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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巍:今天的铜器断代研究本质上是考古学研究——兼论新材料能否挑战“康宫说”
摘要: 今天的铜器断代研究本质上是考古学研究——兼论新材料能否挑战“康宫说”韩 巍(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 北京 100871) 自郭沫若于1932年出版《两周金文辞大系》至今,已经过去了90年,但郭氏当年提出的“标准器断代法”和“系联法”,仍是西周铜器断代研究的基本方法。这一套方法是以所谓“标准器”为出发点和“联络站”,以铭文中包含的人名 ...
今天的铜器断代研究本质上是考古学研究
——兼论新材料能否挑战“康宫说”
韩 巍
(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 北京 100871)
”四代人的铜器。通过墙盘和
钟铭文,微氏家族历代祖先的活动年代大致得到确定,因此李学勤称之为“西周中期青铜器的重要标尺”(《西周中期青铜器的重要标尺——周原庄白、强家两处青铜器窖藏的综合研究》,原载《中国历史博物馆馆刊》第1期,1979年,收入《新出青铜器研究》,文物出版社,1990年)。其中作册折方彝铭文记载了昭王十九年的南征,而其形制恰是与令方彝极为相似的弧壁鼓腹方彝,这就为令方彝的断代增添了有力证据。
国墓地》“附录一”,文物出版社,1988年。李丰《黄河流域西周墓葬出土青铜礼器的分期与年代》,《考古学报》1988年第4期。朱凤瀚《古代中国青铜器》第十一章“西周青铜器”,南开大学出版社,1995年)。这些研究成果力图在“器群”中去把握每一类铜器的演变规律,将器类、组合、器形、纹饰各方面因素结合在一起,总结出西周青铜器整体的演变趋势和各阶段的时代特点,铭文和“标准器”则只是确定“器群”绝对年代的参考标准。进入20世纪以后,绛县横水、翼城大河口、宝鸡石鼓山、随州叶家山等西周墓地的发掘,使得西周早中期高级墓葬资料较以往有成倍的增长。尤其是西周早期至中期前段(成王至恭王)已形成完整序列,基本不存在年代上的缺环,且各阶段的材料都相当丰富。我们越来越清楚地看到,无论“康宫”是否为康王之庙,唐兰通过“康宫说”得出的“昭王铜器群”在考古学上是成立的,他对昭王时期青铜器形制和纹饰特征的总结基本与考古发现吻合。例如昭王时期的青铜器造型整体向宽、矮方向发展,鼎、簋、尊、卣等器物的腹部开始外鼓,出现“倾垂”的特点。簋类虽以周初延续下来的侈口圈足簋为主,但各地都出现一定数量的敛口(子母口)簋,以及在圈足之下加接三足或四足的新形制,而敛口圈三足簋到恭懿以后就发展成为簋类的主流。昭王时期开始出现“两段式”圆尊,方彝从西周初期的直壁变为弧壁鼓腹,卣则盛行盖顶两侧有犄角、提梁两端饰有“貘首”、腹部倾垂特甚的造型。纹饰方面,通体素面,或仅加饰几周弦纹的朴素风格开始流行,穆王时期标志性的带有华丽垂冠和尾羽的“大鸟纹”已经出现。试举几座近年发现的被公认为成康时期的高级墓葬为例,如宝鸡石鼓山M3、M4,随州叶家山M65、M2、M28、M27,没有一座墓出土的青铜器发现上述昭王时期的特点。而下葬年代在康王晚期至昭王时的大河口M1,就出现了符合上述特点的匽侯旨尊、卣、霸仲簋、霸簋等铜器。必须强调的是,以上规律不止是在几座墓葬或几处墓地中发现,而是在遍布各地的西周墓葬中反复出现,以致很多学者在对西周墓葬进行分期时都将昭王前后(或西周早期后段)单独划为一期。因此,大多数考古工作者或具有考古学背景的青铜器研究者接受唐兰的“康宫说”,主要不是因为唐兰提出的文献证据有多么丰富、坚实,或是其论证有多么缜密、雄辩,而是因为唐兰所划定的“昭王铜器群”经受住了几十年来大量考古发现的检验。而反对“康宫说”的学者,却始终不能对这一问题给以回应。
编钟便是其中一例。这套编钟出土于湖北随州枣树林曾国墓地M190,该墓墓主为春秋中期偏早的曾国君主曾公
(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湖北随州市枣树林春秋曾国贵族墓地》,《考古》2020年第7期)。编钟铭文采用曾公
的口吻,以三个“曰”字起头,分为三段。第一段叙述“高祖”(亦称“伯适”“皇祖南公”)辅佐“周之文武”(即文王、武王),因此得到周王册命,于“南土”建国。第二段则讲述昭王南征之时在曾国发布命令,赐给曾侯“用钺”。关于曾国的始祖“伯适”(即南宫适)接受周王册命之事,铭文是这样叙述的:“王客(格)我于康宫,乎(呼)[命尹]厥〈氏〉命皇祖,建于南土。”(郭长江等《曾公
编钟铭文初步释读》,《江汉考古》2020年第1期)曾公
编钟公布以后,学者由于对“康宫说”的不同态度,对此处铭文的理解产生了很大分歧。反对“康宫说”的杜勇,将这里的“康宫”作为质疑“康宫说”的有力证据:既然“南公”(南宫适)受封最迟不过成王后期,那么“康宫”必然早在成王时已经出现,自然不会是康王之庙(杜勇《曾公
编钟破解康宫难题》,《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6月8日)。而更多的支持“康宫说”的学者,则采取了两种不同解释。最早公布编钟铭文的郭长江、凡国栋等,主张此处接受周王册命的应是春秋中期的曾公
本人。然而此说忽视了本句铭文是第一段的组成部分,其上下文都是追述西周早期史事,突然在这里插叙曾公
当时之事,既有违常理又不符合铭文自身的叙事逻辑。另一种解释则认为,此句正好说明南宫适之后裔受封于曾国的时间要晚到昭王时,如朱凤瀚、田成方等学者皆主此说(朱凤瀚《枣树林曾侯编钟与叶家山曾侯墓》,《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20年第11期。田成方《曾公
钟铭初读》,《江汉考古》2020年第4期),这又与他们对叶家山墓地年代和墓主世系的判断密切相关。然而从叶家山墓地的考古发现来看,将曾国始封时间推迟到昭王时,或者认为叶家山墓地先后存在两个不同族姓的曾国,都难以自圆其说。
钟铭的理解都存在一种偏差,即把铭文对西周历史的追述看作一种“实录”。实际上,钟铭的撰作距离西周早期曾国始封已有约四百年,距离西周中晚期册命铭文的流行也有二三百年之久。即使有流传下来的西周文本作为参考,钟铭也会不可避免地掺入春秋时人对西周历史的认识和想象,所谓“史实”也或多或少会发生变形、扭曲。陈民镇指出,钟铭“王客(格)我于康宫”,“客”应读为“格”,训为“至”,在西周金文中多写作“各”,也有少数例子写作“客”。然而西周册命铭文均作“王格于某宫(庙)”或“王格大室”,“格”之后绝不加人名或人称代词作为宾语。因此陈民镇推测,钟铭作者应该是不理解西周金文中“王客(格)于康宫”之类语句的本来意义,将“客”误解为“招待宾客”,因而自作聪明在其后加上了人称代词“我”。他还指出钟铭的“呼尹氏命皇祖”之语,只有在恭王以后成熟的册命铭文中才出现,不可能早到昭王时。因此他认为钟铭在追述祖先事迹时套用、改造了西周中晚期的册命铭文格式,并非周初的记录,故不能构成对“康宫说”的挑战(陈民镇《曾公
编钟铭文补说》,《汉字汉语研究》2020年第4期;《曾公
编钟并未挑战“康宫原则”》,《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4月28日)。这些看法无疑是合理的。其实还可以再补充一点。“乎(呼)尹氏”三字,曾公
镈钟铭文作“乎厥”,甬钟铭文作“乎命尹厥”,“氏”字皆讹为“厥”,镈钟脱漏“尹”字,甬钟则在“尹”前多出“命”字(曾公
编钟铭文篇幅虽长,但制作并不算精良,错字、漏字现象比比皆是;甬钟铭文甚至次序紊乱,若无镈钟铭文对照,几乎难以读通)。“尹氏”是西周朝廷的史官之长,但是在西周早期至中期前段(恭王以前),金文中并无“尹氏”这种称呼,仅称“尹”或“诸尹”。直到恭懿时期的永盂铭文才首见“尹氏”,此后直到西周末年,“尹氏”在弭叔簋、师
簋、大克鼎、逑鼎、颂鼎等册命铭文中都作为代王宣命的史官出现。此外,穆恭之际的盠方尊、方彝和宣王时的伊簋铭文中还出现“命尹”,可能是专司册命的史官。曾公
甬钟铭文的“呼命尹氏”,可能是误将“命尹”与“尹氏”这两种职官合并为“命尹氏”(还有一种可能,“命”字是因涉及下文“命皇祖”而误衍)。春秋中期的曾国贵族应该不难见到传抄保存下来的西周册命文书,也可能仍然珍藏有少量带有册命铭文的西周中晚期铜器。但他们不可能了解西周册命制度和册命铭文有一个从萌芽到成熟的发展过程,在他们心目中册命铭文的形态应该是“自古已然”。因此他们便将自己熟悉的“康宫”“尹氏”及规范化的册命仪式移植到了西周早期。无论是相信曾公
钟铭足以挑战“康宫说”,还是认为曾国始封晚至“康宫”已出现的昭王时期,都是因为过于相信古人历史记忆的“真实性”,而忽视了其中“合理化虚构”的成分。
钟铭这样的东周铜器铭文,应该将其与传世和出土简帛东周文献等量齐观,视为东周时人对西周历史的追述。对于其中记录的历史细节,应该与西周铜器铭文加以对照,辨明其“虚”与“实”、“真”与“伪”,而不是一概当作“实录”,甚至用它来质疑经过大量西周考古资料检验的结论。以上内容转载自“国外社会科学”微信公众号,特此鸣谢!本文原载《中国史研究动态》2022年第3期。
信息转自:先秦秦汉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