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年间,巴县第三区龙凤乡的望族有龚家、胡家,财力旺、势力大。李姓,家族人口繁盛、分布广,但多数穷困。谢家、程家,虽然有点势力,但族小人稀。其他还有何姓、石姓、申姓、刘姓,也是乡里有名姓氏。
本人少年时读书、赶场、走亲戚,吃春酒,常听大人们摆“龙门阵”,他们爱谈“张献忠洗(屠)四川”“湖广填四川”的故事。说得高兴,各自争说自己的老祖宗来自“湖广”、来自“麻城孝感乡”、来自“广东过湖广”、来自“江西过麻城”,来自“湖广过贵州”。听多了,逐渐知道龚、胡、李、何、程、谢、石、申、刘等姓都是“湖广填四川”的移民。

家乡人打趣谈,常提到胡家花园、胡家花房子和龚家举人、龚家老房子、龚家新房子、龚家祠堂、龚家寨子,龚家祖坟(蛇坟和龟坟),龚家神龛上供着放鸭竿子的故事。
龙凤乡的龚氏家族,尤以十四保的龚家寨子、老房子、新房子、祠堂的族派为盛。这里地处龙凤乡、走马乡、白市驿(镇)交界处,小地名就叫龚家寨子。在这约4平方公里以内,主要是龚家的寨子、园子、祠堂、坐屋、机房(织布)、田土和佃客。龚家寨子,圈地约1.5平方公里。正门洞上有城楼,有瓮城,城墙有三丈高,墙基用大石条、其上用大方砖砌成。城墙上宽三、四尺,可行人、跑马。寨中有田土、水池、房屋,还有演武厅,厅前有练武场。练武场与正门洞之间一座高大的石牌坊,练武场东西两边各立一根铁旗杆。
解放初,将城楼、演武厅等撤除,城墙内全改为耕地。
1956——1960年,邻近两个乡(公社)的农民修堰塘,引水渠,修房屋,修牛圈将城墙撤毁殆尽。龚家老房子,一大朝门,二小朝门,三进六天井,七八十间房;龚家新房子,一大朝门,三小朝门,四纵列,五横列,九个天井,百余间房。解放后土改时,前者搬进8家贫农居住,后者搬进12家农民居住。龚家祠堂,是典型的长方形围龙屋,外墙高于内屋顶,土改时5家贫农搬进居住。这些土改“新分户”,有的是本地的贫农、长工,多数是从缙云山上搬下来分田土的山民。减租退押,打破迷信,挖了装有双龙拥圣旨石冠的龚家祖坟、蛇坟、龟坟,砸毁了石牌坊和祠堂神位。不知显赫了多少年代的龚家风物,随着时代风暴被扫荡了。“新分户”不知道住地旧物的昨天,当地老人偶尔也把龚家故事作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风吹倒前朝树”的闲聊笑谈。
提起
龚家的故事,最有趣的是龚家老祖宗放鸭入四川。香火(神龛)上供祭放鸭竿的故事。
明末清初,天下大乱。龚家在未入川前的老祖宗是以放鸭为生的。放鸭为生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一年四季都养一群鸭,冬天、春天主要圈养,或在园林畔,小溪沟,湿地养鸭,夏天秋天将鸭赶入麦收后的旱土和稻收后的水田;一种是春夏孵蛋,卖小鸭,刚收早稻,开始养群鸭,将几百上千,甚至几千的鸭子赶下稻谷收后的水田。农历七、八、九、十月份是放鸭最好的季节,田里割谷时抛洒的谷粒和水田中虫鱼田螺,是丰富而天然的饲料。鸭子长得快、长得肥,会生蛋。至九、十月就可全卖给制板鸭的作坊,少的可以卖给多家餐馆和乡间农民办酒席。放一群鸭的收益,比一个种二、三十亩田的中农收益还多。不过,放鸭比种庄稼更辛苦,风险亦大。
放鸭专业户,我家乡人称“鸭蓬子”。一般是三个人,两个放鸭,一个看守蓬子、煮饭和送饭。赶鸭子的二人,大多是请的“丘二”(短工或长工),老板守蓬子,有时还需上街买油盐米,谈生意。
旧社会,一切私有,惟独放鸭,哪家哪姓的田土都可以放,只要鸭子不损害蔬菜和庄稼,田土的主人认为鸭群来田土,可吃掉害虫,泥土踩得柔和,鸭粪肥了田。这是一件“双赢”的好事。放鸭子可算是“逐水草而居”的生计。鸭蓬子为中心,四周三、四里路内的水田都放过鸭群了,就得移动地方,远了不便送午饭,傍晚也不便赶回鸭群。鸭蓬子搬家十分简单,守蓬子的人第一次将竹篾编的,三个人蔽风雨、睡觉的蓬子扛到新选的平地放好,第二次回来搬煮饭的鼎锅、菜刀、碗、筷和围鸭群的竹围,一挑子就担到新住地。新住地距原住地不过四、五里。放鸭人以一个竹蓬篾床、一鼎锅、一群鸭,白天黑夜,风里雨里辗转生活在广大乡村田野间。放鸭人几个月回不了自己的家。倘若遇到瘟疫(症),眼睁睁看着倒霉。民间有一句形容遇难遭败的歇后语:“三千鸭子死了八百--快完了”。虽然养鸭可赚大钱,可是很少有人愿意干这门活计。龚家老祖宗,龚恒运在广东的家乡遇到了大旱灾,移居到湖广(另有一说来自湖南宝庆),重干起放鸭生计。两年后遇到了“八大王”(张献忠)之乱,又离开住地,到邻近的县放鸭。这里离川界不远。有一天在驿路旁水田放鸭,见到不少的过路人,有的
单个青壮年,背着搭裢急走;有的三三两两一伙,背箱挑担;有的还扶老携幼;有的妇孺幼童走得很疲惫,就在路边大树下的大石坝坐卧歇脚。龚恒运觉得奇怪,这么多老少行人是逃难的吗 ?到哪去 ?他上前攀谈,
歇息的人七嘴八舌说:“上四川去”;“四川没人了,荒了。皇帝都发下诏书,没有田土耕的人可到四川插占田土”;“四川是天府之国,好田好土,什么都出产,撒下种子就有收成”。
龚恒运如听到天外福音,当天回家与家人商量,决定上四川发家去。逢场天,他将鸭群卖掉筹措盘餐费用。他选留下五只鸭母,三只鸭卿(公鸭),心想到了四川占不到地,还可干老行当,人少的地方更好放鸭。
大清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九月,龚恒运告别老父母,挑着8只鸭和一篓鸭蛋,妻子和14岁的儿子背衣物食粮行李踏上了去四川的路。途中歇息都找有水田、山溪、堰口的地方,将鸭笼放置水中;休息上一天,就用细绳串联8只鸭,放入水田或山沟,让其自由扑打活动。经过一番艰难,翻越过了两省交界的群山,次年初春,来到了重庆府西边的缙云山下。这里是浅丘和冲田地带,虽已有了住户,但仍显蛮荒,处处野溪横流,竹木葱茂,成片成林。龚恒运和妻儿三口暂在破庙歇息,支起鼎锅煮食,拿出砍刀伐竹木,几天编织好放鸭的蓬子。三百鸭蛋还剩80,8只鸭还剩5只,全都孵小鸭。第一年几十只鸭生的蛋,全部用于孵小鸭,第二年就有数百只小鸭,第三年,就有了上千只鸭。

秋收后,天高气爽,鸭正肥,龚恒运赶一大群鸭(留下少数孵蛋的种鸭)去白市驿卖。
白市驿是成渝东大路出重庆府的第一个大驿站,是镇的所在地,是歌乐山与缙云山之间近百平方公里内最热闹的地方。龚恒运赶鸭翻山坡至土地垭,鸭群散了,都拥向路旁小峁边的一堆石谷子(红砂石受雨淋风化成的小石子,当地俗称此名),嘴啄足刨。龚恒运用竿赶,鸭不走,十分奇怪,走过去用手和脚赶鸭,发现这土红色小石堆里露出一个包袱,他拉出一看,里面尽是银锭。他十分惊喜,忙收拾好背上,急忙赶鸭去白市驿卖掉。
龚恒运用土地垭拾得的银锭买下一片地,这片地上还有明代遗留下的几处屋基。早来插占者占有许多地,并没有那么多能力来耕管。龚恒运选一旧屋基修座屋,风水先生说要把原旧屋基大门前的小坡削去一半,与外冲田相通,才会使这地穴的气凝而不窒,气不散有出息才能发达。他雇人挖坡取土筑屋,并将这里下挖成塘。有一天,取土工匠挖出许多金色的小条子,不知是什么,大家议论着。龚恒运看到工人闹嚷,走过去一看大为惊讶,又忙说:“这是小蛇死了变的石头,全给我搬进屋去”。原来,这些是金条。
龚恒运有了这许多金条,重新规划座屋,要建一座“大瓦围”,即遗存至今的龚家老房子;用这些金条又买了龚家新房子、祠堂至牛老滩一大片田土。龚家入川始祖站住了脚,开始了发家历史。
龚家祖宗发财了。不放鸭了,当大老板(地主)了。他认为这一切都是放鸭得来的,是上天保佑,是祖宗保佑,不能忘天恩祖德,于是把放鸭的竹竿用红漆和黑漆涂了,裹半截黑绸和半截红绸放置到香火(神龛)顶上供着。座屋修好了,豪华气派,要学点官家豪墅的文雅,于是重金聘文人题写堂屋门上大匾。有秀才知道龚家发家的故事,前去应聘。在一阵子弯酸摆姿态后,提大笔一挥,写下四个大字:“文方鸟甲”。主人一看,心想:“文方,就是文化方面;鸟甲,就是最大的鸟,最大的鸟就是大雁、仙鹅,在文界鹏程万里”。于是连声说好。主人将其制作成又大又厚的金匾,披上红绸,举行隆重仪式挂上。
原来,这位秀才是想轻侮、戏谑龚家发横财附庸风雅,使心计弄笔墨写下这四个大字。从前,写字认字都是从右到左,
“文方鸟甲”四字原是“放鸭”二字分开写的结果。当时龚家主人和宾客们都从文面看,正面想,一点儿没去想这秀才会如此奚落龚家祖宗出身低微。这故事在乡间里逐渐传开,龚家后裔子孙也有读书人,也出了举人,也看出来这块匾的名堂,不过,他们认了祖宗是放鸭进四川,放鸭致富发家的,神龛上不是还供着放鸭竿子吗。
龚氏家族后裔子孙改变了生活道路,社会地位,读书当秀才、举人作官,以诗书传家。同治年间,龚涵(字厚安)是巴县名秀才,精于四书八股文,其子龚秉枢于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中举。侄子龚樾当了秀才,龚权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中举人。龚秉枢考进士未中,回籍主白市驿观文书院。辛亥保路运动中,积极抨击清廷腐败卖国,入同盟会,参与革命事,蜀军政府成立,被推选为行政部副部长。民国二年(1913年),杨庶堪在重庆建署立讨伐袁世凯大旗,聘龚秉枢入幕掌内务、教育,不久回乡教书,民国六年(1917年)三月去世,时年53岁。龚家举人诸事,民国《巴县志》中有记载。
龚氏家族传300多年的放鸭竿、放鸭金匾,不少佣人、奶妈、长工都见过,故事成为乡里的趣谈。1950年“减租退押”高潮中,工作队说:“地主都是吸血鬼、寄生虫,龚家放鸭竿是骗人的”,佃农、长工将其撤下砸毁。
本人老家在龚家寨子附近,每次返乡都要去那里逛逛。2007年,我返乡又去探访,一条公路从龚家寨子墙基下穿过,老房子、新房子,祠堂都破败不堪,住户只有老人,小孩,青壮年都外出打工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