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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鸿丨废墟的内化:传统中国文化中对“往昔”的视觉感受和审美
摘要: 古代中国对废墟的理解与欧洲视觉传统里针对废墟的两种观点不同,是建立在“消逝”这个观念之上的。废墟所指的常常是被摧毁了的木质结构所留下的“虚空”(void),而正是这种“空”引发了对往昔的哀伤。“丘”的两种含义——建筑物遗迹和空虚(emptiness)的状态——一起建构了一种中国本土的废墟的概念。——巫鸿作者简介巫鸿,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 ...

古代中国对废墟的理解与欧洲视觉传统里针对废墟的两种观点不同,是建立在“消逝”这个观念之上的。废墟所指的常常是被摧毁了的木质结构所留下的“虚空”(void),而正是这种“空”引发了对往昔的哀伤。“丘”的两种含义——建筑物遗迹和空虚(emptiness)的状态——一起建构了一种中国本土的废墟的概念。
——巫鸿
巫鸿,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学术委员,芝加哥大学艺术史系及东亚语言文明系教授,东亚艺术中心主任,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及美国哲学学院院士。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古代美术和视觉文化史,及当代艺术。其研究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利用考古和美术史材料,从视觉和物质的角度思考中国古代的宗教和礼仪。
废墟的内化:
传统中国文化中对“往昔”的视觉感受和审美
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
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
当陵阳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
曾不知夏(厦)之为丘兮,孰两东门之可芜。
传统解读认为这首诗是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破楚郢都后屈原的抒怀。但正如霍克思(David Hawkes)指出的,此诗本身并没流露出战祸的气氛,也没有描写被洗劫一空的都城里的难民恐慌失措的流离。相反,诗人的文字似乎体现了一种悠远的回眸——对于屈原来说,旧都可能早就破败,已经成了荒芜之地。或许如学者所说,郢都不仅一次被毁,而此处的诗人是在为先前的一次劫难而悲哀。无论具体的原因是什么,这首诗对我们定义“丘”为先前宫殿的遗迹极为宝贵,而且在我看来,它也因此成为中国的第一首“废墟诗”(ruin poetry)。(我在后面会提到废墟诗和怀古诗的区别,怀古诗可能出现得更早。)之所以说《哀郢》是“废墟诗”,是因为以往的宫殿(厦)并没有完全消失,虽然因为战火和其他自然原因它们的木质结构已经消失不见,但建筑的基址仍以“丘”的形式保存了下来。当我们今天走访中国的历史古迹时,我们仍然可看到很多类似的遗迹(图1)。历史上大量的文学和图像赞美曾经站立在这些残存基座上的辉煌建筑,把这些经常被称为“台”的宏伟建筑称颂为政治权力的最高象征(图2)。比如说在东周时期,在东方,齐景公修筑了柏寝台。他登台环望国内,心满意足地赞叹道:“美哉,室!其谁有此乎?”在北方,赵武灵王修建了巍峨的野台,使他能远眺毗邻的齐国。在南方,楚庄王修筑了“五仞之台”而宴请诸侯。邻国的宾客们慑服于台之雄伟,同意与楚国结盟并发此誓言:“将将之台,窅窅其谋。我言之不当,诸侯伐我。” 在西方,秦穆公带领外国的使节游览自己的壮丽宫室,以求震慑的效果,而西戎的使节由余也确实把这些建筑看成是超乎人力的构造。这些建筑现在都不存在了,但它们遗存的基座为这些历史记录提供了物证(图1)。这些基座在空旷的天空下矗立于广阔的田野之中,为野草乱枝覆盖。经历了两千多年,它们的高度和体积无疑消磨已甚,不过今天我们所看见的与屈原在公元前3世纪所描绘的仍然相差无几:“曾不知夏(厦)之为丘兮,孰两东门之可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