豳地考——从地理文献和铭刻资料再思考-书籍资料库 -

书籍资料库

豳地考——从地理文献和铭刻资料再思考

摘要: 图一漆丞、漆令之印漆县因漆水得名。漆水是哪条河？值得讨论。古书所见，漆水有四，一条是《诗》《书》所谓“漆、沮”二水的“漆水”。漆水即横水，沮水即雍水。二水俱出凤翔雍山，在岐山凤鸣镇河交村汇合，经扶风、武功入渭，扶风、武功段叫湋水。一条源出麟游，经永寿、乾县、扶风，至武功，与湋水汇合后入渭。一条是石川河的支流。石川河，源出铜川市 ...

内容提要：先周古史三部曲：后稷居邰、公刘迁豳、古公迁岐，公刘迁豳是中间环节。此事见于《诗·大雅·公刘》，为周人传诵，可比《圣经·出埃及记》。豳地在哪里，是考古学界长期关注的问题。2018年至今，西北大学在泾水流域的旬邑西头遗址发掘多年，为这一问题的解决提供了新线索。2023年5月，作者应邀参观该遗址后，搜集传世文献和出土铭刻（甲骨、青铜器、简牍、玺印、陶文）中的有关史料，结合彬县、旬邑、长武、泾川、灵台等地的地理考察，对豳地及其邻国做大致梳理，或有助考古学的调查研究。

先周古史三部曲：后稷居邰、公刘迁豳、古公迁岐。邰，与武功郑尚坡遗址（在武功县郑家坡和尚家坡）有关，秦汉邰城叫斄县，位于咸阳市杨陵区揉谷乡法禧村[1]，岐在岐山脚下的周原，很清楚，这里不讨论，关键是豳在哪里。豳地考古，今陕西咸阳地区的彬州、旬邑、长武最受关注。宁县、正宁在其北（属甘肃庆阳地区），泾川、灵台、崇信在其西（属甘肃平凉地区），也不容忽视。2023年5月，承豆海峰先生邀请，到陕西旬邑西头遗址[2]参观，看工地，看文物，学到很多东西，归来做地理功课，有些不成熟的看法，拿出来跟大家讨论。

一豳或邠

今彬州市，旧称豳县或邠县，但秦汉叫漆县，并不称豳。《汉书·地理志》：“漆，水在县西。有铁官。莽曰漆治。”[3]《续汉书·郡国志》：“漆有漆水。有铁。”两汉，漆县一直属于三辅之地的右扶风。汉献帝兴平元年，始分安定、扶风为新平郡，治所在漆县。漆县不仅是汉县，也是秦县。如出土秦封泥有“漆令”“漆丞”之名（图一）[4]，可见这是秦汉共有的县名。秦县有漆垣，与漆县有别。

图一漆丞、漆令之印

漆县因漆水得名。漆水是哪条河？值得讨论。古书所见，漆水有四，一条是《诗》《书》所谓“漆、沮”二水的“漆水”。漆水即横水，沮水即雍水。二水俱出凤翔雍山，在岐山凤鸣镇河交村汇合，经扶风、武功入渭，扶风、武功段叫湋水[5]。一条源出麟游，经永寿、乾县、扶风，至武功，与湋水汇合后入渭。一条是石川河的支流。石川河，源出铜川市耀州区北，上源分两支，西支是漆水，东支是沮水。二水在耀州区南汇合，经富平，至西安市临潼区入渭。漆垣是因最后这条漆水而得名。这三条漆水与漆县无关。《地理志》所谓“水在县西”的“漆水”，只有今黑河最合适。黑河出华亭，经崇信、灵台、泾川，至长武、彬州交界处，在长武亭口镇附近东注泾河，与彬州市城关镇接壤。漆县，《晋书·地理志》叫“汾邑”。“汾邑”即“邠邑”。

漆县改豳州，在北魏时期。《魏书·地形志》：“豳州，皇兴二年为华州，延兴二年为三县镇，太和十一年改为班州，十四年为邠州，二十年改焉。”

豳州一度改宁州。《元和郡县图志》卷三：“废帝三年豳州改宁州，以抚宁戎狄为名。后周改北地郡，隋又为宁州，大业中又为郡。武德元年复为宁州，贞观元年改为都督府，四年又废府为州。”宁州治今宁县，位于彬州北。石家墓地在宁县[6]，对研究春秋时期的豳地很重要。

豳州一度冠南北字。“北豳州”见《魏书·贺拔胜传》。《读史方舆纪要》卷五四：“今庆阳府宁州为北豳州，寻曰豳州，北豳州废，故止曰豳州。”“南豳州”是西魏所置。《元和郡县图志》卷三：“文帝大统十四年于今理置南豳州，废帝除‘南’字。”“今理”指唐邠州治。《通典》卷一七三云“南豳故城，后魏末置，在县北”，“县北”指永寿县北。北豳是今宁县一带，南豳是今彬州一带。

唐代，豳州改邠州。《元和郡县图志》卷三：“武德元年复为豳州。开元十三年，以豳与幽字相涉，诏曰：‘鱼、鲁变文，荆、并误听。欲求辨惑，必也正名，改为邠字。’天宝元年改为新平郡，乾元元年复为邠州。”《通典》卷一七三：“邠州（今理新平县），古豳国，昔公刘居豳，即其地也（豳，故栒邑是）。秦始皇属内史。汉为右扶风、安定、北地三郡地。后汉末，置新平郡，兼旧安定为二郡地。魏晋亦同。西魏置豳州，后周及隋皆因之。炀帝初州废，以其地为安定、北地二郡。大唐复置豳州，开元十三年改豳为邠，其后或为新平郡。领县四。”唐邠州四县是新平、三水、永寿、宜禄。秦汉以来，特别是唐以来，彬州一直是豳地的中心。

邠州以邠为名，从唐到清，相沿不改。城址一直在今彬州市城关镇。1913年，邠州改邠县。1958年，邠县一度与长武、栒邑合并，成立大邠县。1961年，撤大县，复邠县。1964年，为了好认好记，把邠县改成彬县，类似葭县改佳县、栒邑改旬邑、鄠县改户县（2017年又改鄠邑区）、盩厔改周至、郿县改眉县。2018年，彬县改彬州市，由咸阳市代管。

豳，古书亦作邠。如《毛诗·大雅·公刘》《左传》襄公二十九年作“豳”，《孟子·梁惠王下》作“邠”，《周礼·春官·龠师》作“豳”，郑注作“邠”。两种写法，汉代有，先秦也有。《毛诗》《左传》《周礼》都是古文经，“豳”可能是六国古文，“邠”可能是秦系字体。

《说文·邑部》：“邠，周太王国，在右扶风美阳，从邑分声。豳，美阳亭，即豳也。民俗以夜市，有豳山，从山从豩，阙。”段玉裁云“二篆说解可疑”，第一，豳是公刘国或庆节国，非周太王国；第二，豳在栒邑，不在美阳（今扶风县法门镇）；第三，豳亭在漆县东北，不在美阳；第四，许慎说“从山从豩”，字形很清楚，不当云阙；第五，二篆并列，依例当作或体论，而此不及。他认为，豳是因山为名，豳作邠，正如岐作

。

段氏五疑，前三条言之有理，豳不在美阳，但许说本之《孟子》，也不是凭空杜撰。《孟子·梁惠王下》：“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去邠，逾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孟子》本来讲的是古公迁岐，古公即太王，确曾居邠，但许氏把太王居邠与公刘居邠混为一谈，把豳亭和美阳亭混为一谈，属于误读。我怀疑，“民俗以夜市”，大概也是从《孟子》翻出。

段氏五疑，后两条涉及文字。许慎对豳字的分析是，这个字从豩，但语存犹疑。如《说文·豕部》“豩，二豕也。豳从此，阙”，同样用了“阙”字。二篆并出，原因何在，盖孰为正体，孰为别出，许慎无法断定，只好合在一起讲。《说文·火部》：“燹，火也。从火豩声。”豳与燹，形近易混，但古音相隔，这可能也是许慎感到困惑的地方。

豳字，出土材料迄未发现。过去，学者多以为西周金文的

字就是这个字（图二）[7]。但这个字上从双㣇，不从双豕，下从火，不从山。学者或释遂[8]，也缺乏根据。

图二公铭文

遂从㒸，《说文》：“㒸，从意也。从八豕声。”许慎以遂释㒸，但遂字晚出，商周古文字以述为遂。述是船母物部字，遂是邪母物部字，两字可通假。

㒸，从各方面看，恐怕相当古豚字，如上博楚简《周易》遯卦作豚卦，豚字从㒸[9]，可见㒸与豚读音相近。同样，古代军制，什伍以上有隊一级，隊又作屯，亦为佐证[10]。豚和屯是定母文部字，隊是定母物部字，属阳入对转。

《国风·豳风》和《大雅·公刘》有豳字。安徽大学藏楚简和荆州夏家台M106、王家嘴M798出土楚简，均有《诗经》，我想看看其中有没有豳字，很失望，前两种没有，后一种情况不明。海昏侯墓出土汉简《诗经》目录倒是保留了一条线索，“于豳斯馆”作“于分斯涫（馆）”（图三）[11]，“分”即“邠”，相当“豳”。

图三海昏侯墓竹简《诗经》目录中的“于分斯涫十”

二栒邑

栒邑是汉晋时期的县名。北魏改称三水县，一直沿用到明清。1914年始复旧名，称栒邑。1964年，去木旁，改称旬邑。

旬邑有三水河。三水河即古书中的汃（读bīn）水，上游叫马栏河。马栏河分三支，中支叫关门子川，为主流；西支叫石底子川，东支叫杨家店子川，为支流。《尔雅·释地》：“东至于泰远，西至于邠国，南至于濮铅，北至于祝栗。”《说文·水部》：“汃，西极之水也。从水八声。《尔雅》曰：汃国，谓四极。”以汃国为邠国，可见汃水即汾水或邠水。

旬邑全县，东北高，西南低，全县十镇，主要集中在南部。旬邑县有唐三水县旧城，今称“栒邑故城遗址”。承豆海峰先生告，此城包含战国到唐代的遗物。今旬邑县城是明成化十四年（1478年）置，在唐三水城南。西头遗址在张洪镇，位于今县西南近彬州处。

《汉书·地理志》右扶风：“栒邑，有豳乡。《诗》豳国，公刘所都。”“都”字，宋景祐本作“邑”，可见栒邑即豳邑。

《续汉书·郡国志》漆县，刘昭注：“杜预曰豳国在东北，有豳亭。《帝王世纪》曰有豳亭。”杜预说见《左传》襄公二十九年注，原作“《诗》第十五。豳，周之旧国。在新平漆县东北”。皇甫谧《帝王世纪》，见《太平御览》卷一五五引，原作“周后稷始封邰，今扶风是也。及公刘徙邑于豳，今新平漆之东北有豳亭是也”，皆云豳亭在晋新平郡漆县东北，从方位看，应在汉栒邑境内或邻近栒邑。

《史记·周本纪》正义引《括地志》：“豳州新平县即汉漆县，《诗》豳国，公刘所邑之地也。”“豳州三水县西〔三〕十里有豳原，周先公刘所都之地也。豳城在此原上，因公刘为名。”

《元和郡县图志》卷三：“三水县（紧。西南至州六十里）。本汉旧县，有铁官，属安定郡，以县界有罗川谷，三泉并流，故以为名。魏改三水县为西川县，亦属安定。后魏于今县理西二十八里重置三水县，取汉旧名，属新平。隋开皇三年罢郡，以县属邠州。皇朝因之。”

汉魏安定郡有三水县，与此同名，其实无关[12]。邠州三水县是以境内有三水而得名，北魏才有。三水县境内既有豳国城，也有栒邑城。《图志》云“按豳国城在今州理东北三十九里三水县界，古豳城是也”，“古豳城，在县西三十里。公刘始都之处”；“栒邑故城，在县东二十五里，即汉栒邑县，属右扶风”。

这里以唐邠州、栒邑、三水为坐标点，提到五个数据：第一，北魏三水城在唐三水城西二十八里；第二，唐三水城在唐邠州城东北六十里；第三，西周豳邑在唐邠州城东北三十九里或唐三水城西三十里；第四，汉栒邑故城在唐三水城东二十五里。这些线索还有待考古发现证实或证伪。

商周时期是否有栒邑之名？一直不清楚，只有《汉书·郊祀志》记汉宣帝十三年（前61年）获尸臣鼎，提到此名，“是时，美阳得鼎，献之。下有司议，多以为宜荐见宗庙，如元鼎时故事。张敞好古文字，按鼎铭勒而上议曰：‘臣闻周祖始乎后稷，后稷封于斄，公刘发迹于豳，大王建国于

、梁，文、武兴于酆、镐。由此言之，则

、梁、酆、镐之间周旧居也，固宜有宗庙、坛场祭祀之臧。今鼎出于

东，中有刻书曰：“王命尸臣：官此栒邑，赐尔旗鸾、黼黻、雕戈。尸臣拜手稽首曰：敢对扬天子丕显休命。”臣愚不足以迹古文，窃以传记言之，此鼎殆周之所以褒赐大臣，大臣子孙刻铭其先功，臧之于宫庙也。’”如果释文可靠，则西周已有“栒邑”之名，但“官此某邑”这样的话，迄今为止，金文未见。

战国秦汉，出土文字资料，“栒”字多见。有趣的是，它们的声旁皆作“

”。

1．铜器。有罗振玉旧藏的栒邑矛和近年所见另一件同铭的矛（图四）[13]，以及近年所见的两件栒邑鼎（图五）[14]。

图四栒矛铭文

图五栒邑鼎铭文

2．砖瓦。秦始皇陵园遗址出土板瓦有“栒邑书”印（图六）[15]。工匠名“书”，家是栒邑人，但瓦不是栒邑制造。

图六秦瓦上的“栒邑书”戳印

3．玺印。故宫博物院藏汉“栒邑尉印”（图七）[16]。

图七栒邑尉印

4．简牍。北大藏汉简《苍颉篇》简37：“栒梗栘棘，条篲栾㯉。”其中有“栒”字（图八）[17]。

图八北大汉简《苍颉篇》

上述发现，无出土地点。2016年甘肃正宁县火镰嘴墓地被盗，出土过一批陶器，警方破案，收缴文物，其中有四件陶器带“栒市”戳印（图九）。当地文物工作者陪我到盗掘现场，我曾亲见盗洞，并在正宁县博物馆目验过出土器物。这批器物，出土地点很明确。

图九 “栒市”戳印

《说文·木部》：“

，大木，可以为鉏柄，从木

声。”声旁见《兮部》，作“

，惊词也，从兮旬声。恂，

或从心。”许慎所见栒字，正好与秦汉出土铭刻中的栒字写法相同。

最近，谢明文考证，《说文·兮部》的

、羲、乎三字，从商代甲骨文的字形看，其实并不从兮，而是从八从万。万与亥字形相近，经常混用，相当宾字的声旁丐[18]。

谢明文讨论的偏旁，上从八，乃分字、半字所从。《说文·八部》：“八，别也，象分别相背之形，凡八之属皆从八。”“分，别也，从八从刀，刀以分别物也。”“半，物中分也。从八从牛，牛为物大，可以分也。凡半之属皆从半。”八是帮母质部，别是帮母月部，古音相近；分是帮母文部，半是帮母元部，万是明母元部，宾是帮母真部，古音也相近。这是一组形音义相关的字[19]。邠水作汃，豳改邠改班，足以说明这个字的读音总以不离帮母文部、真部、元部为是。而字形，万与豕、亥相近，分与兮相近。上述铭刻资料中的栒字，其右下偏旁，或作“万”，或作“八加万”，或作“丂”，或作“八加丂”（即《说文》兮字），皆与分字形相近，而邠与豳都是帮母文部字，古音相同。

现在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谢明文讨论的偏旁会不会与邠字所从的分有关，文献所见豳字所从的双豕会不会是这个偏旁的讹变，本作双万（或八加万）或双分，栒邑会不会就是豳邑的别名，或者本来就是豳邑或邠邑。

上述发现，火镰嘴墓地很重要。正宁是清以来的县名，唐代叫真宁。唐以前，真宁属宁州。宁州在今彬州北，真宁在今栒邑北，均属豳地北境。火镰嘴陶文证明，栒邑确实应该在今旬邑一带。

三密

上博楚简《容城氏》讲“文王伐九邦”，为武王克商打下基础，古人叫“三分天下有其二”（《逸周书·芮良夫》《论语·泰伯》）。“九邦”是丰、镐、舟、石、于、鹿、耆、崇、密须[20]，其中陕西境内有三国，一个是密须（在今甘肃灵台县），另外两个是丰、镐（在今陕西西安市长安区）。古人说，密须之灭在文王受命三年，丰、镐之灭在文王受命七年。最先灭掉的是密须，可见密须对周人很重要。

“密须”简称“密”。《诗·大雅·皇矣》：“密人不恭，敢距大邦，侵阮徂共。”就是讲文王伐密。密在泾水上游，豳地西侧。周人伐密，借口是密人欺负了它的邻国阮和共，敢与周人对抗。

周人灭密，在原地封了姬姓的密。周共王灭密康公，灭掉的是姬姓的密，见《国语·周语上》《史记·周本纪》。这个密与文王灭掉的不是同一个密。

出土文字有“密”。

（一）周原甲骨的“密”

1．见于H11:31，正面作“于宓”，背面作“周”[21]。

2．见于H11:136，作“今□，王甶（思）□往宓”[22]。这里，“密”作“宓”（图一〇）。

图一〇周原甲骨中的“密”

（二）出土铜器的“密”

1．昜鼎：“唯十月吏（使）曾，宓白（伯）于成周休䀝小臣金，弗敢发（废），昜用作宝旅鼎。”（图一一）[23]

图一一昜鼎铭文中的“密”

2．

姒瑚：“

姒作旅瑚，其子子孙孙永宝用。”（图一二：1）[24]此器出自扶风庄白二号窖藏，同出器物有

仲雩父甗（图一二：2）、仲大师子□

（图一二：3），以及没有铭文的匜、簋各一。

，容庚《金文编》（中华书局，1985年）列入不识字（附录下，1188页：127）。此字会不会就是“侵阮及共”的“共”？待考。

图一二出土铜器的“密”

“密”，前器作“宓”，后器作“

”。

《国语·周语中》有段话，涉及各国族姓，其中有密，“王德狄人，将以其女为后，富辰谏曰：‘不可。夫婚姻，祸福之阶也。由之利内则福，利外则取祸。今王外利矣，其无乃阶祸乎？昔挚、畴之国也由大任，杞、缯由大姒，齐、许、申、吕由大姜，陈由大姬，是皆能内利亲亲者也。昔鄢之亡也由仲任，密须由伯姞，郐由叔妘，聃由郑姬，息由陈妫，邓由楚曼，罗由季姬，卢由荆妫，是皆外利离亲者也’”。据此，密是姞姓。《世本·姓氏》也说密是姞姓。但这里提到的第二件器，却作“

姒”。

我怀疑，庄白二号窖藏的出土器物可能是

女嫁密所遗，密是夫氏，而非母氏，她是从外面嫁到密，密姒也可能是

仲氏女，

仲氏也可能是姒姓。甗和盨都是密姒从娘家带来的器物。

（三）秦市亭陶文也有“密”

甘肃灵台县历年出土“密”“密市”“密亭”陶文（图一三），出土地点“在灵台县东自邵寨镇、西至梁原60公里的范围内”，几乎覆盖全境[25]。这批陶文，袁仲一、徐在国、后晓荣等人的著作皆失收，其实很重要[26]。

图一三灵台陶文

此“密”，秦汉仍然用作县名。《史记·秦本纪》和《白起王翦列传》都提到白起获罪“迁阴密”。《汉书·地理志》安定郡有“阴密”：“《诗》密人国，有嚣安亭。”东周，秦有阴密（在今灵台县），郑有新密（在今新密市）。阴密是旧密。

《元和郡县图志》卷三：“灵台县（上。西至州一百里）。本汉鹑觚县，属北地郡，周属赵平郡，隋开皇三年属泾州。天宝元年，改为灵台县。今县理西阴密故城，东接县城，即古密国之地是也。《诗》曰‘密人不恭’。”这里讲得很清楚：灵台，只有东部属鹑觚（在灵台县东卲寨镇三联村），西部属阴密。《新定九域志》卷三：“灵台，古密须国之地，《汉地理志》云：密人之国。密康公墓。皇甫士安冢。”[27]

密在灵台，应该没有问题。

四潶与阮

1967年和1972年，甘肃灵台白草坡墓地出土过一批有铭铜器。

墓地经发掘，共清理墓葬9座（M1-M9），车马坑一座（G1）。墓地南区，M1、M2和位于两墓之间的车马坑是一组；北区，M3、M4、M5是一组，M6、M7是一组，M8、M9是一组。

墓向，除M9作东西向，多作南北向。葬式，三座可辨，仰身直肢。7座大点的墓都有腰坑，只有两座小墓（M6、M9）无腰坑。有腰坑的墓，两墓有殉狗。其中最大的M7还有壁龛。这批墓葬，经自然破坏和早期盗扰，只有两座墓（M2、M9）保存完好。M7出甲骨、圆钻，与姚河塬遗址和西头遗址所出类似（残存“年是”二字）。

这一墓地虽属西周早期，但从葬俗葬式看，并非周人之墓。

墓地，M1崩塌，未经盗扰，M2保存完好，G1遭自然破坏，皆出铜器，其他墓多经盗扰，铜器无存。

M1，出土青铜礼器：鼎7、甗1、簋3、尊2、觯1、爵1、角1、斝1、盉1、卣3、斗2；兵器：钺1、啄锤1、剑1、戈32、胄4、盾钖4、镞130，以及青铜车马器和工具。虽尸骨无存，但从随葬器物看，应属男性墓。

M2，出土青铜礼器：鼎2、甗1、簋2、尊1、觯1、爵1、盉1、卣2；兵器略少：戈2、戟2、剑2、胄4、盾钖4、镞95，以及青铜车马器和工具。墓主尸骨，鉴定为男性。

出土铭文，M1共10种12件，其中潶伯器两件（图一四）当是墓主之器；M2共4种10件，其中

伯器7件（图一五）当是墓主之器。

图一四灵台出土的潶伯卣

图一五灵台出土的阮伯卣

“潶”，此非泾字，声旁近于黑。《说文·黑部》以为黑字上半象烟囱，下半从炎，象火从烟囱冒出。今黑字上半是双格双点，但早期写法往往四格四点（请对比铸子叔瑚的“黑”字）[28]。“潶”与黑河有关。泾河上游有三大支流：右岸第一条是汭河，也叫宜禄川，汭河出华亭，经灵台，在泾川注渭；第二条是黑河，黑河出陇县，是泾川和崇信的界河；第三条是达溪河，俗称百里溪，也叫南河，乃灵台之主河。此河亦出陇县，经崇信，会同黑河，在长武注渭，是黑河的支流。潶伯器出黑水流域，很合理。

“

”，其声旁与奚字无关，乃亂字所从的左旁（亂的本字），象双手理丝，应读阮。阮是疑母元部字，亂是来母元部字，属于通假字。此阮应即《大雅·皇矣》“侵阮徂共”“侵自阮疆”的“阮”。

五番

豳地，陕西有彬州、栒邑、长武三县。三县以西有泾川、灵台、崇信三县，属甘肃省。

长武大体相当汉鹑觚县。鹑孤县，跨今长武、灵台，见《汉书·地理志》北地郡，《续汉书·郡国志》安定郡亦有之，作“鹑觚县”。长武有碾子坡先周遗址。

泾川大体相当汉临泾县。临泾县，见《汉书·地理志》安定郡，王莽改名“监泾”，《续汉书·郡国志》安定郡亦有之，临泾是首县。

灵台大体相当汉阴密县，并包括汉鹑觚县的一部分。阴密县，见《汉书·地理志》安定郡，《续汉书·郡国志》省。灵台在黑河南，鹑觚偏东北，阴密偏西。阴密是古密国所在。

崇信，两汉魏晋南北朝皆属阴槃县。阴槃县，见《汉书·地理志》安定郡，《续汉书·郡国志》亦有之，作“阴盘”。

1972年，甘肃灵台百里公社古城大队洞山生产队（今百里镇洞山村）清理了一座西周早期墓，编号72.L.B.D.M1。墓主男性，仰身直肢。出土铜器：尊1、鼎1、戈2。鼎是圜腹柱足的大鼎（图一六：1），商末周初很典型，铭文作“

”（图一六：2），上字象双手捧一物，作田字格加四点形，下面是“壬”[29]。学者或释“共工”[30]，可商。

图一六灵台出土的洞山大鼎

崇信，在平凉东南、华亭东、灵台西北，地近回中道[31]，近年发掘的姚河塬遗址就在这条环路上。崇信九功乡于家湾墓地是研究先周、西周的重要遗址[32]。值得注意的是，洞山鼎铭中田字格加四点的部分与邻县崇信出土市亭陶文的县名写法几乎一模一样。

崇信陶文（图一七），据报道，1985-1987年从九功、锦屏、赤城、铜城等乡镇征集到42件，而以锦屏镇刘家沟遗址出土最多，经调查，除4件器物，其余均出自不同地点的9座墓葬[33]。铭文作“

市”“

”和“市”“亭”。

图一七崇信出土的“番市”陶文

崇信陶文的县名，应是秦县旧名，材料发表者陶荣释“卤”，以为相当《汉书·地理志》安定郡的卤县[34]，学者多从其释（图一八）[35]，但古文字材料中的卤字从不这样写[36]。《汉书·地理志》的卤县，地点不能考定[37]。

图一八古文字中的“卤”字和“盐”字

这个字，田中加四点，构形类似《说文·囗部》囿字的籀文

。陶文，田中四点或作斜笔，同于釆，我怀疑，此字即古番字，象播种于田，加手相当播字，番字置声符釆于田上，成为形声字，即此字的变体。请比较传世古文中的“番”字和“播”字（图一九）[38]。

图一九传世古文的“番”字

《汉书·地理志》的阴槃县，依“阴密”简称“密”例，亦可简称“槃”。加“阴”可能与地在黑水以南有关。《旧唐书·地理志》：“潘原，隋阴盘县。天宝元年，改为潘原，县界有潘原废县。”阴槃县，唐代叫“潘原县”。

《元和郡县图志》卷三提到两个阴槃县：一个在泾州，一个在邠州。

泾州有潘原县：“潘原县（中。东至州一百里）。本汉阴盘县，属安定郡。在今邠州宜禄县西二十三里阴盘故城是也。地有阴槃驿。”《图志》称潘原县是汉阴盘县（即阴槃县），在泾州（今泾川）西一百里，这是一个阴槃县。另一个阴槃县是“今邠州宜禄县西二十三里阴盘故城”，其实指的是宜禄县的东阴槃。

邠州有宜禄县：“宜禄县（中。东至州八十一里），本汉浅水县地，属上郡。后魏为东阴槃县地，废帝以县南临宜禄川，因改名，隶泾州。暨周、隋又为白土县。贞观二年，分新平县又置宜禄县，复魏旧名也。”注意：这个宜禄县并非汉阴槃县，而是北魏阴槃县。

《通典》卷一七三“阴盘”条下注：“汉旧县。后魏兼置平凉郡。天宝初改为潘原。”[39]

潘原古城在今平凉市崆峒区四十里铺镇曹湾村西南1.1公里，现在是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东距泾川县（唐泾州）约50公里，正合《元和郡县图志》的记载，东南与崇信为邻。

我怀疑，崇信陶文中田字格加四点的秦县，或可释番，汉阴槃县之槃、唐潘原县之潘很可能皆来源于这个番，但秦城不一定在曹湾村，而在邻近的崇信。

六总结

周人的早期迁徙是在泾渭之间，由南而北又由北而南。豳地是其北端。

古之所谓豳地大体在旬邑、彬州间，而以长武、宁县、正宁、永寿为其外缘，大致相当北魏以来的豳州或邠州。豳地以西，古有密、阮、共等邻国。密在灵台，有铭刻为证，没问题。阮、共，旧说在泾川[40]。此虽无法证实，但从文献记载和出土铭刻看，二国必定是密国的邻居。今崇信属汉阴槃县、唐潘原县，秦市亭陶文作“番”，灵台出土洞山大鼎的族氏铭文或与之有关。这些古国都在泾水上游和它的支流上。本文以出土铭刻结合地理卡位，对豳地及其邻国做大致梳理，或有助考古学的调查研究。

敢竭鄙诚，求证方家。

2023年9月9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附：《诗·大雅·公刘》

笃公刘，匪居匪康。乃埸乃疆，乃积乃仓；乃裹

粮，于橐于囊。思辑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

笃公刘，于胥斯原。既庶既繁，既顺乃宣，而无永叹。陟则在巘，复降在原。何以舟之？维玉及瑶，鞞琫容刀。

笃公刘，逝彼百泉。瞻彼溥原，乃陟南冈。乃覯于京，京师之野。于时处处，于时庐旅，于时言言，于时语语。

笃公刘，于京斯依。跄跄济济，俾筵俾几。既登乃依，乃造其曹。执豕于牢，酌之用匏。食之饮之，君之宗之。

笃公刘，既溥既长。既景乃冈，相其阴阳，观其流泉。其军三单，度其隰原，彻田为粮，度其夕阳，豳居允荒。

笃公刘，于豳斯馆。涉渭为乱，取厉取锻，止基乃理。爰众爰有，夹其皇涧，溯其过涧。止旅乃密，芮鞫之即。

案：诗分六章，有些地方不好懂，只能粗知大意。这里试读一下，不一定对。

第一章讲启行，带上粮食和兵器，开始上路。注意：这不是讲逃难，而是讲出征，讲领土扩张。

第二章讲择居，“于胥斯原”，是说选择黄土塬区定居，当地有山，但人是住在原上。“既庶既繁”，说明当地早有人住，人口稠密，居之，不仅得地，而且得民。“何以舟之”，旧注以“舟”为“

”，为佩带之义。俞樾《群经评议·毛诗四》不同，读为“何以酬之”。如果此说可靠，“维玉及瑶，鞞琫容刀”，就是说以美玉装饰的刀鞘酬答土著。

第三章讲地形，当地有原，原下有泉，原上有山。登上南冈，可以看到“京师”和“京师之野”。“京”是高丘，“京师”是利用高丘建造的都邑，“京师之野”是都邑以外的原野。

第四章讲宴飨，群臣设几案，摆筵席，大吃二喝，拥戴公刘。宴飨地点是“京”。“既登乃依”是说既登高丘，可以依托高丘，瞰制四下。“乃造其曹”，有各种解释，我怀疑“曹”读漕，指开挖围沟或池隍。

第五章讲征粮，当地要山有山，要水有水，塬区既长且宽，利于种粮。“其军三单，度其原隰，彻田为粮”，是说取食于民，养活军队。“度其夕阳，豳居允荒”，“夕阳”指豳地西侧，是说豳地西扩，范围很广。

第六章讲盖房，“于豳斯馆”，定居于豳。“涉渭为乱，取厉取锻”，是说横渡渭水，从秦岭取石材，不是说豳地近渭。“厉”同磿、砺，“锻”同碫，这里不是指磨石，而是泛指用来作柱础、房基的石材。“止基乃理，爰众爰有”，是说打好地基盖房子，迁居于此的人越来越多。“夹其皇涧，溯其过涧”，是说房子夹河谷而建，顺河谷而建。“止旅乃密”，未必如旧注所说，指人口稠密，也可能指豳地近密。密国在灵台，主要在黑河以南的达溪河上。“芮鞫之即”，则指汭河一带，“即”是表示可以到达的地点。这里可能是说，豳地的房子一直盖到与密国接壤的地方，并扩展到今泾川一带。

向上滑动阅读注释

[1]秦市亭陶文“犛亭”印，“斄”作“犛”。参看袁仲一、刘钰《秦陶文新编》，文物出版社，2009年，上册，第246、589页；下册，第589页；3313、3315（眉县出土），3308（扶风县出土）。

[2]西头遗址位于陕西省咸阳市旬邑县张洪镇西头村，2018-2022年由西北大学、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咸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单位发掘，当选为2022年全国十大考古发现。

[3]段玉裁认为“水”上当补“漆”字，但古书有承上省略例，王先谦《汉书补注》指出，《汉书》中有同样的例子，可不加。

[4]傅嘉仪：《秦封泥汇考》，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197页。

[5]横水偏东，雍水偏西，一般以横水为雍水支流。

[6]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甘肃宁县石家东周墓地2016年的发掘》，《考古学报》2016年第3期；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甘肃宁县石家墓地M4、M166发掘简报》，《考古与文物》2020年第5期。

[7]裘锡圭：《公铭文考释》，《中国历史文物》2002年第6期。

[8]李学勤：《论公盨及其重要意义》，《中国历史文物》2002年第6期。

[9]李零：《读上博楚简〈周易〉》，《中国历史文物》2006年第4期。

[10]李零：《青海大通县上孙家寨汉简性质小议》，《考古》1983年第6期。

[11]参看朱凤瀚主编《海昏简牍初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91页。案：“馆”，简文作“涫”，释文误“舘”。

[12]《汉书·地理志》《续汉书·郡国志》安定郡有三水县，在宁夏同心县，与此不同，《图志》混淆。北魏以来，三水县在今旬邑、彬州，前后数迁。今职田镇的三水旧城是唐三水县旧址。

[13]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殷周金文集成》（修订增补本），中华书局，2007年，第八册，第6259页：11430；吴镇烽：《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录集成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四册，第246页：1274。案：后者是私人收藏。

[14]吴镇烽：《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录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四卷，第282-283页：02100；第467页：02243。案：二器是私人收藏。

[15]《秦陶文新编》，上册，第51页：1138；第67页：1215。

[16]罗福颐主编《秦汉南北朝官印征存》，文物出版社，1987年，第6页：34。

[17]北京大学出土文献研究所编《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一〕，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社，2015年，第49、102页。

[18]谢明文：《释甲骨文中的“”及相关诸字》，《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第十辑，第42-67页。案：谢明文讨论的偏旁，有关辞例，聚讼纷纭，迄无定论。史墙盘的“～尹亿疆”，疑读“分尹亿疆”；师望鼎的“不～不画”，疑读“不分不画”；郭店简《唐虞之道》的“大明不出，～物皆暗”，疑读“万物皆暗”。其他，似乎还可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