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汉世雄风——纪念满城汉墓考古发掘50周年特展”已于3月20日在中国国家博物馆闭幕。但一个好的展览总是能让人久久回味——徜徉在展厅里，观众往往会惊讶于这些两千年前的文物之精美，如错金博山炉、金缕玉衣、铜朱雀衔环杯等。然而鲜为人知的是，满城汉墓被发掘时，中国正处在一个动乱的时代。那么，这个墓是如何被发现的？又如何得以保存？带着一系列问题，工作人员采访了满城汉墓的主要发掘人：今年92岁高龄的卢兆荫先生

“汉世雄风——纪念满城汉墓考古发掘50周年特展”已于3月20日在中国国家博物馆闭幕。但一个好的展览总是能让人久久回味——徜徉在展厅里，观众往往会惊讶于这些两千年前的文物之精美，如错金博山炉、金缕玉衣、铜朱雀衔环杯等。

然而鲜为人知的是，满城汉墓被发掘时，中国正处在一个动乱的时代。那么，这个墓是如何被发现的？又如何得以保存？

带着一系列问题，工作人员采访了满城汉墓的主要发掘人：今年92岁高龄的卢兆荫先生。

▲卢老在“汉世雄风”开幕式当天亲自来国博讲解

来到卢老的家，一进门就有“穿越感”：木头桌子铺着绿绒布，上面是玻璃板，玻璃板下面压着很多照片，沙发是老式盖着白罩子的，跟书架相比显得有些短促。

卢老的书架们在屋子里占据着主要地位，里面密密麻麻的码着各种书籍资料，这真是典型的一位老知识分子的家。

这位年过鲐背的老人步履虽然缓慢，但是很稳健，完全不需要他人搀扶。坐在书房里，卢老有些感慨：“都过去半个世纪了，那时候我刚41岁，是所里的研究人员……”

（以下文字来自卢兆荫先生口述）01

1968年5月22日，某部队在陵山上国防施工，需要爆破，炸出一个洞以后，发现洞口下有更深的山洞，士兵跳进山洞，发现了很多散落在地上的器物。

▲打眼放炮后崩出的洞口

士兵就向上级汇报，司令部很重视这件事，又上报了中央，很快周总理知道了这件事。

我看郭沫若的秘书王廷芳的回忆录上说，在1968年6月18日晚，周恩来总理在人民大会堂宴请来访的坦桑尼亚总统。他趁着宴会间歇的短暂时间，把发现满城汉墓的事告诉了郭沫若，并嘱咐他，“这件事十分重大，由你们负责办理。”

▲周总理宴请坦桑尼亚总统

第二天一早，郭沫若的秘书王廷芳就赶到了考古研究所，先了解一下考古所的情况。1968年是“文革”开始后的第三个年头，全国考古工作都已经完全停止，很多老干部、老专家受到冲击。王廷芳听完考古所的汇报后，认为“情况还好”。

当天上午10点，孙秉根和我到郭沫若家中当面汇报。由于我当时还年轻，在“文革”开始后，没有受到太大冲击。

▲时任中科院院长的郭沫若

那个上午，我第一次听到满城发现古代墓葬的消息。很快，周恩来的批复出现在郭沫若的桌子上，他完全同意郭沫若的意见，并附上一封他给北京军区郑维山代司令员和陈先瑞副政委的亲笔信，让郭沫若执此信找他们二位办理此事。

1968年时，“文革”已经在很多地方上演了“武斗”，各种“革命组织”派系林立，动枪动炮地夺权。保定地区的“武斗”就非常严重，满城的气氛已经很紧张。

我们在前往满城古墓现场的途中，幸亏是乘着军车并在军队的护送下，才得以安全到达满城。

▲文革时的“武斗”

当时满城的“武斗”情况，让这次考古发掘不同于以往。我们坐着河北省军区的车一进入满城，便立刻感觉气氛紧张，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道路两旁有许多暗堡。

考古队到达满城后，住在县城南门外的工程兵部队司令部。部队司令部是两派群众组织都不敢侵扰的地方，所以选择这里作为考古队大本营。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能听到远处持续不断的枪炮声。

▲蓝圈为河北省满城县（今保定市满城区），红圈为陵山

从住地到陵山路途不算远，为了保证我们的安全，部队领导还是要求队员们每天乘军车来去。以往考古队对一个古迹进行作业，都要聘请民工帮忙，但是这次满城古墓的发掘是在非常秘密的情况下进行的，没有一个当地老百姓参与。

6月26日一早，考古队全体人员爬上陵山，开始考察墓地现场。我们发现，海拔200多米的陵山是由三个连在一起的山峰组成的，居中的主峰最大，山顶也比较平坦。主峰的东南和东北方向各连接着一座小山峰，古代贵族官僚通常选择这样的地形来作为墓葬之地。

▲陵山全景

炮眼离南耳室南端只有一米多，如果炸药位置再往南挪一米多，也许到现在还没有发现这座大墓。也正因为古墓的隐蔽性，所以这座墓在解放军发现以前，从未被盗掘过。

当时因为古墓的发现，部队在当地的国防建设工程全部停工了。原来负责施工的工程兵部队，担负起两个新的职责，一方面参与考古，配合考古队进行发掘；同时也是警卫队，严密守护着考古现场的安全。

02

▲卢兆荫（中俯视者）和战士们清理1号墓棺床前的堆积

此前河北省文物工作队对满城汉墓的初步考察，已经基本确定这是一座西汉中山国的国王陵墓。但满城汉墓墓主人的确切身份，还是一个悬念。

因为汉景帝的儿子，汉武帝的哥哥刘胜是在公元前154年被封中山国国王，这是西汉第一代“中山王”。但西汉年间的中山国有10位国王。

▲清理刘胜墓中室

这个时候发掘工程已经推进到中室，在中室的泥土里清理出的随葬品中间，发现了一件青铜钫，这让这座汉代大墓的“身份”明朗了。

这件青铜钫是汉代宴请宾客时用来盛酒的器具，它的顶部刻有“中山内府卅四年”的字样。在汉武帝以前，中国的帝王没有年号，所以三十四年就是墓主人在位年数。

▲满城汉墓出土的许多青铜器都有铭文，图为“中山内府”铜镬铭文

西汉中山国的十个国王中，只有第一代中山靖王刘胜在位时间长达四十二年之久，其余各王在位时间都没有超过三十年的，这个“中山内府卅四年”的字样足以证明，满城汉墓的墓主人就是中山靖王刘胜。满城汉墓墓主人身份基本确认。

7月12日，清理工作进展到墓穴的后室。后室一般是墓主人棺椁的所在地，所以这里是整个发掘工作的重点。但是后室入口的石门似是被什么东西顶住，无法推开。有人发现的门楣和石洞之间有一个长三角形的洞，恰好可以容一个人爬过去。

▲解放军战士清理后室塌落的石板

这个洞隙的形成是由于开凿洞室时岩石劈裂过头所致，机缘巧合地为考古队的进入提供了方便。

在通过这个小洞爬进黑暗的后室之后，大家才看见石门的门缝位置顶着一个铜制带轴的暗栓，也称为顶门器，这是防止盗墓者进入墓室的最后一道防护。

▲1号墓顶门器示意图

我们继续向前探索，在后室的北部终于发现了墓主人的棺床，其他地方的石板都倒塌了，唯有棺床上面的两块石板没有塌，所以棺床保存完整，但是为了防护安全，我们还是在那两块石板下搭建了木头架子。

由于木头严重腐朽，究竟有几重棺椁已经无法确知。在用小铁刀、竹签和毛刷等工具清除了漆皮和朽木灰堆积后，我们发现棺椁里居然有一副完整的金缕玉衣。

▲1号墓金缕玉衣出土情形

“玉衣”之名最早见于《汉书》，又称为“玉匣”，是汉代皇帝和高级贵族死时使用的殓服。史书记载，在东汉时期，玉衣分为金缕、银缕、铜缕三级。只有皇帝才能用金缕玉衣作为殓服，诸侯王等都只能用银、铜缕。

但是，这一切描述都只存在于史书中，甚至史书对它的描写都是模模糊糊，极为神秘。对于这种深埋墓葬中的宝物，在满城汉墓发掘以前，从没有人能说出它的具体形制。我国此前曾出土过一些玉衣片，但从未出土过一套完整的玉衣，所以看不见玉衣的全貌。

▲刘胜金缕玉衣分解示意图

满城汉墓刘胜墓出土的这套玉衣，解开了汉代以后困惑了人们多年的玉衣之谜。这是第一次，人们看到真实、完整的一套金缕玉衣，它的出土也是第一次对《史记》、《后汉书》等有关金缕玉衣记载的真实性予以证实。

满城汉墓这套金缕玉衣间连接的金丝，也补全了一段历史资料的空白，证明在西汉的时候，玉衣等级并不明确，作为诸侯王的刘胜，同样享有以金缕玉衣作为殓服的资格。

▲国博“汉世雄风”特展中的金缕玉衣

我立刻向郭老发电报，汇报这一情况，请他亲自来满城进行指导。7月22日，76岁的郭老从汇报到来到满城只用了一天时间，他真的很重视这件事。

为了保护墓葬的温度和湿度，我们都是从当时工程兵炸的洞爬下去，郭老来了也只能爬木梯子到墓洞里，我扶着他下来的。他在里面看了一个多小时才出来，此后，我又领着他沿墓前的古山道往北走。这时我对郭老说了自己的看法。

▲郭沫若（左前者）参观1号墓出土的青铜器

我说：按照汉代王室殡葬的普遍规律，虽然国王和王后不同穴而葬，但是两座陵墓应该紧紧挨着，不会距离很远，历史上称其为“同坟异葬”。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有一条从山脚通往大墓的古道给了我提示。那条路并没有在刘胜墓的入口终结，而是一直向北延展，在这条古道的尽头，我们发现此处山体石灰层有曾经被人工扰动的痕迹。同时地下散落了很多石片，我推测此处很可能还有另外一座大墓存在。

▲满城汉墓二号墓门前堆积情况

郭老对那片地方进行了反复观察以后，认为我的看法很有道理，根据王廷芳的回忆录，郭沫若从满城回到北京后，在7月28日写信跟周恩来汇报他去满城发掘现场的情况，并请求总理批准由发掘1号墓（靖王墓）的原班人马继续发掘2号墓（王后墓）。

8月4日，周恩来在郭沫若的原信上批示，大意是仍由北京军区领导和郭沫若洽办。8月19日，我们找到了2号墓墓门的封门砖。

▲考古队员拆除2号墓封门砖

03

2号墓明显比1号墓修得大，使用的一些修建技巧高于1号墓，说明王后去世于靖王之后，墓穴的建造工艺有所提高。但是陪葬品数量不及1号墓，而且陪葬品的精美程度也略逊于1号墓。这可能跟男尊女卑的思想有关，王后的墓葬级别低于国王的墓葬实属正常。

这时我们又发现了一件完整的金缕玉衣。这件玉衣比刘胜墓出土的玉衣略微显小，上衣的胸部和背部所用的玉片比较大，玉片是用丝织物编结而成。由于年代久远，织物早已腐烂；又因受玉璧及棺椁朽木灰所叠压，部分玉片已经散乱。

▲2号墓金缕玉衣出土情况

2号墓主人的身份十分容易确认，从大墓的位置、墓中所出铜器的铭文中有和1号墓同样的“中山内府”字样，结合墓主人也殓以金缕玉衣来判断，这里应该是中山靖王王后窦绾的墓葬。

关于刘胜的金缕玉衣，为了便于进行修整复原，我们决定将玉衣从棺床上取出，再运回室内供研究。怕对玉衣造成破坏，考古队采取了用自制的金属网将玉衣和盘托出的办法。因为整个体积太大，我们将玉衣分成上身和下身两部分分别取出。

具体的办法，是用粗铁丝做一个方形的外框套在玉衣的周围，再用一根根细铁丝纵横地从玉衣的底下穿过，并把每根细丝拉直，然后把细铁丝的两端拧结在外框的粗铁丝上，再将玉衣平行托起，最后在玉衣上铺上几层麻纸，灌注一层厚约两厘米的石膏，玉衣就原封不动地成为一个整体，被顺利运回北京了。

▲满城汉墓今景

满城汉墓是少有的没被盗掘的汉代大墓，墓主人地位非常高，除了皇帝地位最高的就是诸侯王了。并且它是很少见的能被确认墓主人的墓葬。自从它被确认为第一代中山王刘胜及其王后的墓葬以后，在学界上还没有争议。

发掘满城汉墓改变了我的研究方向。在此之前我是研究唐代考古和金银器为主，但在此之后我就转为研究汉代考古和汉代玉器，并且一生都在研究玉器，这件事让我的研究领域上推了一千多年。

▲卢兆荫先生部分著作

50年后，在这斗室里，我们看到这位年龄跨越了将近一个世纪的老人，身上却有着让浮躁的人们心定的气质。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似乎让所有人都不得不快速奔跑，但是卢老却让我们相信：不急不徐的向前走一个世纪、安安静静的钻研一个领域，也是一件很幸福很笃定的事。

▲国博小编拜访卢兆荫先生

▲卢兆荫先生审校采访稿的手迹

采访人：王君竹

展品摄影：范立

图文编辑：吴比

图片来源：人民日报图文数据库、《满城汉墓发掘报告》等

惜别“汉世雄风”特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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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绘制：吴比

图文编辑：吴比

图文来源：国家博物馆（ichnmuse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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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文博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