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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花寂寞红:政治联姻里的名门贵女
初嫁
韦珪不会忘记大业九年(613)的那个初秋,那是她生命里的至暗时刻。
突然间,甲兵撞开了府门,家丁欲上前阻拦,却被利刃刺穿。侍女们尖叫着逃窜。她在后室,紧紧抱着襁褓中的女儿,大气也不敢出,直到喧嚣声直往后院来。夫君李友珉拔出剑,挡在她们娘俩的前面。甲兵冲进了后室,不是强盗,却是铠甲如铁的官军,为首的一个将军喝令李友珉听旨。夫君放下剑,拉着她一同跪下。在将军的宣读声中,她了解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她的公公李子雄参与了杨玄感的叛乱,现叛贼已被剿灭,祸首已经伏诛,作为从逆者的家属,他们将被收系下狱,以待发落。
话音刚落,粗大的铁链已经缠上了夫君的脖颈。她伸出手想要拉住他,而怀中的女儿被惊吓得大哭起来。她手足无措,被两个甲兵拉扯着站起来,推搡着出去。门外,囚车已在等待着他们。
这一年,韦珪才十七岁,刚生下她的第一个女儿未久。
这场几乎淹没韦珪的命运巨浪,源自一个男人膨胀的野心。杨玄感,他的父亲是杨素,出身于簪缨世族弘农杨氏,当年与杨坚在北周同朝为官。周宣帝宇文赟去世后,年幼的周静帝宇文阐即位,杨坚,作为宣帝皇后的父亲,被拜为左大丞相执掌朝政。在杨素的协助下,杨坚快刀斩乱麻地铲除了异己,并在次年,通过一场受禅台上的表演,从孤儿寡母手中接过了皇权,建立隋朝。此后,杨素又为杨坚南征北战,灭陈朝,平叛乱,破突厥,立下了汗马功劳。杨素被封为越国公、尚书左仆射,其子弟亲属亦为显宦,又受金银玉帛赏赐无算,一时荣耀无二。
杨素并未知足,为家族长久计,他还想操控帝国的未来走向。于是,他协助晋王杨广谋取了太子之位。杨广即位,对杨素投桃报李,加封其为尚书令、太子太师、司徒、楚公。杨素去世后,又被追赠为光禄大夫、太尉、十郡太守。
杨玄感承袭了父亲的爵位,又升任礼部尚书。杨玄感自以为“累世尊显,有盛名于天下,在朝文武多是父之将吏”,而他与杨广,既为同姓,先前出身亦差不多,如今却有君臣之别,心中或有不平。杨广生性猜忌,只因一点意见不合,便将功勋卓著的老臣高颎、宇文弼、贺若弼处死。兔死狐悲,杨玄感亦不自安。于是,一个推翻杨广的计划已在他心中筹谋。
韦珪听过杨玄感的名字。他的叔父韦匡伯在与婶婶的家居闲聊中,偶尔会提到朝堂上的风云。不过,韦珪对此并不太在意。朝堂对于闺阁来说,太过遥远,也太过陌生。作为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她的日常很简单,在闺房中与堂妹们倚窗做做女红,或练几笔书法,或在谈笑中幻想着未来夫婿的样子。
韦珪十五岁了,按照习俗,她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对了,韦珪出身于京兆韦氏,这是关中一等一的华贵士族。其先世可以追溯到西汉丞相韦贤、韦玄成。至隋代,家族已绵延了数百年,其间出的将相公卿不计其数,世人有“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之说。韦珪所属是京兆韦氏的郧公房。曾祖父韦孝宽是北周大司空、上柱国、郧国公,曾据玉璧小城击退东魏高欢,威震天下。祖父韦总为北周骠骑大将军、京兆尹,因东征伐齐而战殁,追封河南郡公。父亲韦圆成为陈、沈二州刺史,袭爵郧国公,但遗憾的是,他英年早逝。故韦珪自小常依从叔父韦匡伯。叔父家有三个堂妹,几个女孩儿同住同玩,韦珪的童年也不寂寞。
听闻韦家有女长成,前来提亲的人便踏破了门槛。韦家门第高贵,又冠冕荣华,还与皇室联姻,韦珪的另一位叔父韦圆照是隋丰宁公主的驸马,从姑母则是隋元德太子妃,而韦珪的嫡母可能与隋文帝皇后独孤氏同族。与这样的豪门大族结亲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韦匡伯为侄女的婚事也是斟酌再三。要知道,世家大族能兴盛数百年而不坠,仕宦与婚姻是其法门。宦途通达才能博得利禄,姻娅亲贵才能获取助力,如此,世家大族才如大树般本固枝荣。因此,少男少女的婚姻自然要被家中长辈反复盘算。
与江左士族看重人物风流不同,关中士族对堂皇冠冕更为青睐。因此,择婿时,门第之外,对方父兄的官品爵位也需慎重考量。最终,韦匡伯为韦珪选定的夫婿是李子雄之子李友珉。李家属于陇西李氏的渤海房系,亦是名门,李子雄早年曾从韦孝宽破尉迟迥,与韦家素有交往。现在,他任民部尚书、右武侯大将军,被杨广称赞为有诸葛武侯之才。将门出虎子,李友珉少年英俊,前途正不可量。左看右看,这都是一桩极般配的婚事。于是,韦李两家遂结秦晋之好。但是,韦匡伯再怎么盘算,也算不过莫测的天威。韦珪嫁到李家没过多久,公公李子雄因为犯事而被免职除名。
韦珪并未因此而焦虑。当今天子喜怒无常,她也有所耳闻了。上回,公公便因与新罗使臣交谈时言语不当而被革职,但过了不久也便起复了。这次,恐怕也只是一时风波。公公闲居在家的那段时间,楚公杨玄感倒是多次来访。他们是同僚,彼此交往也属正常,韦珪也没往心里去。此时,吸引她全部注意力的,是腹中那个小小胎儿。是的,她怀孕了。除了应付孕期带来的不适外,韦珪全然沉浸在等待新生命降临的喜悦中,而丝毫不知道,噩运的潮头渐进。
在韦珪新婚不久后,大业七年(611),杨广从江都乘坐龙船,沿着新开凿的大运河北上涿郡,准备东征高句丽。韦珪的叔父韦匡伯为此匆匆离家,以伴圣驾。大业八年(612)春,大军于涿郡集结。这是一次声势空前的远征,军士人数达一百一十三万三千八百,号称二百万,而为军队运输物资粮草的民夫人数则几乎是这个数字的两倍。大军分十二路,浩荡进发,势在一举击破高句丽。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如此雄师却在高句丽一败涂地,九军并陷。
这次失败对杨广打击巨大,二十岁就率军灭陈朝的他,不相信自己竟然连小小高句丽都拿不下。于是,不待喘息,大业九年(613),杨广再度征天下兵,集结于涿郡,准备再征高句丽。公公李子雄接到杨广的诏令,命他从军效命。李子雄不敢怠慢,立即前往东平,与来护儿将军会合,准备渡海奔赴辽东沙场。来护儿的舟师还未入海,后方,杨玄感在黎阳举起了反叛的大旗。
不知是何等流言传入了杨广的耳中,道是李子雄与杨玄感合谋,于是使者东来,要将李子雄锁了押送至杨广的行在。许是想到老同僚高颎、宇文弼、贺若弼等人的遭遇,李子雄认为此去必不可免,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他杀了使者,回马投奔了杨玄感。
杨玄感大军进逼洛阳,杨广也速调各路兵马集结于东都,双方在洛阳城外几番恶战。而城内则人心惶惶,谣言漫天。李友珉也闻听了,自己的父亲就在叛军之中,为杨玄感出谋划策!但兵荒马乱,未得交通。而就在这个动荡的夏天里,韦珪诞下了自己的第一个女儿。
翻覆的王朝
天牢里的昼夜,只能凭着小小天窗透下的一方光亮来判断。每一次天亮,韦珪就用小石头在墙上画一道杠,如今,墙上已是坎坷如许了。
杨玄感叛乱涉及众多,故天牢里人满为患。不过,每一日都有人被押解出去,命运不知。韦珪所在的这一间,关押的是逆犯的女眷,她们都曾是贵妇淑女,但因为父亲或丈夫的缘故,沦为囚徒。韦珪甚至在其中发现了一位本家婶婶,逍遥公房韦福嗣的夫人。当问到叔叔如何时,婶婶哽咽着诉说了不幸,原来韦福嗣跟随刑部尚书卫玄讨伐杨玄感,不料在战场上被俘。杨玄感知道他曾任内史舍人,拟草诏令诰敕,笔力不错,便令他作讨隋檄文。后来,韦福嗣寻得机会逃脱,回到洛阳。谁知那篇檄文传到了御前,皇帝大怒,捉住韦福嗣,将其处以车裂之刑。
“车裂!”韦珪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谁都知道那是一种将人的肢体活活撕裂的残酷刑法。韦福嗣只是为杨玄感写了檄文,便遭受了车裂之刑,那她的公公……韦珪几乎不敢再想。
大业九年的这次叛乱显然深深惹怒了杨广,他对叛逆者实施了最严酷的惩罚,在他看来,“玄感一呼而从者如市,益知天下人不欲多,多则为贼。不尽诛,后无以示劝”,于是,他令御史大夫裴蕴大肆捉捕杨玄感的党羽,诏郡县坑杀之,死者不可胜数。至于其中那些重犯,“行轘裂枭首之刑,或磔而射之,命公卿已下,脔噉其肉”。韦珪的公公李子雄作为杨玄感的谋主,其家被籍没,自身也遭到屠戮,而韦珪的丈夫李友珉亦不得幸免。作为眷属,韦珪及其女儿也受株连。但她侥幸活下来了,这很有可能是由于叔父韦匡伯的庇护。韦匡伯于大业七年跟随杨广征高丽,其间备受宠信,迁为尚衣奉御,负责皇帝冕服,故时常侍奉杨广左右,所谓“侍从乘舆,密勿帷扆”。韦匡伯若为韦珪求情,或当有效。又韦珪从姑母为杨广儿媳、元德太子妃,杨广亦可能因此而顾念韦家。总之,韦珪躲过了这场血腥屠戮,留得了性命。
我们已无法知晓在接下来几年里韦珪的生活状况,年轻守寡,又身被罪臣家眷的名声,韦珪想必度过了一段非常艰难的时光。而雪上加霜的是,韦珪身边的世界,开始了天崩地裂。
杨广自即位以来,开运河,建宫观,役使民夫无数,又三征高丽,广募天下之壮丁,送死于辽东。于是,野无农夫,田无禾稼,天下民无生计。杨玄感的野心虽然被镇压下去,但各地的造反却如野火蔓延,无法扑灭了。
(大业)十二年(616)春正月甲午,雁门人翟松柏起兵于灵丘,众至数万,转攻傍县。
(大业十二年二月)癸亥,东海贼卢公暹率众万余,保于苍山。
(大业十二年四月)癸亥,魏刁儿所部将甄翟儿复号历山飞,众十万,转寇太原。
(大业十二年)八月乙巳,贼帅赵万海众数十万,自恒山寇高阳。
这样的记录在大业后几年的史书里,比比皆是。四方盗贼如蚁聚,六合奸雄皆鹰扬,帝国的版图渐渐被啃噬殆尽。大业十四年(618),当杨广在江都被愤怒的士兵逼死之后,在帝国轰然坠地扬起的烟尘中,一个乱世又拉开了帷幕。
韦匡伯已于大业十三年(617)病死于江都。灵柩几经辗转运到洛阳后,却因盗贼横行,道路阻隔,无法归葬关中祖茔。失去了韦匡伯的庇佑,韦珪及几个堂姐妹的命运更如风中之叶。
大业十三年,洛阳再一次被叛军包围,瓦岗寨的翟让、李密猛攻东都,大有黑云压城之势。朝廷派了江都通守王世充率军来援助。王世充入驻洛阳后,与李密在城外大小百余战。次年,杨广被弑的消息传来,洛阳城内的越王杨侗被拥立为帝,王世充辅政。而在江都逼死杨广的宇文化及北上,意欲夺取洛阳。城外血流漂杵,城中的韦氏姊妹也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担惊受怕的日夜。
内史令元文都施驱虎吞狼之计,让李密去攻打宇文化及。宇文化及败后,王世充又趁李密兵疲时进攻之,李密亦败。于是,王世充接手了李密的地盘,势力大增。
王世充拥兵自重,于是生不臣之心,唐武德二年(619),他废掉杨侗,自立为帝,国号为郑。
洛阳为隋东都,世家贵胄极多,文武卿相多出焉。而王世充却本姓支,原是西域胡人,可谓无根无基。时风重门第,高门贵族们私下里对这位大郑皇帝没少暗暗不齿。王世充或许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要提高王氏的门第,融入世家圈子,最直接的方式,就是与高门联姻。但哪怕王世充篡位为帝,在真正世家眼里仍然是低门小户,因此,士族是不愿将女儿嫁与王家的。那么,失去父亲的韦氏孤女,就成了王世充的目标。
韦匡伯去世时才四十四岁,膝下有三子三女,皆年少。此时,韦匡伯之弟韦圆照尚在世,韦圆照袭封河南郡公,又尚隋丰宁公主,是大隋的驸马爷。但丰宁公主是前太子杨勇之女,杨广即位后,韦圆照实受排斥,故很可能留在故里,并不在杨广的统治中心东都。那么,为韦氏孤女作伐的大概率是此时在洛阳的韦津了。
韦津是韦孝宽之子,韦匡伯之叔父,也是韦氏孤女的叔祖。在大业末年,杨广游江都时,作为检校民部尚书的韦津和段达、元文都等人留守洛阳。王世充篡位后,他“深被委遇”,因此,当王世充欲娶韦氏孤女时,很可能让这位韦家长辈出面。而失怙的韦氏孤女,身不由己,故只能委曲从之了。于是,韦匡伯的长女成为王世充太子王玄应的妃子,而次女韦檀特也嫁给了王世充党羽杨汪的儿子杨政本。
韦氏姐妹对这两桩婚事感想如何,恐怕只是冷暖自知了。不过,对于韦珪而言,她终于可以摆脱罪臣家眷的身份,日子稍稍好过了。韦匡伯也在此时风光下葬,作为亲家,王世充封其为大将军,谥号舒懿公,并在墓志中郑重书写了聘其女为太子妃之事。
正当王世充在洛阳做着千秋大梦时,在长安,大丞相、唐王李渊也逼迫隋恭帝杨侑(即韦珪的从表弟)退位,自立为帝,建立唐朝。武德三年(620)七月,李渊派遣儿子李世民率唐军出关,进攻王世充的郑国。一路上,唐军势如破竹,三个月后,郑国大部分领土落入唐军之手,王世充只剩下一座孤城洛阳。
在几番困兽之斗后,次年五月,王世充投降。接下来,是一场对王世充集团的大清算,党羽杨汪等人被绑赴洛水边斩首示众。王世充作为战俘被李世民带回长安,虽遭赦免,却在流放蜀地的过程中被仇家所杀,王世充之子王玄应在途中谋划叛乱,亦伏诛。
韦匡伯长女就此下落不明,作为王世充的儿媳、王玄应的妻子,她的生命或许就断送在这场成王败寇的戏剧中,以至于在韦匡伯归葬京兆时铭刻下的墓志中,都不再提起这个女儿。韦匡伯次女韦檀特,其公公虽然被杀,但夫君杨政本却保下命来,日后还做了唐朝的范阳县令,看来夫妻俩过上了平静的生活。
两个堂妹的命运似乎就这样了,而韦珪没有想到的是,她看似已经如死水般的人生却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再嫁
在秦王李世民入洛阳的那一天,韦珪携着女儿,在热闹拥挤的人群中,远远瞥见了马上的那个英俊少年。那年,他才二十四岁,却已是威震天下的英雄了。人人都在传说秦王的英迈不凡。耳听为虚,当韦珪亲眼看到他时,阳光下的他英姿焕发,而她已经是个孀居了八年的寡妇,早已看透沧桑。她已经不相信,命运还有什么惊喜,在等待着她。
李渊之族虽号称出自望族陇西李氏,其实颇有可疑,据陈寅恪先生考证,其先世若非赵郡李氏之“破落户”,即是赵郡李氏之“假冒牌”,故其门第在当时真正的汉族士族眼中,并不太高。李氏多与鲜卑胡姓联姻,如李渊之父李曋?尬?拦率希?钤ㄖ?尬?际希??钍烂裨诖罄?拍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