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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文明的早期“剧本”
当全新世晚期的亚热带季风吹过长江，文明的曙光在这里升起。
文明发生前夜的故事沿着滚滚长江之水，流淌、蔓延于中华大地。
从蜗居山洞到向平原迁徙，带着形状各异的石头工具, 古猿走过漫长的进化之路，终于实现“生而为人”的心愿，中华古人爱长江!
从野外采集食物到农业生产萌芽
从驯化家畜到建造房屋
从聚落群体发展到大型古城
祖先们倾其一生，不断求索
他们是中华文明最初的创造者
将灿若繁星的新石器文化留给大河两岸。
新石器时代并无文字记载，对这段历史的了解全部来自考古发现。文字与书写为文明加速，历史是文明的剧本。在这个古老到可以尽情想象的时空，我们怀着无尽的好奇心，回头看!
—百万年漫漫长路
我们赖以生存的蓝色星球呈现复杂而多样的地理特征，生活在不同地区的人们创造了丰富、独特的文化面貌。这些各具特色的“地方文化”在超过五千年时间里，经过持续分化与整合，于断层中再生，最终步入了一场川流不息、持续至今的浪潮，它的名字叫文明。
追溯文明起源要从水说起，有水的地方就有生命。水滋养万物，帮助古人类走过漫长的进化之路，实现生而为人的心愿。在亚洲东部，有两条悠长而宽广的大河，黄河与长江。其自西向东形成一张巨大的水网，滋养着中华大地的古人类、古人与今人。天赐中华！
考古发现表明，早在200万年以前，长江沿岸已有古人类已在此繁衍生息。“巫山人”是迄今为止中国境内发现年代最早的古人类，他们是东亚人的祖先，生活在风光如画的三峡地区。彼时，那里是一处热闹非凡的古人类聚居点，丰富的自然资源为古人类的进化提供必要条件。
“建始人”生活在湖北恩施土家苗族自治州。当地村民喜在山洞中挖“土龙骨”卖给供销社，这些原本作为中药“引子”的物品引起古人类学家的关注，最终让这支生活在距今195 — 215万年前的人类远祖之身份被查明。
距今约200万年前，某年某月某日，有人尝试将两块石头相互撞击，经过数次实验，最终获得一件边缘锋利的砍砸工具。带着这件工具，展开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它可以划开动物身体，获得整块兽皮；砸开坚硬的骨头获得骨髓，砍伐木材搭一个窝棚等等。
科学家研究了人类大脑的结构与分工：负责制造工具的区域和负责组织信息的区域高度相关，古人类在制造工具的同时，已经具有沟通交流能力。工具加速人类进化！
这些会使用工具的古人类被称为“能人”，即“巧手之人”的意思，在生物分类法中归为“人科”下面的分支“人属”（Homo），根据进化程度“人属：之下依次分为“能人”（Homo habilis）和“直立人”（Homo erectus）和“智人”（Homo sapiens）。今天的我们属于晚期智人中唯一幸存者：解剖学意义上的现代人，被国际自然保护联盟列为“人科物种中唯一的无危物种。
从700万年前，非洲古猿与大猩猩“分道扬镳”，到20万年前晚期智人出现，走过漫长的进化之路，终于实现生而为人的心愿。然而，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晚期智人并未止歇，在地球村的各个角落，从峡谷到平原，从故乡到他乡，祖先们仍旧倾其一生，寻找宜居之地。
长江文明的第一次浪潮
长江流域是地球上同纬度气候条件最好的地区之一，是中国稻作农业的发源地。在距今约10000年至90000年期间，中国史前农业萌芽，在距今约6000年形成相对成熟的农业体系。在黄河流域、长江流域和西辽河流域的广大地区，文化向文明加速发展。持续状大的聚落群体与繁荣的农业、手工业相伴相生，掀起了长江文明的第一次浪潮。
迄今为止的考古发现表明，长江中游地区最早的新石器文化源自湖南澧县彭头山文化（距今约8800-7600年）。这里有发达的稻作农业，为了区隔自己人和外面人，他们修建了简单的城墙与护城河。
彭头山文化向西北方向传播至今日的湖北省境内，融合来自中原和西北的文化因素，产生了城背溪文化（距今约8500 — 7000年）。从秭归、枝江到巴东，沿着长江两岸的风水宝地，城背溪人在“三峡人家”里过着“饭稻羹鱼”的生活。他们以稻米为主食，食谱中也包括鹿、水牛、甲鱼和内壳等。
在西陵峡中段地区，分布着城背溪文化的主要类型“柳林溪文化”。大量的神秘的符号与图腾显示，此时先民们已经为精神找到栖息之所。
黏土，世界上可塑性最强、沿用时间最强的天然材料。将一团湿软的泥土放在掌心，你就有机会和古人一样感受造物的狂喜。新石器文化留给今天大量的陶器遗存，考古学家以此为据存划分文化类型、断定年代。
城背溪文化没有发现大型城址，很可能是被洪水淹没。已发现的聚落群 体多为1000平方米以下，数量很多，比邻而建。城背溪文化的落幕方式不得而知，很可能是受到洪水的威胁。然而，来自遗址中不同文化层的证据表明，洪水退却之后，人们重返家园。
奢华的私人享受
生于长江两岸的人们终日与水为伴，于峡谷间仰望苍穹，通过水流行走四方。在距今约7000年至5000年期间，以长江中游的宜昌和荆州为核心，成长起一支强势的文化类型，其影响力从西部的瞿塘峡(东)到南部的洞庭湖，从北部的荆山和大洪山南麓到东部的武汉。精湛的制陶术是这支文化最强的“软实力”，在长达 1700 年的时间里，影响了湘、 鄂、渝三地。
1925年，美国自然博物馆中亚探险队赴三峡地区考察，注意到这里的新石器文化遗存。
1959年，考古学家在重庆市巫山县大溪镇发现新石器文化遗址。大溪文化的核心区位于三峡东部和江汉平原西部。依据生活方式划分，考古学家将以农业为主的群体命名为“关庙山类型”，以渔猎经济为主的群体命名为“中堡岛类型”。
农业生产与定居的生活方式契合，在人类社会发展的任何时期，和喜欢的人一起住进大房子都是主流需求。重视生活品质是大溪文化群体的主要特征，具体表现为：设施完备的住房、可供多人进餐的“宴会厅”、专供儿童使用的墓葬和大量的娱乐用品。在享乐之外，大溪文化将祖传的制陶技艺传承、创新，荣膺史前艺术的南方代表。
神器与神符
“物勒工名”制度始于秦朝。此前，艺术家们甘为无名之辈。这种不签名的传统增加了考古学家的工作难度，但凡留下些许暗示，对历史的探索将更加顺利。然而，早慧的中国祖先或许也曾思考过同一问题。他们的解决方案是在陶器的底部刻画符号，数量之多、种类之丰富令人将其与文字的萌芽联系在一起。
大溪文化刻画的符号主要发现于宜昌杨家湾遗址，在葛洲坝水利工程淹没此处之前，考古学家进行了抢救性发掘，共找到244枚刻画符号。他们“秘而不宣”的统一出现于陶器圈足底部，使用者需要将器皿倒置方可知悉。
大溪文化遗址中发现了大量具有神秘特征的物品。考古学家认为这些非实用功能的装饰品代表了先民们的信仰，是具有宗教意义的法器。信仰之余，这些物品展示了史前艺术在造型与工艺方面的进步，是劳动高度分工的证据。一件大理石磨制的石斧，体积壮观却未见使用痕迹；高度仅5厘米的陶塑蕴含多种表情；一只黑曜石猴子双手抱头，“目瞪口呆”。
三峡地区植被茂密，猴子们祖祖辈辈与人类共享栖息地，他们的叫声回荡在山谷之间。因为语言不通，人类常常主观判断猴子的情绪。
杜甫因心情不佳，写下“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同一地点，在李白看来，“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此处的“千里江陵”即使大溪文化的核心地区。来自 “中堡岛”的考古发现表明，这座长江上的小岛早在大溪文化时期已有人类居住，一直延续至20世纪90年代。
水利专家经过多次勘探，确定中堡岛地下的花岗岩结构非常适合做基址，在此修建三峡大坝。今日，这里是长江之上最著名的旅游景点。混凝土巨人控制江水的“韵律”，两岸猿声依旧，“啼起”远古的记忆。
长江中游古城圈
时间来到距今约5000年，中华大地上的不同地区在环境、经济、体制、和社会意识等方面，呈现多元格局。一些地区率先进入文明阶段，表现为生产力提升、社会阶级分化明显、大型建筑与作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城市出现。此时，黄河流域与长江流域的文化差异已经十分显著，南北融合的交流模式为文化注入活力，中华文明进入酝酿期，即文明起源的早期阶段。
大溪文化时期，江汉平原东部成长起一支具有北方元素的油子岭文化。油子岭文化早期与大溪文化并行发展、互通有无，晚期发展壮大成为主流。油子岭文化的直接继承者为屈家岭文化（即今约5300-5400年），其以江汉平原为根据地，向北越过桐柏山到达南阳盆地与黄河沿岸；向西沿长江进入三峡地区，向南扩展到洞庭湖，向东辐射到黄冈和黄石。屈家岭文化实现了长江中游文化一体化，通过资源整合与共享，开创长江中游的古城圈时代。
考古发现证明，长江中游大规模古城圈建设始于屈家岭文化时期。通过强势文化输出，形成具有“联合城邦古国”性质的“区域共同体”。以石家河古城为权利中心，周围分布规模略小的古城和规模更小的聚落群体。目前，长江中游共发现了20座史前古城城址，其中12座建于屈家岭文化时期。古城之间彼此相距约20公里，如有信息需要传递，信使可徒步当天往返。
以发达的农业和手工业为支撑，屈家岭贵族居于设有院墙、走廊和落地窗的“大宅”中，使用精美的蛋壳彩陶餐具。这里有贯通南北的文化特区“雕龙杯遗址”、繁华都市“城河”，其独 创了 “5连间”男女合葬墓。这里有保存完好的“史前第一大宅”应城门板湾遗址，也有面积达 2平方公里的石家河大型古城。
屈家岭时期到底有多少个“联合城邦古国”？
他们的权利结构与宗教信仰如何？
社会管理者使用何种治理方式？
一个谜团的解决常常引发更多的谜团，这是考古的魅力之所在。
可以肯定的是，屈家岭时代长江中游掀起了第一次文明浪潮。已发现的1000多处同时期文化遗址为5000年前的繁荣提供证据。
图19：湖北京山朱家咀遗址发掘报告之4张内页。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江海先生,绘于I960年。
在没有电脑和打印机的时代，考古学家们采用全手绘的方式制作发掘报告。有限的资源遇见无穷的创造力，启迪后人。
史前第一大宅
上古迷城石家河
大洪山与江汉平原于湖北省中南部结合，地貌由西北向东南依次降低。这里有一座名为“石河”的小镇，是天门市人口最少的镇。
20世纪50年代，考古学家在此发现若干新石器时代遗址，揭开湖北考古的序幕。超过半个世纪的时间里，4代考古学家持续耕耘于此，揭示出新石器时代晚期长江中游最繁华的石家河古城。
城墙的西边至今保存完好，周长4800米，顶部残宽8—10米。石家河古城始建于屈家岭文化晚期，在石家河文化时期（距今约4500 — 4000年）被扩建，总面积120万平方米，由40多个聚落组成。
和祖先们一样，石家河人择水而居，筑垣为城。这座超大型古城内设有宗教场所、贵族居住区、制陶工坊、公共墓地等，可谓功能齐备、一应俱全。
石家河考古领队孟华平博导介绍：“史前社会，人们修建大型古城的直接动因是抵御洪水。虽然，古人早已选择在自然形成的岗地上居住，一旦汛期来临，仍旧依靠高大的城墙防洪，通过护城河泄洪。
在没有任何机械工具的年代，修建如此大型古城是难以想象的。不能忽视的是，从生活方式分析，先民们的身体素质应优于现代人，他们更强壮。加之当时人们的寿命普遍较短，青壮年劳动力充分”。
石家河古城的繁华展现了长江中游史前文明鼎盛时期的样貌。然而，这座超级大城的废弃留给今天诸多谜团。考古学家在位于石家河古城外西部发现了印信台遗址，总面积1.4万平方米，因外形酷似一枚印章而得名。这里有大型人工堆砌的台基、10组首尾相连的陶缸套、一百多座瓮棺、陶碗等。
根据遗存推测，印信台遗址是一处专事举办宗教活动的区域，具有“神殿”功能。部分瓮棺内发现了婴儿的遗骸，他们是祭祀品？还是因身份特殊被埋葬于此？
小陶偶们合力展示出热闹的石家河生活场景，呼之欲出，特色鲜明。然而，谭家岭遗址的瓮棺中发现的240余件精美玉器，却彰显出迥然不同的艺术风格。
一种主流的观点认为，这些玉器的所有者，即瓮棺中埋葬的是石家河古城的外来入侵者。在石家河古城的中心，一处名为“谭家岭”的遗址被沿用超过1000年之久。此处残留超过10万平方米的红烧土痕迹，应为房屋被烧毁的证据。
谭家岭修建于屈家岭文化晚期，原本为贵族居住区，房屋布局讲究，入口大多朝向南方。在石家河文化晚期，石家河古城遭遇外族入侵，贵族居住区被改为墓地。石家河古城最后的统治者是谁？来自何方？
多元一体，汇流成河
石家河文化是长江流域最晚的新石器文化。长江文明的第一次浪潮以磅礴之势卷席两岸，汹涌澎湃之后，渐渐退却。从这里开始，中华文明展开全新篇章。纵观长江中游地区新石器文化发展历程，生产力的进步是文化延续的基础，对美好生活的渴望让这种基础不断提升，在持续的冲突、扩张、兼并与融合中，文化得以形成。
距今约4000年，长江流域盛极一时的古城圈集体谢幕，各具特色的地方文化，经过持续的整合与融汇，形成多元一体的中华文明，于距今3800年或是更早时期，凝聚为以二里头文化为代表的文明核心，开启了夏商周三代文明。
考古学家通过大量遗址与墓葬勾勒出长江中游新石器时代文化面貌，通过不同时期遗址的发展层次判断社会演进过程的规律性。越来越多的研究成果显示，长江中游地区在国家与文明的形成中扮演重要角色。
比之备受瞩目，以荆楚文化为代表的青铜文明，我们对长江中游地区新石器时代的了解相对较少。然而，文明的出现是一个非线性、不断进化的过程。长江中游地区是古代文明起源与演进的核心区域之一。新石器时代作为文明的孕育期，为文明的发生提供了丰富的精神与物质准备。
艺术既文明
文明发生的过程与物种演化相似，以自身条件为起点，受环境制约，最终导致发展轨迹大相径庭。中华古人类历经灭绝与重生，在第九次地球气候变暖之际走进新石器时代。从发展农业到区域整合，从联合城邦古国的出现直至衰弱。这个时间上限不详的漫长过程可以被称为 “长江中游的史前时代”，对其之了解，有助于深入中华文明的内部结构，探索多元一体与经久不衰之间的内在动力。
文明的演化以历史文献为剧本。新石器时代并无文字记载，对其文化面貌的了解全部来自考古发现。中国考古学走过百年历程，以断壁残垣为据，建构出相对完整的新石器时代“文化家谱”。
在考古学家看来，通过观察器物感受古人的审美经验，是进入文明的一种直观方式。那些由古代艺术品组成的剧本是探索文明最合适的路径。在那个没有教条与规训、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时代，古人的艺术经验源自日常生活。他们以天地万物为素材，于自然中汲取灵感，以艺术创作连接他者，建构生活。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潮起起落落，从洞穴栖息时代的游民到农业社会定居生活的大型聚落群体，从优美的装饰品到具有神秘意义的祭祀品，作为审美的艺术与作为工具的艺术与如影随形。
源自和谐优雅，于诙谐中彰显庄严，写实却不拘泥形式是史前艺术的显著特征。那些籍由艺术创作赋予秩序，传递爱与关怀，在有限中追求无限的人们，是史前文明的缔造者，是我们的祖先，也是杰出的艺术家。
艺术是媒介，推动人类进化；艺术是信仰，展现精神世界；艺术是存在，艺术即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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