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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漠北到岭南——贯穿东亚南北的汉代古道
从张骞出使西域开始,汉王朝开始经营西域以求对抗匈奴,最终夺取了河西走廊,开辟了影响深远的东西方交通要道——丝绸之路。但是其实,早在匈奴人仍然统治河西走廊之时,东亚大陆上可能就存在一条从漠北到岭南贯穿南北的交通大动脉。在当时,从匈奴人控制的河西走廊南下,经今天四川西部地区,可以直达今云南、贵州境内的西南夷地区,再经过西南夷地区到达南越国。借助这条道路,汉帝国的两大强邻——匈奴与南越,曾经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
北胡南越
公元前202年,汉高祖刘邦击败项羽,建立了汉帝国。然而,环顾四方,他发现帝国的地缘环境非常恶劣,北有强胡,南有劲越,“北胡南越“的格局让初生的汉帝国充满了凶险。大汉看似已经“一统天下”,其实却是和南越与匈奴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
早在汉朝开国数年以前:
公元前209年,匈奴冒顿单于杀死其父头曼单于而自立,开始一路东征西讨。向东击灭东胡,向西驱逐走月氏,向南吞并楼烦等部落,又收复了被秦国蒙恬夺取的匈奴领地,占领了汉朝北部的部分地区,经过一系列的大征伐,北方各族无不臣服匈奴,至此,冒顿雄踞大漠南北,直接威胁中原。统一了现在的蒙古草原,建立了东至辽河,西达葱岭,北接贝加尔湖,南抵万里长城,有“控弦之士三十余万”的强大的匈奴帝国。

鼎盛时的匈奴帝国
公元前204年,秦朝南海尉赵佗在吞并桂林郡、象郡之后,自立为南越武王,建立了强大的南越国。南越国初期仅拥有今两广一带地区,且在刘邦时向汉称臣,但是南越一直在扩张自己的势力,将疆域扩展到整个两广、香港、澳门、海南,向南一直延伸到越南中部地区。向北还曾迫使在汉越双方摇摆不定的闽越、同师、夜郎等国臣服于它,将影响力推向了顶峰。

位于广东省河源市的赵佗雕像
暗通款曲
匈奴与南越,一个在北一个在南,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在历史的蛛丝马迹中,我们却能发现这两个国家曾长期存在或明或暗的联系:
“吴王刘濞敬问胶西王、胶东王、淄川王、济南王、赵王、楚王、淮南王、衡山王、庐江王、故长沙王子......敝国虽狭,地方三千里;人虽少,精兵可具五十万。寡人素事南越三十馀年,其王君皆不辞分其卒以随寡人,又可得三十馀万......燕王、赵王固与胡王有约,燕王北定代、云中,抟胡众入萧关,走长安,匡正天子,以安高庙。愿王勉之。”
——《史记 吴王濞列传》
当年汉景帝时爆发了吴楚七国之乱,吴王刘濞给党羽们所发的“告诸侯书”里提到过自己的战略设想。其中向外国求援的部分就指明由吴国向南越借兵,燕国和赵国向匈奴借兵。而赵王之后也的确响应吴王的战略,派人去匈奴求联合:
赵王遂亦反,阴使匈奴与连兵。
——《史记吴王濞列传》
事实上,象“七国之乱”这样的汉朝的动乱与战争,应当就是匈奴与南越国联系的一条重要途径。西汉初年的叛乱者们失败后,往往“不北走胡即南走越耳”,他们将大量汉朝虚实情报带出国门,也帮助匈奴与南越了解了对方的情况。

汉初七国之乱
南越的开国之君赵佗是河北正定人,他的家乡临近匈奴,这使他对匈奴的强大有着清醒的认识,他给孙子起名“赵胡”,恐怕也并非偶然。更重要的是,南越国的原秦军将士,有不少曾经参与过对于匈奴的战争,在南越建国后,他们还将大量匈奴铜牌饰带到了南越。无独有偶,汉朝征伐岭南的几位大将,如路博德、马援等也都有过北击匈奴的经历。他们在征战中将匈奴物品带到岭南,又将岭南物品带到匈奴,就像有学者指出的:“这些汉朝将士,不自觉地充当了匈奴与岭南文化交流的媒介。”
巴蜀商人
汉朝将士与匈奴和南越的战争,只是在匈奴与南越交往间起到了辅助作用。匈奴与南越交往的主要途径,应当是南迁到巴蜀地区,往来于河西走廊到云贵高原之间的氐、羌商人。

四川羌族碉楼
考古发现证明,早在新石器时代,我国就存在一条从西北的甘肃青海到西南的西藏、四川、云南的“民族走廊”。长久以来,这条民族走廊上的迁徙十分频繁,特别是到战国以后,氐族、羌族逐渐南迁,将漠北的草原文化带到了云贵地区的西南夷,西南夷又将其东传到岭南。
在这样的情况下,巴蜀和西南夷地区的氐羌商人成为了沟通漠北与岭南的桥梁。他们将蜀地的商品远销至中亚,东北亚等地,充当了岭南和西南地区走私贸易的主角。从漠北匈奴-河西走廊-川西高原-云贵西南夷-南越国,活跃于“民族走廊”上的巴蜀商人集团成为了匈奴与南越间交往重要而不可忽视的媒介。
在《史记 西南夷列传》中,明确提到当时西南夷的强国“夜郎国”为南越国所笼络。在南越可以吃到蜀地的特产杞酱,
南越食蒙蜀枸酱,蒙问所从来,曰“道西北牂柯,牂柯江广数里,出番禺城(今广州)下”。蒙归至长安,问蜀贾人,贾人曰:“独蜀出枸酱,多持窃出市夜郎。夜郎者,临牂柯江,江广百馀步,足以行船。南越以财物役属夜郎,西至同师,然亦不能臣使也。”
在南越国尚未灭亡的这一时期,堪称匈奴与岭南交往的黄金时期。1983年,在广州出土的南越王墓中曾发现双羊纹牌饰三对,龙龟纹牌饰两对,具有浓郁的匈奴文化色彩。类似的铜牌饰在广州其他南越墓葬中还曾发现过三对,其图案和南越王墓中的三对双羊纹牌饰十分相似。这些具有匈奴文化色彩的文物,就是这一时期两国密切交往的有力证据。
山河路绝
然而,这种南北皆有强邻的地缘形势,任何一个有抱负有作为的统治者都不能接受。汉代初期限于国力有限,对匈奴与南越还基本采取忍耐克制的态度;但是到了汉武大帝时期,汉朝国力日强,兵强马壮,他决心开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方。

汉武大帝刘彻像
南越末代君主术阳王赵建德即位不久,汉朝与南越国已处于战争状态。这年,汉武帝在得知韩千秋兵败及吕嘉弑君叛汉的消息后,决定遣兵十万南伐南越王国。
同年秋季,汉武帝所遣的十万大军分四路进攻南越王国,一路由伏波将军路博德率领,从桂阳溯耒水而上,跨越骑田岭入连江;一路由楼船将军杨仆率领,溯赣江而上,跨越大庾岭入浈江;一路由戈船将军郑严及下厉将军田甲率领,由零陵出发后,沿漓江而下至苍梧;一路由驰义侯何遗发巴蜀兵及夜郎国兵,沿北盘江而下。计划最终四路大军在南越国首都番禺会师。
前112年冬季,路博德一军与杨仆一军先行会合,两军一同围攻番禺,后番禺降于伏波将军路博德,术阳侯及吕嘉出海西逃时被路博德捕获,南越国灭亡,时为汉武帝元鼎六年,整个南越王朝历五王,凡九十三年。
汉朝灭亡南越之后,在其故地设立了合浦郡、苍梧郡、交趾郡、九真郡、日南郡、南海郡、郁林郡、珠崖郡、儋耳郡九个郡,后来位于海南岛上的珠崖郡和儋耳郡很快就被放弃了。因此人们常用九郡或七郡之地来指代南越故地。

汉朝在南越故地设立的七郡之地
南越的灭亡,给匈奴带去了极大的震动。汉朝使者用盟友南越已经灭亡的事实警告匈奴尽快臣服汉朝,《汉书》卷六《武帝纪》载:
遣使者告单于曰:“南越王已悬于汉北阙矣。单于能战,天子自将待边。不能,亟来臣服,何但亡匿幕北寒苦之地为!”匈奴詟焉。
南越国的灭亡,使汉朝避免了南北两线作战的不利局面,可以腾出手来一心一意对付匈奴。也难怪汉朝使者能说出如此气势万钧,不可一世的话来了。
而之前南迁到川西和云贵高原,却还一直和匈奴保持着联系,乃至于在匈奴胁迫下和西域诸国一起成为匈奴“右臂”与汉朝对峙的羌族部众,在汉朝的重拳出击下,也与匈奴失去了联系。公元121年,汉武帝征服河西走廊,使羌人与匈奴交通隔绝。
《汉书·西域传》载:
“列四郡,开玉门,通西域,以断匈奴右臂,隔绝南羌”。
《后汉书·西羌传》载:
“初开河西,列置四郡,通道玉门,隔绝戎羌,使南北不得交关”。
这都表现了汉朝征服河西走廊隔绝了先前的南北交通。
对于汉朝的封锁,羌人与匈奴自然并不乐意,他们试图恢复交往,但都被汉朝挫败。如《汉书·武帝纪》载:
“元鼎五年西羌十万众反,与匈奴通使,攻故安、围枹罕,六年遣将军李息,郎中令徐自为征西羌,平之”。
《汉书·赵充国传》记载,直到征和五年还有匈羌联合进犯河西的事情。
“匈奴遣人至小月氏,共告诸羌曰‘……羌人为汉事苦,张掖,酒泉本我地,地肥美,可共击居之’,以此观匈奴欲与羌合,非一世也”
不管怎样,从汉武帝扫平南越,拓土河西开始,那条从漠北横穿河西走廊,经过川西、云贵一直抵达岭南,沟通了匈奴与南越两大强国的南北交通古道,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逐渐走向衰落。

公元1世纪的汉朝丝绸之路
而另一条穿越河西走廊,连接东西方各个文明的崭新道路,正在焕发出夺目光彩,并将影响周边各国数千年,直到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