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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丨普洱茶与滇藏茶马古道
中国西南是世界上茶树的最早原产地，是山茶科植物的故乡， 也是人类较早饮用茶并培植茶树的地方，是公认的茶文化发源地之一。
在云南境内的澜沧江流域，既未遭受过上更新世大冰期的侵袭，大部分地区也躲过了中更新世两次冰期的袭击，因而许多古老植物树种，包括茶树，得以保存下来。这一地区以植物王国闻名于世，至今仍有着山高、湿热、雾大的地理气候优势，特别宜于茶叶生长，也就是人们所谓的“高山云雾出名茶”。1949年以来，人们先后在西双版纳州勐海县南糯山、巴达山，景洪市基诺山，以及勐腊县易武、象明、倚邦山区，还有普洱市山区，大理云县白鸳山区以及临沧市的勐库山区，发现了一批野生和栽培的大茶树，当地人称之为“茶王树”，树龄在八百年以上，两三百年的茶树则成片成林。1980年在巴达发现的一株野生大茶树，初步鉴定树龄达1700年。1983年在勐腊县易武镇发现的人工栽培型古茶 树，直径45厘米，树围120厘米，高近12米，叶长24厘米，初步鉴定树龄在1000年以上。在当地主体民族傣族的语言里，“勐”就是地区、部落的意思，“腊”就是茶，所以傣语里的“勐腊”，意思就是“茶叶之乡”，也就是说，勐腊向来是产茶的地方。
历史文献对哀牢山以南澜沧江两岸盛产茶叶早有记载。唐代樊绰的《蛮书》“云南管内物产卷七”载：“茶出银生城界诸山，散收无采造法。蒙舍蛮以椒、姜、桂和烹而饮之。”银生城就是现今云南景东、景谷及其以南地区，蒙舍蛮应该就是世代生息于斯的布朗族、佤族、拉祜族，以及白族、彝族、哈尼族等少数民族。也就是说，1200多年前南诏时的银生、开南节度辖区内已产茶叶，而且当时当地少数民族的饮茶方法（以椒、姜、桂和烹而饮之），是古人烹茶饮 茶的最早方式，现今白族的三道茶即同出一辙，与有些藏地的酥油茶做法也有相似之处。侗族的油茶，客家人的擂茶，至今也还保留有古人烹茶的遗风。
在没有文字的布朗、拉祜等民族的古老传说里，就有他们的祖先如何发现茶叶、如何使用茶叶的动人故事。景洪县格朗和乡的哈尼族僾伲人关于茶叶起源的说法就与布朗族的传说相似。据说他们的祖先当年打到老虎烤吃，吃过后浑身发热、口干舌燥，晚上就在火上架上土锅烧水喝，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吹落的一些树叶子掉在开水锅里，没想到一喝那无意中煮了树叶的水，格外甘甜，解渴、消火。那树叶就是茶叶，他们从此也就知道煮茶、饮茶了。这种口传历史应该比文字历史悠久。时至今日，布朗等民族，仍将茶树作为必不 可少的陪嫁物，可见茶在其生活 里的渊源和重要。
《普洱府志》载，云南一些少数民族最早在汉代就已栽培茶树，而大叶子普洱茶，于唐天宝年间 就在澜沧江两岸大量种植。普洱茶苦中回甜，在当时就闻名于世。宋代，在今宁洱县境内就已有“茶 马”交易市场。到清代，“普洱茶名遍天下。味最酽，京师尤重之。”清人檀萃于1799年撰写的《滇海虞衡志》卷十一记载：“普茶名重于天下，此滇之所以为产而资利赖者也，出普洱茶所属六茶山，……周八百里，入山作茶者数十万人，茶客收买，运于各处，每盈路，可谓大钱粮矣。”足见滇茶名重天下、产茶销茶的盛况。
作为茶叶原产地的云南向西向北冲破大江巨山的阻隔， 把茶输送到藏地，其时间最迟不会晚于唐代，即西藏的吐蕃时期和云南的南诏时期。那时的吐蕃与南诏之间有着密切的政治、经济关系。不过，那时茶叶的交易量也许不大，更多可能是作为礼物来交换，后来我们称之为茶马古道的道路尚在孕育之中。
在传入西藏的茶叶中，云南特产的大叶种普洱茶，由于茶香浓郁，回味无穷，打出酥油茶来分外香醇，而且颜色极好，所以受到藏族人民的特别喜爱。1931年，曾在西双版纳从政并经营茶叶生意的李拂一先生在《西藏与车里之茶业贸易》一文中说：“我记得有人这样说过：西藏所需茶叶，自来都是由川输入，近来被印度茶将销场夺去了。其实这种茶是由车里、猛海运去之普洱茶，真正印度产之茶叶，藏人是不欢迎的。”车里即今云南西双版纳景洪县。这些普洱茶是一些富有冒险精神的商人，自民国初年始，在云南勐海（当时称佛海）设号加工，从打洛口岸出境，经由缅甸景栋、仰光海运至印度加尔各答，再由陆路经由噶伦堡，翻越喜马拉雅山脉运入西藏的。
云南普洱茶的制作，一般是将茶叶采摘回来之后，用锅把青叶炒至凋萎，经过一段时间的晾晒，然后倒在簸箕中反复揉搓成条，再在日光下曝晒，或用火焙干，这样就成了粗制茶，也叫作散茶。在过去，茶庄将各个茶农的粗制散茶购入后，挑选加工，分别使用石制或木制模具，压造成圆形茶饼或方形茶砖。圆形茶饼称为圆茶，也叫紧茶、七子茶或筒茶，每饼圆圆的如同饼子，重为老秤半斤或八两（约400克），直径半尺左右，这样七饼茶为一筒，包上笋壳竹箨，用竹篾捆扎结实，印上茶号字样，是为筒茶。24筒为一担，约合现在的120斤，然后分装成两箩，便于骡马驮运。老茶带梗剁细蒸软，压成茶砖，只用于销往藏族聚居区。老茶根本无法冲泡茶水喝，却是打酥油茶的上好茶叶。
进入20世纪，大理喜洲商帮崛起，他们主要经营生丝、茶叶、 大烟和矿产，后两者生意很不稳定，贯穿始终的是生丝和茶叶。曾富甲云南的喜洲帮“永昌祥”商号，就在大理凤庆、临沧猛库等地开辟茶场，制作“永昌祥”牌普洱茶，而且多以“下关沱茶”的形式面世，而销往藏地的茶叫“藏庄茶”，用作销四川沱茶剩下的茶杆和茶面做成，颜色格外浓，味道苦涩，更有助于消化，并且热量高、营养丰富，正是打酥油茶的上好茶。据永昌祥后人杨克成先生20世纪60年代记述：“最值得注意的是沱茶在西藏的销场特别巩固，藏族喜欢云南沱茶远甚于四川的毛茶，甚至占世界茶叶市场优势的印度和锡兰茶在西藏都没有销路。”哪怕云南茶运程遥远，运费昂贵，藏族同胞宁愿吃云南茶。沱茶经揉制结成如锅底的中空的半圆块形状，既便于长途运输，也易于透气陈化，防止霉坏，每个重约十两。20世纪20年代以后，下关已成为云南沱茶制造业的中心。
我曾多次前往云南南部的产 茶区。其中西双版纳景洪县基诺 山颇具代表性。早在民国时期， 就有人注意到：“攸乐是普洱六大茶山之一，而且是最有名最重要 的一个。以前进贡皇室的普洱茶，就是这山上的出产。这里的茶树 都是人工种植的，行与行间棵与棵间的距离都一定的，有些老茶 树，据说已有几十岁，枝上披满绿色和灰色的地衣……”
过去乃至现在，当地人仍习惯将西双版纳基诺山称为“攸乐山”，将世代生息在攸乐山上的基诺族称为“攸乐人”，许多人仍像他们祖辈一样，以采茶、制茶为生，只不过他们的茶叶不再是皇室贡品，而进入了海内外众多普通百姓家。
基诺山位于中国大陆西南部最南端的热带雨林山区，这里气候湿热，物产丰富，到处古木参天，河溪纵横，鸟兽成群，还有丛丛浓密的龙竹点缀其间，婆娑多姿。尽管基诺族在这里定居生息了非常久远的年代，但直到20世纪50年代，其进化发展的步伐，仍停留在刀耕火种的原始社会末期的农村公社阶段。进入80年代以后，基诺族的生产生活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但也有一些传统幸存下来，极富特色的茶文化就是其中最突出的。这里的古茶园面积很大，估计有两万亩之多，绵延几座大山都是，攸乐人世世代代以这些古茶树为生，乐此不疲。从攸乐山腹地的亚诺寨后上山，山坡上多是上百年树龄的老茶树，几乎每家都有几百株。古茶树夹杂在巨大的樟树、榕树、龙竹林间，完全与茂密的原始热带雨林融为一体，时时采纳着天地大气，刻刻汲取着万物精华，虽已有数百年树龄，但仍生命力旺盛、生机勃勃的样子，一棵棵枝叶茁壮，老树吐新芽，全然与现代文明的化肥、农药无涉，怪不得它们味道醇厚绵长、茶色沉着透亮，拥有那么多的爱好者……连曹雪芹的《红 楼梦》、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对普洱茶都有描述。
据云南省农科院茶叶研究所老所长蒋铨先生20世纪50年代调查考证，普洱茶古六大茶山最初的茶树生长远在三国以前，最初为濮人所栽，三国以后被当地原住民作为了商品，到南北朝时逐渐发展，唐、宋已形成茶叶商品基地，明洪武年间“六大茶山”被划为一个单独的行政区划，清中叶市场急剧扩大，大量移民涌入（包括四川人，云南石屏、楚雄人），发展茶树种植面积，茶叶远销四川、西藏、港澳和南洋各地，六大茶山所产的普洱茶蜚声中外。现在的布朗族等民族即由古代的濮人演化而来。基诺族虽属氐羌族系，但当他们的祖先于先秦以前的漫长岁月里由黄河中下游南迁至澜沧江两岸时，就与濮人杂居一处，学着种茶制茶饮茶完全是自然而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