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阅读

薛龍春|名稱、書寫及環境所塑造的風格——圍繞浙大藏顏真卿殘碑的三個問題

摘要: 唐 顏真卿《修西亭記》碑陽、碑側A面原石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博物館藏唐 顏真卿《修西亭記》碑陰、碑側B面原石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博物館藏01殘碑定名與顏真卿刺湖期間的碑刻01  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博物館藏顏真卿(709-784)楷書殘碑,為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林霄、陳欽夫婦捐贈,在2019年9月8日開館後向公眾展出。此碑圓首,無裝飾。碑石為石灰岩質。出 ...

唐 顏真卿《修西亭記》碑陽、碑側A面原石

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博物館藏

唐 顏真卿《修西亭記》碑陰、碑側B面原石

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博物館藏

01

殘碑定名與顏真卿刺湖期間的碑刻

01

  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博物館藏顏真卿(709-784)楷書殘碑,為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林霄、陳欽夫婦捐贈,在2019年9月8日開館後向公眾展出。此碑圓首,無裝飾。碑石為石灰岩質。出土時自左而右斜向橫斷,止存上部。左側殘高112釐米,右側殘高133釐米,寬約116釐米,厚約36釐米。下部僅剩殘石一塊,高約28釐米,寬約17釐米,厚約36釐米。經復原,全碑原高約在270釐米以上。碑文自碑陽順時針方向四面環刻,碑陽、碑陰皆12行,碑側A面3行,B面2行,滿行24字。今可辨者266字。

「西亭記」三字小篆

  碑陰上方左側橫向「西亭記」三字小篆,「西」字誤寫,後經修改,仍誤;入藏之初,曹逖紫壬?鶕?仄?娉觥肝鳌棺钟覀葰堊肿蟛繛椤干辍梗?焱茰y碑額為「柳文暢西亭記」。「暢」字從「田」,從「申」為俗字。因碑額在碑陰上部,不合常規,故曹先生當時推測或為後人所刻。碑陽上方,無人認為有字。

圖1 《修西亭記》碑陽上部

然碑文的內容是一篇重修西亭的記文,僅「柳文暢西亭記」六字似不足涵蓋,故筆者推測碑陽上方必有字,然其時碑陽覆地,所見拓本墨色較淡,亦無從檢核。【圖1 碑陽上部】2019年8月,筆者在開館展布展期間,於1號展廳偶然見到即將陳列的拓片,較先前所見更為清晰,雖辨出碑陽上部「修梁吳興」四字,其時來去匆匆,故根據慣例推測前後或有「重」、「郡」等字此說為多家公眾號引用後,引起讀者的興趣,網友羅哲先生根據文字所在的位置,指出題額應為「修梁吳興太守」六字,其說甚通。故此碑碑額應為「修梁吳興太守柳文暢西亭記」小篆12字橫向分列於碑陽與碑陰。圖2 《修西亭記》陽面、背面篆額】這種處理碑額的方法雖極少見諸唐代碑刻,但顏真卿書於同一年的《殷夫人顏氏碑》(舊在洛陽),篆額12字「唐錢唐丞殷君夫人顏君之碑」亦分列碑陽、碑陰兩面,【圖3 《顏君碑》碑陽、碑陰上部篆額】情形與此碑正同。根據這些新的發現,此碑應定名為《修梁吳興太守柳惲西亭記》(以下簡稱《修西亭記》)。碑刻首行為「湖州烏程縣令李清修」9字,與此亦合若符契。

圖2-1 《修西亭記》陽面篆額

圖2-2 《修西亭記》背面篆額

圖3《顏君碑》碑陽、碑陰上部篆額

《修西亭記》收入《顏魯公文集》,題為《梁吳興太守柳惲西亭記》。嚴格說來,標題少一「修」字,很容易讓人誤解為此碑顏真卿書寫柳惲的文章。人不可能根據錯誤的文集標題,偽造出一塊名稱正確的碑來,這從一個方面亦說明此碑絕無偽造的可能。除了標題不同,刻石的文字與文集所收也略有異同,茲條陳如下:

  1、「浮清流,揔括氣象」,文集「于」作「於」,「揔」作「包」;

  2、「故為名焉」,文集作「故名焉」;

  3、「請而修之」,文集作「請修之」(影明本亦作「請而修之」);

  4、「斯美具矣」,文集作「斯美具也」;

  5、「為刻石之候」,文集作「有刻石之堠」;

  6、「詔以旌清之善也」,文集「善」作「美」;

  7、「予之不佞」,文集作「某不佞」;

  8、「水堂」,文集作「水亭」;

  9、「馀刃」,文集作「餘力」。【圖4 碑刻復原圖正、背面

圖4-1 碑刻復原圖正面

圖4-2 碑刻復原圖背面

這些差別大多不妨礙文義的理解,如「揔括」與「包括」義通,「候」與「堠」通,但「餘刃」前句為「用刀之術」,文集作「餘力」則不通。

  西亭在湖州府治西,烏程縣治南六十步苕溪之上。梁天監十六年(517)正月,柳惲(字文暢)再典吳興時起此亭,為文人燕集之所,以其在吳興郡理西,故名西亭。記文稱,西亭「間歲頗為州僚據而有之,日月滋深,室宇將壞,而文人嘉客不得極情於茲,憤憤悱悱者久矣」,於時烏程縣令李清請修之。李清為皇家子,在烏程作令二年,循良有政績,此際正當受代,而邑人已軫去思之悲。刺史顏真卿奏聞,優詔旌美。李清為顏氏下屬,《西亭記》名為亭記,實記人也。據碑側B面末行款識,知立於唐大歷十二年(777)首夏(即四月),時顏真卿在湖州刺史任上。碑立四個月後,顏真卿亦告別湖州,入為刑部尚書。

顏真卿在湖州五年,期間與皎然、陸羽、張志和等文士周旋,開展了編纂《韻海境源》等眾多文化事業。此際也是他書風完全成熟的階段,所書碑版甚夥。北宋熙寧五年(1072),孫覺(1028-1090)知湖州時築墨妙亭,蒐羅殘佚尚得顏碑32通,後為郡守填甃聽事,竟一無所存。故後人論顏書,鮮有提到他刺湖時期的碑板,只有晚於《修西亭記》一個月的《李玄靖碑》偶為齒及,如王世貞以為「結體與《家廟》同,遒勁郁浡」,梁巘《承晉齋積聞錄》則說:「顏魯公茅山《李玄靜碑》(即《李玄靖碑》)古雅清圓,帶有篆意,與《元次山碑》相似,乍看去極散極拙,多不允稱,而其實古意可掬,非《畫像贊》《中興頌》所可及。」認為《李玄靖碑》是顏書成熟期的代表之作。惜該碑南宋紹興七年(1137)已經斷裂,明嘉靖三年(1524)又遇火石碎,漸次散失。今所立者為翻刻本,已非顏書本色。

  《修西亭記》很可能在立石後很快亡佚,故宋代以來金石諸書皆無著錄,亦無拓本傳世,僅見載於晚期的湖州方志,孰料千餘年後竟然重現人間。作為顏真卿宦游湖州時期唯一一件存世碑刻,對於研究顏真卿和他此一時期的文章與書法,價值自不容忽視。

圖5 《王琳墓誌》局部

  米芾(1051-1107)在論證「石刻不可學」時,曾說顏真卿碑板多家僮所鐫,「每使家僮刻字,故會主人意,修改波撇,致大失真,惟吉州、廬山題名,題訖而去,後人刻之,故皆得其真,無做作凡俗之差」。從題名中,米芾發現顏楷出於褚遂良,真跡並無蠶頭燕尾之筆,而「蠶頭燕尾」是我們今天熟知的顏體楷書的典型特徵。米芾所說的題名,當在永泰二年(766)顏真卿改吉州別駕至大歷六年(771)閏三月撫州刺史代到離任之間,此時顏真卿的個人書風已見端倪,是否必無「蠶頭燕尾」,並無確鑿的證據,但顏書中仍可見褚遂良的影響。米芾所未見的、2003年出土於洛陽的徐嶠之妻《王琳墓誌》(741)更是典型的褚派書風,內斂的框結構、縱畫起筆的捻轉,無疑是褚書的典型標誌。而長撇尾部肥重,亦不難看出北朝碑板的孑遺。【圖5 《王琳墓誌》局部】此後的《郭虛己墓誌》(750)、《多寶塔感應碑》(752)則在褚遂良的基礎上形成了橫細竪粗、撇細捺粗、重心偏上的個人特色,尤其是《多寶塔感應碑》,向被視為早期顏書的代表,被人譽為「腴不剩肉、健不剩骨」,但因過於嚴整,也有人批評它「小遠大雅,不無佐史之恨」。稍後的《東方朔畫贊》(754),顏書始有橫撐之勢,至《郭家廟碑》(764),【圖6《郭家廟碑》局部成熟面貌已基本奠定,此時他56歲。顏氏晚期碑板如《元結碑》《宋璟碑》《修西亭記》《顏勤禮碑》《顏家廟碑》等,都是在此基礎上略加變化,無論是用筆特徵還是體勢篇章,再無大的變動。

圖6 《郭家廟碑》局部

成熟期的顏真卿楷書有一些重要的特點:一是用筆圓勁,俯仰皆有弧度,具足彈性。但發力果斷,不避鋒芒,如《修西亭記》中的「也」「之」「以」「述」等字;二是結字撐滿,重心下墜,雍容而有拙趣。如《修西亭記》中的「辟」「繁」「作」「頃」等。一些筆畫較少的字,常常寫得比筆畫繁多的字更大、更重,所謂「大字促令小,小字展令大」,如《修西亭記》中的「由」「白」「而」「田」等字;三是字裡行間密不透風,強化篇章的飽滿與雄厚。此外,作為經史訓詁世家,顏真卿對古體的偏愛貫穿於他學書的始終,也體現於各個時期的碑板之中。如《修西亭記》中的「修」「備」「深」「善」等字。

  清人王澍曾說:「魏晉以來,作書者多以秀勁取姿,欹側取勢,獨至魯公不使巧、不求媚、不趨簡便、不避重復,規繩矩削,而獨守其拙,獨為其難。」此說是對顏真卿楷書特點的絕佳概括。故清代碑學興起之後,於名家書法仍能有所借鏡者惟顏真卿為多,何紹基、趙之謙、翁同龢等早年都是學顏起家。阮元甚至認為顏字從北派而來,非南朝二王派,故「元氣渾然,不復以姿媚為念」,具有與魏碑較為接近的美學趣尚。

02

書丹還是鈎摹上石

02

  在一般的認識中,碑為書家直接書丹,然後鐫刻;帖是先從真跡雙鈎,然後摹勒上石(或棗木),再加鐫刻。雖然最終都以拓片的形式呈現,但碑和帖的功能和工藝有所差別。巫鴻先生因此認為碑是實物的替代品,而帖只是真跡與拓片之間的橋梁。晚清康有為鼓吹碑學大興,乃乘帖學大壞,正是看到它們與真跡的不同關係。在他看來,作為書學的範本,原石原刻的碑無疑比輾轉鈎摹的帖更具優越性。

  然而,就碑刻的製作而言,書寫是否都是就石書丹?乾元元年(758)七月,升州刺史任上的顏真卿在《乞御書天下放生池碑額表》中曾寫道,他有《天下放生池碑銘》一章,將以俸錢於當州採石,兼且自書,「遂絹寫一本,附史元琮奉進,兼乞御書題額,以光揚不朽。緣前書點畫稍細,恐不堪經久,臣今謹據石擘窠大書一本,隨表奉進,庶以竭臣下慺慺之眨?仄蚵}恩俯遂前請,則天下幸甚。」肅宗親筆批答,嘉其意並依所請。從引文可知,顏真卿等唐代書家寫碑未必皆書丹於石,很可能先是用絹(或紙)寫,嗣經鈎摹過朱上石,和宋代以後的刻帖並無二致。雖說一些小型墓誌直接書丹的情況較多,如高昌出土的墓磚有許多書丹(或墨書)後未刻、或刻而未竟的流傳至今,但像《宋璟碑》那樣高達3米、文字達數千言的大碑,直接書丹不具操作性,無論是將碑竪起還是橫躺,於書寫者而言,都是極為困難的事。《修西亭記》的情況也大致相仿。《放生池碑》遲至顏真卿刺湖時期才入石,所根據的是他十餘年前所書的絹本。「據石擘窠大書一本」,指根據碑材尺寸確定篇章及單字大小,非書丹之意,否則無法隨《表》奉進。同樣可以推知的是,顏真卿書《大唐中興頌》應該也是絹寫或是紙寫之後寄給道州刺史元結,由元結安排人摹勒到浯溪摩崖之上,因為顏真卿並未到過湖南祁陽。

圖7 《顏勤禮碑》局部

  上引材料還值得注意的是,今見顏真卿後期的碑刻大多用筆粗重(早年所書墓誌字徑較小、點畫較輕),這一選擇或與他寫碑的經驗有關——他希望碑板能傳之久遠,高照千載。書於779年的《顏勤禮碑》,由於橫竪粗細反差較大,經年剝泐之後,一些局部橫畫輕細緻不可見,正印證了顏真卿「不堪經久」的擔心。【圖7 《顏勤禮碑》局部後人據拓本臨寫《顏勤禮碑》,常常在橫折、橫鈎處斷開,並將之當作顏字的特色,恰恰是深受其害。

  顏真卿所提到的這種絹(或紙)寫本,在唐宋時期被稱為「書碑樣」或是「碑樣」,如唐僖宗廣明元年(880),崔致遠代幕主淮南節度使高駢給鎮海節度使周寶回信說:「昨奉緘翰,兼寄示書碑樣,眷私既深,披閱無倦,其於榮挓o以喻陳。……彼雖未起雕鐫,此已先深銘鏤。」因為阻擊黃巢的戰功,周寶為高駢立碑,但寄來的並非碑文內容,而是「妙選書工」,寫好了碑樣,只等高駢本人同意,即可據此雕鐫。再如蘇軾(1037-1101)《與潮守王朝請滌》云:「承諭欲撰《韓公廟碑》,萬里遠意,不敢復以溌獮樵~,謹以撰成付來價。……卷中者乃某手書碑樣,止令書史錄去,請依碑樣,止摹刻手書。……但一切依此樣,仍不用周回及碑首花草攔界之類,只於浄石上模字,不著一物為佳也。」《潮州韓文公(韓愈)廟碑》是元祐七年(1092)三月蘇軾接受潮州知州王滌的請求,為當地重建韓愈廟所撰寫的碑文。蘇軾在信中一再強調一切依照手書碑樣摹刻。在宋代,甚至還出現了集選單字的「百衲碑」,如蔡襄書《晝逄糜洝罚?该恳蛔直貙憯凳?仗悖?r合作而後用之,以故書成特精絕,世所謂百衲碑者是也。」這又類似於立於唐咸亨三年(672)懷仁所完成的《集王聖教序》了,《集王聖教序》無疑開創了最早的選字上石的先例。

  雖然唐代立碑的整體情況我們並不完全清楚,但至遲到了北宋,碑刻先刻後立已成慣例。熙寧三年(1070),時任青州知州的歐陽修(1007-1072)修改為其父所撰墓表——《瀧岡阡表》,在當地書丹鐫石後,呋厮?墓枢l江西吉州竪立。既然不一定先行立石,那麼以絹紙先寫,然後鈎摹上石或者直接黏貼上石再行鐫刻,無疑更為方便。

  至於元明書家書碑,書丹、墨本兩途並舉但以墨本為多,趙孟睿

分类: 中文 深度阅读
关键词:

img

地址:陕西省西安市碑林区友谊西路68号小雁塔历史文化公园
邮件:secretariat#iicc.org.cn
电话:(+86)029-852463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