那些可敬的创造者们身上的空想、热情、喜好与魂魄,一如透过水沟的沟底我们依然能够望见冬日午后的惨淡的太阳一样。
今天的最大收获,在于战胜了备感失望的第一印象,并开始发现了隐藏在佛像深处的真正的价值的存在。倘若我们只凭最初一两个小时的考察就轻率地绝望而归的话,则根本不会有幸享受到这伟大的艺术的熏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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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开始记录今天一天的经历了。清晨的大同真是景致美妙,我们下榻于第 一处旅店的心情也很愉悦。房屋建筑是司空见惯的新式旅馆,一进旅店大门,迎面就是一面砖砌的影壁,影壁正中央镶嵌着“东华客栈”几个字,此外还有写着“连升客栈” 和“春元客栈”等注明旅馆名称以及联系方式的招牌,排成了一溜儿。招牌后面是宽敞的院子,而院子被砖瓦结构的长排平房从四面围住了。在某一处站定一望,展现在眼前的,宛如一座运用透视画法制作成的美术作品标本一样,感觉如同在观赏日本明治初年时的街市风景图。几年前,我在安徽省徐州市的一家名叫“文明客栈”的旅店住宿时,旅店的构造也是这样的。满天星斗下,白色墙壁映衬在郁郁葱葱的一片苍绿中,点点灯火透过窗玻璃如梦境一样弥散着熹微的黄晕。那一次,游子之思时隐时现地轻轻袭来,于是,我花了一块钱点了唱歌和胡琴的乐班子,然后,在那家旅馆的院子里一边漫步一边在远处欣赏他们演唱的中国乐曲的旋律。今晨,星光虽然不似月光一样皎洁,但天空恰到好处地阴沉着,正好遮住了强烈的太阳光线,使其不致影响我们已然平静、润下来的心海。
客栈院子深处是老板家里人所居住的后房的入口,涂着绿色油漆的门扉旁边,若隐若现地可以看到几朵仿佛是安上了弱音器一样的、在背阴处悄然开放的红花在轻轻摇曳,身着靛蓝色衣裳的少女从那扇门里进进出出。此外,越过房顶,那一边土砌的城墙(因为这座客栈位于城堡的外郭)巍然高耸,以和的代赭色画出了一道颇具暗示性的天空弧线。
毛驴和马车已经等在外边了,木村君和后藤君二位骑上了毛驴,我坐上了装载行李的马车,客栈的伙计则上了装运厨房炊具、食物材料的另一辆马车。
在北京时,许多人都打保票说山西省的乡下治安方面一点儿也不危险(指土匪之类),所以我们也没有怎么戒备。只是我们想到计划中投宿的寺庙或许有些不便,所以才雇了一个跑堂和一名伙夫,让他们搬运食品、炊具餐具和铺盖等。于是就该谈谈工钱了。我们讲好每人每天的工钱是一个半美元。
这一带的交通工具主要是毛驴,其次是马车。一个身穿白色衣衫的胖女人翘着一双小巧的三寸金莲骑着驴走了过去,马夫在后面跟着虽说有几分乡野村气,却呈现出一派极富绘画效果的、落后于这个时代的光景。
阴沉得乌蒙蒙的广阔的天空下,一面巨大的土砌城墙巍然耸立着,而它也自成一 统地呈现出了一片神奇的具有透视效果的建筑手法,气势雄浑,令人惊诧。
第一座门叫作“玄冬门”,第二座叫“北门”,北门上方建有一座楼阁,楼阁上悬挂着一块匾额,上书“雪中锁钥”四个大字。从相当于外城的玄冬门到内城的北门 之间大约一公里的道路实在是景致优美。乌蒙蒙的天空与土墙和黄土结构的悬崖之间 是一顷旱田,田里尚未收割的高粱呈现出一片明灿灿的金黄色,轻轻演奏着赏心悦耳的阵阵秋音。

[日] 木下杢太郎 著 赵晖 译
中国画报出版社 2018年1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