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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里路云和月——河西走廊

摘要: 偶然看过记录片《河西走廊》后,主题曲里杜杜克苍凉呜咽的音色伴随着一个个孤独的故事,让我忽然觉得这个一直以来“以后要去”的地方也许现在就可以出发看看。“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最早读到的诗之一。“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小时候从这里开始记住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张骞、霍去病、解忧公主、常惠、鸠摩罗什、玄奘、左宗棠、林则徐……一个个有名或无名的人经过这里,走向自己和历史的宿命。信仰、 ...

偶然看过记录片《河西走廊》后,主题曲里杜杜克苍凉呜咽的音色伴随着一个个孤独的故事,让我忽然觉得这个一直以来“以后要去”的地方也许现在就可以出发看看。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最早读到的诗之一。“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小时候从这里开始记住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

张骞、霍去病、解忧公主、常惠、鸠摩罗什、玄奘、左宗棠、林则徐……一个个有名或无名的人经过这里,走向自己和历史的宿命。信仰、理想……留下或没留下痕迹。戈壁荒漠、去国千里,少年将军、金戈铁马,几千年的岁月和风从河西走廊上流淌而过。后来在路上,还是听着《河西走廊之梦》,常常想他们是否也在祁连或者鸣沙山下仰望过同样一片星空。

01

祁连不是一座山,而是一条绵长的山脉,整个河西走廊都延着祁连山展开。清晨从西宁出发,不知道确切地从哪一刻起就进入了祁连之中。

可能很多人和我一样最先听到祁连山,不是从地理书上,甚至也不是从历史课本里,而是从一首歌谣“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胭脂山,使我嫁妇无颜色”。要真正了解祁连山脉的地理意义时才知道这首歌毫不夸张,这里是真正的沙漠绿洲。如果没有祁连山,南北的沙漠将连成一片,河西走廊乃至西宁、兰州等许多西部城市都将不复存在。

虽然前一天祁连已经下过雪,但是从青海一侧进入仍可以看见连绵的金色草场,如果不是山脉时有起伏,万里无云的天色中远处终年不化的雪山清晰可见,有几刻我会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呼伦贝尔。

如今祁连草原上最多的动物是动作迟缓但队伍庞大的羊群,他们经常成群结队地从公路上慢悠悠穿行而过,身上还印着各家羊群主人用来与别家区分财产的烙印。但在千年前这里曾是汉帝国最重要的军马场,天山之下、万马奔腾。而在更早之前汉武帝登基之初,这里还是匈奴人最主要的聚居地之一,那时匈奴总是时不时策马东南,在汉朝边境劫掠一番而后扬长而去。这样的状况持续了数十年,直到一个叫霍去病的人出现在这片山脉间。

古诗词中文人墨客似乎最爱描绘两种男人形象,一种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翩翩公子、玉树临风;一种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英雄铁血、气壮山河。而这看似不太相容的两种意象在一个人身上完美的结合了。

霍去病的家族虽本是寒门,但他幼年时姨母就已贵为皇后,舅舅是当朝大将军,皇帝姨夫更是对他青眼有加,说天潢贵胄毫不夸张。而且姨母和母亲都是美人,霍去病也必定器宇不凡,他是长安城中鲜衣怒马的贵公子,“顶配高富帅”;而真正传奇的是他十几岁便横绝大漠、百战百胜,短短几年贯通河西、荡平漠北,立下让所有后世将领仰望的功勋,霍去病也是“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色云彩”的盖世英雄。这样的人设恐怕再粉红的小说都不好意思杜撰,可却偏偏在历史上真实存在着。

公元前121年,霍去病被任命为骠骑将军,独自率领一万骑兵第一次出征河西走廊,歼灭匈奴精锐过半,休屠部的圣物“祭天金人”也成了汉军的战利品;第二次出征河西,在公孙敖的部队迷路未能按计划策应的情况下单独进攻,深入匈奴境内2000余里,将匈奴逼出河西走廊,从此把这条咽喉之道控制在汉朝手中。那年他十九岁。

此后为了巩固河西走廊的战果,霍去病又继续追击远遁漠北的匈奴,直打到今日外蒙腹地,封狼居胥、禅于姑衍(狼居胥山即今日蒙古首都乌兰巴托东南的肯特山),在他之前上一个于山岳间进行封禅大典的人是始皇嬴政。而后霍去病又继续追击匈奴至瀚海,饮马今日贝加尔湖畔,这样的场景让后世几千年间多少帝王将相想起都壮怀激荡、夜不能寐。那年他二十二岁。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文人的诗句背后与其说是遗憾,不如说是一种残忍的审美要求,名将、美人的生命因短暂而更加璀璨,只把最绚丽的一段留于世间,从此以后定格为传说。霍去病二十三岁便突然离世,不知是命运的幸或不幸。正因于此,他永远是那个豪气干云、百战百胜,说出“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少年将军,没来得及跌落红尘成为一个党派与储位斗争中油腻的政客。

如今,当我轻松地坐在行驶在柏油路上的车中,盘算着中午要买碗牦牛酸奶,晚上去祁连镇上回族老乡家休息,第二天参观完阿柔大寺下午就可以到张掖时。不经意间眺望车窗外连绵几百公里的雪山、草原、戈壁时,也会忽然让思绪飘回千年前,同样是在这片山脉间,当时还远远没有平坦的公路,也少见人家,霍去病曾带领大军驰骋于此,朔风凛凛或烈日炎炎,举目望去只能看到更多更远的山峦戈壁,甚至找不到敌人在哪里。前方没有目标,后方没有增援,几万士兵仰赖的是将军的决断,而将军只能依靠自己,有进无退、有死无生。可能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十几岁的少年慢慢修炼了和祁连山一样壁立千仞不可动摇的意志。铁蹄铮铮、山河万里,从此以后的朝代都再难看到这样开阔的意象。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02

翻过峨堡山垭口,进入祁连山北侧,就真正走进了河西走廊的范围,也进入了甘肃境内。祁连山北侧没有南侧的洋流降雨,虽路程相距不过百里,面貌却已大不相同。再看不见绵延的草原,同样辽阔的天地间只有冷硬的戈壁碎石和沙漠中唯一能生长出的植物骆驼草,眼前荒凉的景象渐渐与想象中的丝绸之路相重叠。

在祁连山脉间穿行两日,下山后的第一个大城市是张掖。这也是当初汉武帝建立的河西四郡之一。

公元前112年,也就是几乎在霍去病第一次攻打河西的整整十年后,汉武帝出巡雍州一直抵达甘肃靖远黄河岸边,向西眺望,黄河流入的方向就是他一辈子未曾踏足却时刻萦绕脑中的一片土地。

一年后的公元前111年,汉武帝设立了河西四郡,正式将这段东起乌鞘岭,西至玉门关,全程一千公里的咽喉之道纳入汉朝版图,从此汉朝有了抵御匈奴的屏障,也有了沟通西域的通道。河西四郡的名字体现了这个历史上少有的雄才大略君主的胸怀气魄。

武威郡,取武功军威之意;张掖郡,意为张中华之臂掖;酒泉郡,城下有泉,泉水若酒,故名酒泉;敦煌郡,取盛大辉煌之意。

玉门关与阳关,这两座后来无数次出现在边塞诗中的关塞也同时建立。

中国历史上大一统的朝代不少,但真正充满活力与开拓精神的时期却不多。数千年来直到现在还有多少人追慕汉唐的风采,如同一个心事沧桑的中年人甚至垂垂暮年的老人追忆他曾经激扬浪漫的青春岁月。汉朝的开阔在于一个真正大国的自信,以及由这份自信带来的外向与包容。河西走廊就是一个侧影,这个王朝敢于探索外面的世界,不只是享受于万邦来贺的荣耀,也鼓励民间的经贸往来;甚至在精神文化上也呈现出了很大程度的包容,虽然独尊儒术,但也从来没有压制过从河西走廊另一侧逐渐传入的佛教等“异端”思想;当然,这个朝代也有足够的实力捍卫自己的疆土,以及足够的浪漫弹出一曲凤求凰……

我们到张掖的那天正是中秋,恰好可以看到城楼上皎洁而盛大月色。

从张掖经酒泉继续向西会通过嘉峪关,嘉峪关已是明朝时修建的一座军事和行政职能非常完备的关隘,关城建在北侧黑山和南侧祁连山之间,明长城牢牢将中间的平川锁住。这已是明朝的国境线,西出嘉峪关需要持有“关照”,曾经长期在汉唐宋元版图内更西边戈壁中的瓜州、敦煌已不在明国境之内,而且很大程度上是明朝自己主动舍弃,这也能看出汉唐后越来越保守化的政治与治国理念,明太祖已经只希望维护中原政权的稳定,把自己手里这份家业稳稳当当、不增不减的传给子子孙孙,所有不在他控制范围内的土地、海洋,以及所有在思想文化、经济方式上可能发生的变化都是危险的。如果可以他一定不惮于给自己的整个王国以及所有子民的脑子上把锁,事实上他也尽全力这样做了。

嘉峪关结构严密,分内城、外城、城壕三道防线,外城是关城百姓生活的地方,有文官办公的文渊阁,以及给士兵提供精神寄托的关帝庙和戏台。而内城是只有守城官员可以进入的,也是军事机关的所在地,东西两门内都设有瓮城做伏击之用。

嘉峪关城楼上朔风凛冽,站在这里向西眺望,不同于山海关、居庸关关城内外人头攒动已纯粹沦为一处景点,如今嘉峪关关外仍是一片寸草不生的戈壁,出关便彻底告别身后繁华的世界、告别亲人故土。在此处能真正体会到“西出阳关无故人”,“春风不度玉门关”是怎样的凄凉。也就能被当年左宗棠七旬年纪从这里扶棺出塞,征战沙俄、收复新疆的悲怆豪迈所打动。

如今嘉峪关市两侧仍是当年左宗棠种下的杨柳,被称为左公杨和左公柳。

03

敦煌,毫无疑问是河西走廊中最有吸引力的一个名字。

有什么可以穿越沙漠的朔风,穿过时间的洪流,历经沧海桑田、人世浮沉,代表千万年前的岁月和生命与每一个现在对话?似乎只有文学与艺术。除此以外皇朝帝国、王侯将相,所有是非成败、爱恨情愁转头成空。

在《三体》结局里,人类最后的守护者守望的是一座收藏着人类历史上所有伟大艺术的博物馆,他知道自己将要埋葬的是人类在地球的全部时光与记忆。当人类不再,如果她们还侥幸能留下,将是唯一记录那对于我们而言漫长而艰难,却对宇宙不过沧海一粟的亿万年岁月里,人类所有光荣与梦想的证据。

我不懂欣赏艺术,但是每一次在伟大的艺术品面前想到她所承载的过去与未来的时光,想到那些托付在上面的人生,就让我产生一种出于原始的震撼与敬畏。

十六国时期,一位叫乐尊的僧人在云游中途径鸣沙山,忽然看到前方金光闪耀,好像万佛降临,于是便在岩壁上开凿了第一个洞窟用于修行。从此历经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的不断开凿修建,成为了今天的莫高窟。

进入莫高窟,先看到的是她标志性的九层塔,里面供奉着世界上最大的室内弥勒菩萨造像,是盛唐时期武则天命人按照自己的形象修建的。当时武则天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在民间宣扬自己是弥勒佛的化身,曾按自己的形象广修佛像,后来在其子继位后多数被毁,这座位于大漠边关的大佛却留存了下来。

当然,真正让莫高窟闻名于世的并不是这尊政治意味浓厚的大佛,而是无数无名的艺术家与佛教徒历经几个世纪完成的散落在七百余个洞窟中的壁画与雕像。为了保护壁画,窟内并没有安装照明设备,从洞口照入的阳光非常有限,全赖讲解员用手电指引视线,这倒也让游客从进入洞窟一览无余变得多了惊喜和神秘的意味。当讲解员让我们抬头仰望洞顶时,一束光照上去,几千幅整齐排列的佛像俯视下来,佛的目光无处不在,不论有无宗教信仰一样内心震撼。所有洞窟的窟顶无不如此,所以莫高窟又被称为千佛洞。

著名的飞天和反弹琵琶存在于许多壁画的角落,飞天在经变壁画所描绘的仙佛中地位并不高,不过是低等的仙女,而反弹琵琶则是壁画中舞乐姬的一种舞姿。但因为面容姣好、体态优美,易于被民间接受,而且在众多壁画中反复出现,被视为了莫高窟乃至敦煌的象征。

数千年过去了,因为使用宝石制成的矿物颜料,莫高窟壁画依然鲜艳如初。佛祖大到悲悯的神态,小到衣绶上的一个褶皱都栩栩如生;飞天衣袂飘飘、姿态流畅,飞舞在千年凝固的空间和流淌的时光里……

几乎每个洞窟都有自己的供养人,其中不少都是当地豪门望族的家族窟,这些信奉佛教的达官显贵们出资开凿石窟并供养工匠们造像作画,很类似文艺复兴时期欧洲豪门与艺术家的关系。从南北朝到宋朝,敦煌开窟造像最鼎盛繁华的千年间也是中国古代文化艺术发展的巅峰时期。

04

在莫高窟一侧不太起眼的角落里是莫高窟第十六窟,说第十六窟可能大多数人并无概念,但是在其中发现的藏经洞却几乎无人不晓。

参观莫高窟时,每组游客会被分流跟着敦煌研究院的讲解员参观七个不同的石窟,但第十六窟却是每一组游客最后都会被带去的地方,所以与其它洞窟相比,这里尤其热闹,人流如织。大家排着队沿石壁走进洞窟,可以看到石壁一侧被凿出的一个窗口大小的窟窿,向里望去是一间如今空空荡荡只余四周壁画的十几平小石窟,但在一百年前这里曾经堆满高达数尺的几万卷经卷画幡。我们不知道千年前是谁因为什么原因把这些经卷藏在洞中并封上泥石、绘上壁画,从此让她们沉睡等待在时空岁月里,但却知道一百年前是一个叫王圆箓的道士机缘巧合之下重新凿开了这堵墙。

因为余秋雨的一篇《道士塔》,王道士与藏经洞一起家喻户晓了。在这篇被收录进语文教材的文章中,王圆箓是敦煌文化的罪人,作者对他倾泻的愤怒不下于面对一个卖国贼。但如果把他放回到一个因缘际会流亡到敦煌的普通农民的角色里,他却很可能一直尽心竭力做着在他的认知和能力水平内对佛窟“有益”的事情。当他来到莫高窟时,这里一片荒凉早已无人看顾,他四处化缘用得来的钱清理修缮石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无意发现了藏经洞,他也曾数次将发现藏经洞的消息以及其中的部分经卷呈报给当地官员,但却无人重视。直到英国人斯坦因以自己是玄奘追随者来中国取经的故事哄骗王道士第一次带他进入藏经洞,此后贩卖藏经洞藏品所换来的钱财,王道士也全部用来请人修缮莫高窟,虽然这种“修缮”在如今看来更多的是一种对文物的破坏。

王道士的过失无可否认,但他只是一个被无能的政府体制,动荡的社会环境推到本不应该属于他的位置上的普通人,我们不能让一个偶然出现在那里的路人甲去承担本应属于一个社会、一个时代的指责。命运和他开了个玩笑,让他承担起他所没有能力承担的历史责任,但为什么这个玩笑会发生?又为什么没有制度能纠正弥补这个错误?如果敦煌文物的流失责任在王道士,那么此后剩余经卷在终于被运送到京城的途中却只是粗粗用草皮裹着,一路流失、一路被破坏的责任又在于谁呢?

鸣沙山日日残阳如血,似乎独自哀悼陈寅恪先生所说的“伤心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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