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在距今大约七八千年前，处于新石器时代的人类的祖先，进入原始农业的阶段，开始了定居的生活，产生了衣着的需要，出现了最初的纺织技术。 全国已经知道的新石器时代的遗址，大约有六七千处，只有一部分经过考古发掘。江苏有近 300 处， 其中近 100 处经过发掘。通过出土的遗迹遗物，我们对这种原始的纺织技术，已经有一个初步的了解。它们主要是由两个 ...

在距今大约七八千年前，处于新石器时代的人类的祖先，进入原始农业的阶段，开始了定居的生活，产生了衣着的需要，出现了最初的纺织技术。

全国已经知道的新石器时代的遗址，大约有六七千处，只有一部分经过考古发掘。江苏有近 300 处， 其中近 100 处经过发掘。通过出土的遗迹遗物，我们对这种原始的纺织技术，已经有一个初步的了解。它们主要是由两个部分构成 ：一个是捻线的纺轮和捻杆，另一个是由一些零部件组成的织机。

纺轮是和捻杆配合起来使用的，快速地捻动捻杆和纺轮，使它们旋转，把动、植物纤维捻成线，缠绕在捻杆上。由于捻杆和织机都是木制的，地下不易保存，所以我们不能十分完整地了解当时的情况，现有的认识，基本上是结合民族学调查到的材料，探索归纳而成。

纺轮的质地，已知有石质、骨质、陶质和玉质的，以陶纺轮为最多。它的形状，有圆形、球形、锥形、台形、蘑菇形和齿轮形，以圆形为最多。

青墩遗址遗物，距今 5000 多年。南通博物苑曾经试掘，出土有素面的陶纺轮（图一）。南京博物院在 1978、1979 年间做过两次正式发掘，出土陶纺轮 14 件，泥质灰陶，多数为素面，两件有八角形刻划纹。高邮龙虬庄遗址，距今 7000 年，出土陶纺轮 92 件，都是素面的。江苏邳县、武进的遗址，也都出土过具有八角形刻划纹的陶纺轮（图二）。其中一件的另一面，是四角形纹，每只角由两件组成，角端变平而大，很值得注意，下文还将提到它。

图二 江苏邳县、武进出土的陶纺轮

纺织的原料，可能有两类 ：一类是家 蚕（Bombyx mori L. ：silkworm moths）丝 ，太湖地区良渚文化遗址已有多次发现 ；另一类是植物性纤维。青墩遗址有荨麻科（Urticaceae）的遗存出土， 可能是苎麻属（Boehmeria nivea），它分布在淮河以南地区，秆茎纤维可以织布，嫩叶可以作为饲料养蚕 ；也有可能是野生葛（Pueraria lobata），苏南吴县草鞋山遗址，有用它织成的布块出土。

浙江余姚的河姆渡文化遗址，距今7000 年，出土过原始织机的构件，它们包括经轴、提综杆、打纬刀和卷布轴。

利用这种织机，怎样操作而织出布来呢？

西汉淮南王刘安（前 179~ 前 122）在他主编的《淮南子·汜论训》中，是这样叙述的：伯余之初作衣也，緂麻索缕，手经指挂，其成犹网罗。后世为之机杼勝（今简体作胜）複（今简作复），以便其用，而民得以揜形御寒。

现在我们要着重来探索陶纺轮上的八角纹。它象征着一个什么事象呢？

20 世 纪 40 年 代 以 来， 有 一 些 考古学家对此做了一系列的研究和探索。第一位是中科院考古研究所的郭宝钧（1893~1971）先生，他在 1949 年就发表过他初步的成果。根据一些东汉画像石和一些北方石刻的图像，例如江苏铜山洪楼出土的东汉画像上的织机图（图三），上面那根横轴，是卷经线用的，它的两端，如箭头所示，有类似银锭形的东西，在前面图二的陶纺轮三上也可看到。它叫什么名字呢？根据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它叫“榺”：“榺，机持经者，从木，朕声。”清代段玉裁（1735~1815）《说文解字注》引《三仓》说：“经所居，机也。”

图三 江苏铜山出土东汉画像石上的织机图

这一类的图像资料已出土不少。郭宝钧据它们绘出了复原图。叫它做“榺花”，是卷经线的横轴的两端，用来控制横木运转的一种结构。

对“榺”进行研究的，就我所知，还有台湾学者邹景衡、日本京都大学教授小南一郎，他们都有成果发表。

集这些成果于大成的， 是著名作家沈从文（1902~1988）先生，可以阅读他的专门著作《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他对河姆渡遗址出土的织机构件进行了复原性研究，并绘制了相关的结构和原理图。在他的图中，“榺”的图形也和本文图二陶纺轮上的图形相似。把它稍稍细分，就是八角形纹。

沈先生又引用了清代蜀锦织机图（图四），它的形状，则和陶纺轮上的八角形纹完全相同。

图四 清代蜀锦织机图

我们现在再完整地引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关于“榺”转变成“勝”（今简化为胜）及其相关的问题 ：勝者，滕之假借字。戴勝之鸟，首有横文似“花勝”。故郑云“织纴之鸟”。《小雅》云“杼轴其空”，即轴也。谓之轴者，如车轴也。俗作柚。谓之榺者，其任也，任正者也。《说文解字》对“勝”的解释是“勝，任也。从力，朕声”。就是说“榺 ”从木，“勝”从力，都是读“朕”音，但是已经从名词转变成动词了。是说从事者能够当作一件正正经经的大事而胜任愉快了。这一切转变，都发生在汉代。我们想问 ：一件用具怎么样转到人（主要是妇女）的头上去了呢？它在图像上是表现成个什么样子呢？为什么要跟一种名叫“ 戴胜”的鸟儿联系上呢？

段玉裁这段话中引“郑”云织纴之鸟， “郑”指郑玄（127~200），即郑康，是东汉时代的大学者，说鸟的头上顶着一种东西，是横形的，象“勝”（即“勝”），为什么像“勝”的东西要顶在头上呢？

最早的文献，见于韩婴的《韩诗外传》。据司马迁《史记》卷 121《儒林列传·韩生传》，韩婴是西汉时燕人，汉文帝时为博士，汉景帝时担任过常山王刘舜的太傅。在《韩诗外传》卷 2《楚狂接舆躬耕以食》章，讲了接舆的一个故事。接舆是楚昭王（公元前 515~ 公元前 489）时代的一个隐士，《论语·微子》称他为“楚狂接舆”，孔子想和他说话，他都走而避之。《韩诗外传》 说他耕田种地维持生活，楚王派使者带着“金百镒”（20 两或 24 两为一镒）要他去治理河南，他笑而不应。使者得不到回话而返。他的妻子知道他没有受命，就说不服从是不忠，服从了是不义。赶快逃走吧。“乃夫负釜甑，妻戴纴器”，改名换姓，远避他乡。接舆背着煮饭的锅甑 ；妻子顶着织布的纴器而走。这“纴器”是什么呢？《说文解字》释 ：“纴，机缕也。从系，壬声。”段玉裁解释说：“蚕曰丝，麻曰缕。”缕就是线，“机缕”是合丝、麻而称之， 纴是丝、麻线，“纴器”就是捻线的工具，就是纺轮带捻杆了。戴着纴器，就是在头上插着纺轮和捻杆。

清代大学者嘉定钱大昕（1728~1804）的弟弟钱大昭（1744~1813）的儿子钱绎，撰扬雄（公元前53~公元18年）《方言》为《方言笺疏》，说“古者妇人任器，行则戴之”，就是《韩诗外传》所记接舆“妻戴纴器”的事， 引《御览》引《考异邮注》云 ：“纴而戴之，明趣（同‘去’）时急也。”“勝所以缠纴，故亦名‘戴勝’。”这样笺疏古文，就是把现象提升为一种行为的规律了（见《方言笺疏》卷 8《戴鵀》条）。

头戴纴器，和春秋时期接舆妻子的故事大致同时，就是《山海经》记西王母的头饰。《山海经》有三处描述西王母“蓬发戴胜”，在东汉画像石中，我们可以看到不少的图像。

早期文献中， 《礼记·月令》记季春之月（三月）“鸣鸠拂其羽，戴胜降于桑”，提到了有一种鸟叫“戴胜”，郑玄叫它为“织纴之鸟”，扬雄《方言》列举了 9 种名称 ：“自关而东谓之戴鵀，东齐、海、岱之间谓之戴南，南犹鵀也。”“或谓之戴胜。”《尔雅·释鸟》也叫“戴鵀”，注“鵀，即头上胜，今亦呼为戴胜”。段玉裁说它头上“有横文似胜”。

图五 《三才图会》 戴鵀

明人王圻、王思义父子编绘的《三才图会》，有戴鵀图（图五）。现代生物学鸟类学家对戴胜的记录是：戴胜（Upupa epops ；hoopoe），全身棕色，头上有长羽冠，在长江以北为夏候鸟和旅鸟，在长江以南为留鸟。体重只有 60~80 克，翅长 130~150 厘米。受惊、鸣叫、在地上觅食时，冠能耸起，所以它的头冠引人注目。

这样，我们就可以联想，古人何以容易把它的头冠和妇女头上的饰物相比喻了，甚至给了它一个专名，这个专名也为今天的鸟类分类学家所接受了。

妇女头上的“胜”大抵有三种名称：一叫“花胜”。也是汉代就有这个名称。刘熙《释名·释首饰》说 ：华胜 ：华，象草木之华也 ；胜，言人形象正等，一人著之则胜，蔽发前为饰也。”南朝宗懔（449~563）《荆楚岁时记》引贾充李夫人典戒说“华胜起于晋代”是失考了。一叫“玉胜”。前引武梁祠画像题榜作“玉胜”。郭璞（276~322）注《山海经》说 ：“胜，玉胜也”。郝懿行（1757~1825）注《山海经》说 ：“郭云玉胜者，盖以玉为华胜也。”《后汉·舆服志》云：“簪以瑇瑁为挝，长一尺，端为华胜。”汉代已有此名称。一叫“金胜”。唐代祥瑞铜镜上有“金胜同心”的文字和图形。

作为考古工作者，我们可以做一个归纳 ：新石器时代遗址、墓葬中，有很多石刀出土，当为男人耕作时使用的生产工具，后来演变为玉刀，成为祭祀中使用的礼器 ；许多纺轮出土，当是女性纺织时使用的生产工具，演变为妇女头上的装饰。也是社会劳动分工在男耕女织上的物化表现吧！

考古出土文物中，还见另外一种八角纹，学者们又有了新的解读。

图六 安徽含山凌家滩墓葬出土的玉版

1987 年在安徽含山县凌家滩距今5000 年前的墓葬中，出土过一件玉龟和一种玉版（图六）。两者都有不等数量的凿孔， 出土时可以知道玉版原是置放在玉龟壳中的，那些钻孔显示，它们可能悬挂在一个场合中或佩戴在人的身上。玉版刻同心圆两个，外圈刻八片大叶纹，内圈刻八角纹，和陶纺轮上所看到的几乎是一模一样。

天文史专家陈久金认为刻纹与神、太阳、山川有一定关系，是原始的八卦图形。这个解说得到香港中文大学饶宗颐（1917~2018）教授的首肯。这可能就是“河图洛书”的实物证据。

《尚书·顾命》传 ：河图八卦者，伏羲氏王天下，龙马出河，遂则其文，以画八卦，谓之“河图”。

《尚书·洪范》传：天与禹，洛出书，神龟负文而出， 列于背有数至于九，禹遂因第之，以成九类，常道所以次叙。

再联系到青墩出土的鹿角杈，上有数字刻纹，可以认出是两组数字（图七）。北京大学张政烺（1912~2005）教授释为原始卦文中的“遁”和“归妹”两卦。并认为中国最古的传统文化的根源，可以从发现的这个地区去寻找。

图七 青墩出土带刻划符号的鹿角

1~4. 刻划纹 5. 锥点纹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以上这些考古发现，大体上都分布在长江下游江淮之间， 江南太湖流域和钱塘江入海口之间。

根据 4500~5000 年前的良渚文化遗址，以大型祭坛为中心，十分密集地分布在太湖地区。北京大学考古学教授苏秉琦（1909~1997）先生认为 ：这一地区升起了中国最早的文明的曙光。

这些陶纺轮，不过是一些小小的、大不过盈寸的、用泥巴烧制成的东西，从它们的八角形刻纹开始，从这种类似图画、文字的符号里，却向我们后人透露出了至关重要的历史的、科学的、文明的、美学的信息，这些信息对我们来说，无疑是一种石破天惊、振聋发聩的大事。

正因为我们对人类、对我们失落的远古文明，包括原始文明中的纺织技术的具体情况，所知不多，这些信息不啻一声声轰天惊雷，其价值和意义，都是十分重大的。

（本文刊登于《大众考古》2020年增刊——《青墩遗址专刊》，原载于《江苏地方志》2005年第 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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