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籍资料库

吴晶 | 《宋云惠生行纪》文本构成新证

摘要: 来源:《西域研究》2011年第3期《宋云惠生行纪》文本构成新证吴晶内容提要《洛阳伽蓝记》第五卷《宋云惠生行纪》为杨衒之综合《宋云行纪》《惠生行纪》和《道药传》三篇而成,学界一般认为该文本以《宋云行纪》为主体,故惯以“宋云行纪”称之。余太山的新观点进一步否定《惠生行纪》的存在。本文通过分析杨衒之的自述、《洛阳伽蓝记》的叙事惯例、《北史 ...

来源:《西域研究》2011年第3期



《宋云惠生行纪》文本构成新证

吴晶




内容提要

《洛阳伽蓝记》第五卷《宋云惠生行纪》为杨衒之综合《宋云行纪》《惠生行纪》和《道药传》三篇而成,学界一般认为该文本以《宋云行纪》为主体,故惯以“宋云行纪”称之。余太山的新观点进一步否定《惠生行纪》的存在。本文通过分析杨衒之的自述、《洛阳伽蓝记》的叙事惯例、《北史》作者李延寿的评论,以及行纪各部分篇幅的差异,指出《宋云惠生行纪》的文本主体应为《惠生行纪》,而非传统观点认为的《宋云行纪》。


北魏名著《洛阳伽蓝记》第五卷所录《宋云惠生行纪》,是综合了《宋云行纪》《惠生行纪》和《道药传》(亦称《道荣传》)三部作品而成。《宋云惠生行纪》(学界一般认为其构成主体为《宋云行纪》,故惯称“宋云行纪”。为避免混淆,下文简称这部三合一的作品为“《行纪》”,《宋云行纪》则特指宋云所撰行纪)作为中古交通史上的重要文献,向来受到国内外学者的关注。20世纪以来,沙畹、内田吟风、长泽和俊、丁谦、周祖谟、范祥雍、余太山等学者均有研究发表。[1]文献整理方面,沙畹《宋云行纪笺注》、周祖谟《洛阳伽蓝记校释》和范祥雍《洛阳伽蓝记校注》的“宋云行纪”部分、余太山《“宋云行纪”要注》均极精审。特别是余太山先生的近著《早期丝绸之路文献研究》一书,是目前《行纪》研究最为全面的著作。专题研究上,一些悬而未决的问题也得到澄清,如关于宋云、惠生出使的时间,《行纪》《释迦方志》记为神龟元年(518年),《魏书·释老志》记为熙平元年(516年)。内田吟风较早注意到宋云是官吏,惠生是僧人,指出二者出使任务和目的不同,受诏时间也有先后之别,惠生于熙平元年受诏,他和宋云、法力等一同出行则在两年后的神龟元年。之所以延期出发,是因为柔然征讨高车发生了叛乱,至518年叛乱平息,出行方成为可能。[2]长泽和俊、余太山沿着内田的思路,进一步指出二人出使路线、归国时间也有不同,并理清了使团经行的路线。[3]

关于《行纪》的文本构成,学界普遍认为杨衒之以《宋云行纪》为底本,兼收《惠生行纪》、《道药传》合并而成,陈寅恪先生指出这种编辑方式为“合本子注”,为学界广泛接受,长泽和俊亦赞同《行纪》是杨衒之编纂以上三书而成。[4]近来,余太山先生提出新见,认为《惠生行纪》在书中并不存在。他说:“没有证据表明衒之摘录了《惠生行纪》的内容,‘宋云行纪’的内容采自《宋云家记》和《道荣传》。”[5]笔者认为,《惠生行纪》在书中是存在的,传统观点不可轻易否定,不仅如此,学界一般认为《惠生行纪》在书中居于从属地位的观点,也值得商榷。




余太山先生否定书中有《惠生行纪》的理由可归纳为三点:1.惠生是书中提到宋云时附带提及;2.提及两者共同活动时,宋云名字在前;3.全部行程取决于宋云;此外,余先生推测杨衒之不录《惠生行纪》的原因,在于其过于简略。[6]关于第一点,即惠生是否为附带提及的问题,有重新讨论的必要。《洛阳伽蓝记》卷五“凝玄寺条”开头云:


闻义里有敦煌人宋云宅,云与惠生俱使西域也。神龟元年十一月冬,太后遣崇立寺比丘惠生向西域取经,凡得一百七十部,皆是大乘妙典。初发京师,西行四十日,至赤岭……

余先生认为“提及‘惠生行纪’是因为‘云与惠生俱使西域’”,但实际上刚好相反,这段文字虽然先提宋云,目的却为引出惠生。“神龟元年”以下,叙惠生奉诏西行及所得大乘妙典,均与宋云无涉(宋云是外交使节,惠生是僧人,求大乘妙典是惠生的任务),叙述重点实已转向惠生。细绎文意,“初发京师”的主语显为惠生。《行纪》下文有“惠生初发京师之日,皇太后敕付五色百尺幡千口”之语也是证明。故“神龟元年十一月冬”很可能就是《惠生行纪》的开头。笔者做此推测的另一个依据是《洛阳伽蓝记》的叙事惯例。《洛阳伽蓝记》有一种独特的写作笔法,即善于引发联系,而被引发者往往是下文的叙述重点。以“正始寺条”为例:


敬义里南有昭德里。里内有尚书仆射游肇、御史中尉李彪、七兵尚书崔休、幽州刺史常景、司农张伦等五宅。彪、景出自儒生,居室俭素,惟伦最为豪侈。……伦造景阳山,有若自然。……天水人姜质,志性疏诞,麻衣葛巾,有逸民之操,见伦山爱之,如不能已,遂造《庭山赋》行传于世。其辞曰:“今偏重者,爱昔先民之重由朴由纯,然则纯朴之体,与造化而梁津……

本段叙述次序为:昭德里有张伦等五臣宅——张伦最豪奢,造景阳山——姜质赏景阳山而作《庭山赋》——录《庭山赋》全文。环环相扣,构成一个叙述链。这种类似移步换景的笔法,在《洛阳伽蓝记》中相当普遍。如“景宁寺条”,其叙述链为:孝义里张景仁宅——张景仁宴请陈庆之——陈庆之被杨元慎羞辱——杨元慎为人解梦。因此,笔者认为“凝玄寺条”的写作顺序是:闻义里宋云宅——宋云与惠生俱使西域——录《惠生行纪》文。这点在第五卷末尾得到印证:


惠生在乌场国二年,西胡风俗,大同小异,不能具录。至正光三年二月始还天阙。

衒之按《惠生行纪》事多不尽录,今依《道药传》、《宋云家记》,故并载之,以备缺文。

这段按语清楚地表明,第五卷所录应为《惠生行纪》,因其记事“不尽录”,故以《道药传》和《宋云家记》“并载之”。也就是说,整篇《行纪》的底本是《惠生行纪》,《道药传》和《宋云家记》是起“以备缺文”的作用。杨衒之写作《洛阳伽蓝记》具有清晰的体例意识,书中按语尤其值得重视。[7]杨氏在结尾以惠生的行程作结,显系呼应开头。余先生谓“没有证据表明衒之摘录了《惠生行纪》的内容”与事实不符。需要说明的是,《宋云家纪》(包括下文的《宋云魏国以西十一国事》),当为《宋云行纪》的别称,中古时期私家著述常有多个名称,如《法显传》便有《历游天竺记传》、《佛国记》、《法显行传》等多个别名。




接下来的问题是,既然杨衒之认为《惠生行纪》“事多不尽录”,为何还要以之为底本?我们注意到,李延寿在编写《北史·西域传》时,《宋云行纪》和《惠生行纪》还存有单行本,即《隋志》著录之《慧生行传》一卷和《新唐书·艺文志》著录之《宋云魏国以西十一国事》一卷。在这种情况下,李氏同样选择《惠生行纪》为依据。[8]《北史·西域传》云:


初,熙平中,肃宗遣王伏子统宋云、沙门法力等使西域,访求佛经。时有沙门慧生者,亦与俱行,正光中还。慧生所经诸国,不能知其本末及山川里数。盖举其略云……

笔者经对勘,《北史》下文所叙朱居、渴槃陀、钵和、波知、赊弥、乾陀七国,内容均本于《行纪》。文中的“慧生(即‘惠生’)所经诸国”尤值得注意,如果《北史》史料本于《宋云行纪》,则应作“宋云所经诸国”[9]。另外要说明的是,《北史》这段文字并非袭自上引《洛阳伽蓝记》卷五“凝玄寺条”之开头,两者所叙年代与派遣者均不同,却都不约而同将主导者归于惠生,可见李延寿实际上将《行纪》视作《惠生行纪》。一个旁证是,《大正藏》史传部所收《行纪》也命名为《北魏僧惠生使西域记》。法人沙畹也说:“按《慧生行传》,李延寿似已见之;盖《北史·西域传》嚈哒迄乾陀罗诸条显为录诸行纪之文。”[10]可见沙畹也认为《慧生行传》是李延寿《北史·西域传》的史料依据,他的笺注命名为《宋云行纪笺注》可能只是迁就学界的习惯提法。

《惠生行纪》虽有记载不够详尽的缺点,但笔者认为它多记山川地理的特点,恰是杨衒之、李延寿选择它为底本的重要原因。以《洛阳伽蓝记》而言,介绍使团首先需要清晰的路线和沿途各国山川地理概貌,[11]在此基础上可兼录使者活动;以《北史》而言,其载录重点在于各国的地理位置、山川风貌、民俗习惯,即所谓“本末及山川里数”,行纪中使者活动内容则不在选录范围。如《北史·西域传》“吐呼罗国条”云:


吐呼罗国,去代一万二千里。东至范阳国,西至悉万斤国,中间相去二千里;南至连山,不知名,北至波斯国,中间相去一万里。薄提城周匝六十里,城南有西流大水,名汉楼河。土宜五谷,有好马、驼、骡。其王曾遣使朝贡。

李延寿批评《惠生行纪》“不能知其本末及山川里数”,我们的理解不能绝对化,李氏非言《惠生行纪》对这些内容全无记载,而是记载偏于简略,符合正史要求的材料不多。李氏苛责的原因,在于他找不到《惠生行纪》以外的资料,中华书局本《北史》标点者指出:“惠生所历尚有吐谷浑、鄯善、于阗、嚈哒诸国,上文已见,故不重叙。”[12]很明显,吐谷浑、鄯善、于阗、嚈哒等国史料多见,《北史·西域传》不必据《惠生行纪》。而朱居、渴槃陀等七国则只能依《惠生行纪》。《北史·西域传》“朱居国条”云:“朱居国,在于阗西。其人山居,有麦,多林果。咸事佛,语与于阗相类,役属嚈哒。”“渴槃陀国条”云:“渴槃陀国,在葱岭东,朱驹波西。河经其国东北流,有高山,夏积霜雪。亦事佛道,附于嚈哒。”这两条传文均本于《惠生行纪》,同时也是《西域传》诸国中篇幅较少的,原因便是《惠生行纪》未能提供更多的资料。既然如此,《北史》为何不用《宋云行纪》呢?只有一种可能,即相比于《惠生行纪》,《宋云行纪》山川地理记载更不足道。关于这点,我们需要具体分析《行纪》的内容。




综观《行纪》,很容易发现各国介绍篇幅的不均衡。为分析方便,我们将《行纪》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记事简洁紧凑,从神龟元年十一月初发京师,至神龟二年十一月到达赊弥国,用约两千字介绍了吐谷浑、鄯善、于阗、朱驹波、汉盘陀、钵和、嚈哒、波知、赊弥等九国,篇幅分布均匀,内容为扼要介绍山川地理风俗。第二部分单写乌场国,篇幅却达到一千四百字。杨衒之说:“惠生在乌场国二年,西胡风俗,大同小异,不能具录。”这是证明《惠生行纪》特点的绝好材料——《惠生行纪》的乌场国部分仍使用第一部分的写法,即以介绍山川地理为主,对大同小异的风俗内容未加具录,而《行纪》中之所以有较多的篇幅,是杨衒之以《宋云行纪》、《道药传》补充的结果。

笔者认为,第一部分是《惠生行纪》的原貌,即以简要记叙经行路线和各国地理风貌为主。第二部分中,开头叙述乌场国山川地理的部分也属《惠生行纪》,篇幅与第一部分之嚈哒国近似,约二百字。而占据篇幅最多的记叙使者活动部分,如宋云授予乌场国国王诏书,介绍中国圣人;宋云惠生寻如来教迹;宋云因睹物思乡而得病等。不仅内容与前文迥异,且始终以宋云活动为主线,即使提到惠生,也是与宋云一同出现,这部分内容应源自《宋云行纪》。这样便很好地解释了余太山先生的第二点理由,即书中提及二人共同活动时宋云名字在前。至于余先生的第三点理由即全部行程取决于宋云,我们知道合团出行相互迁就行程本属常事,更何况两者具体路线上还有一定差别。

第三部分相对复杂,使团于正光元年四月入乾陀罗国,这部分不少篇幅引《道药传》,因均有标注,可以不论。这部分所记主要为宋云与乾陀罗王对答、宋云惠生游历雀离浮图二事。前者为外交活动,且仅有宋云的活动记录,故采自《宋云行纪》可能性较大;后者为参观佛教遗迹,以记惠生事迹为主,其中4次提及惠生,仅1次提及宋云,故出自《惠生行纪》可能性较大。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本节表述习惯也出现变化,第一部分写行踪惯用两种笔法,一是“从某地西行多少里,至某地”,如“从吐谷浑西行三千五百里,至鄯善城”,“从鄯善西行一千六百四十里,至左末城”。二是“某年某月入某国”,如“九月中旬入钵和国”,“十月之初,至嚈哒国”。交代时间、路线、地理位置较为清晰,而第三部分大量出现“西行几日”,“复西行几日”,路线和地理交代较为模糊,可能并非《惠生行纪》之文。

至此,我们基本可以推知,《宋云行纪》详于记叙使者出使诸国所经之事,特别是涉及外交方面,这与宋云使者身份有关。《惠生行纪》则多记经行路线、山川地理及与佛教相关的活动。对《北史》作者李延寿来说,虽然《惠生行纪》过于简略,但《宋云行纪》偏于记事,可用材料更少。《惠生行纪》因其对经行路线和山川地理的框架性叙述,具备一个完整的结构,故为杨衒之、李延寿所重视。另外,杨衒之重视《惠生行纪》还与此书的佛教色彩有关。杨氏在《洛阳伽蓝记·序》中阐述本书写作目的,是为保存北魏繁盛的佛教景观不致后世无传,《惠生行纪》作为一部重要的僧人求法行纪,自然是杨衒之所要载录保存的对象。从两种行纪的种种不同,以及宋云与惠生各自撰写行纪这件事来看,二人原为不同使团领袖的可能性较大。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惠生行纪》虽然简略,但因其对出使路线和山川地理的记叙,故被杨衒之选为《洛阳伽蓝记》第五卷的底本。因此,“惠生行纪”比“宋云行纪”更适合作为《宋云惠生行纪》的简称。


 滑动查阅注释

[1] 沙畹撰;冯承钧译:《宋云行纪笺注》,载《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六编》,收于《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第二卷,商务印书馆,1962年,1995年北京第2次影印,第1~68页。内田吟风:《后魏宋云释惠生西域求经记考证序说》,《塚本博士颂寿纪念佛教史学论集》,京都,1961年,第113~124页。长泽和俊:《论所谓的〈宋云行纪〉》,收于氏著,钟美珠译:《丝绸之路史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490~511页。丁谦:《宋云西域求经记地理考证》,《浙江图书馆丛书》第二集。周祖谟:《洛阳伽蓝记校释》,科学出版社,1958年。范祥雍:《洛阳伽蓝记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余太山:《宋云、惠生西使的若干问题》、《“宋云行纪”要注》,收于《早期丝绸之路文献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6~72页,第268~302页。

[2] 内田吟风:《后魏宋云释惠生西域求经记考证序说》。

[3] 长泽和俊:《论所谓的〈宋云行纪〉》;余太山:《宋云、惠生西使的若干问题》。

[4] 陈寅恪:《读〈洛阳伽蓝记〉书后》,《陈寅恪史学论文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454~458页;长泽和俊:《论所谓的〈宋云行纪〉》,《丝绸之路史研究》,第502页。

[5] 余太山:《宋云、惠生西使的若干问题》,《早期丝绸之路文献研究》,第57页。

[6] 余太山:《宋云、惠生西使的若干问题》,《早期丝绸之路文献研究》,第54~55页。

[7] 关于杨衒之的体例意识,可参拙作《〈洛阳伽蓝记〉体例质疑》,《文学遗产》2009年第5期。

[8] 虽然《魏书》成书年代要早于《北史》,但今本《魏书·西域传》是后人据《北史·西域传》所补,故笔者以《北史》为讨论对象。不过,因《魏书·西域传》至宋始佚,故不排除《北史》沿袭《魏书》的可能。因《慧生行传》、《宋云魏国以西十一国事》在唐时仍存,故《西域传》的编写者是魏收或李延寿,对本文的讨论并无实质影响。另外,沙畹等也倾向于《北史·西域传》出于李延寿之手。参余太山:《〈魏书·西域传〉原文考》,载《学术集林》卷八,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第210~236页。

[9] 长泽和俊、松田寿男也认为是据《惠生行纪》所写,见《丝绸之路史研究》,第500页。

[10] 沙畹:《宋云行纪笺注·绪言》,《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六编》,第2页。

[11] 《洛阳伽蓝记》中对于地理方位叙述客观而准确,参林文月:《洛阳伽蓝记的冷笔与热笔》,《中古文学论集》,大安出版社,1989年,第253~299页。

[12] 《北史》卷九十七《西域传》校勘记[五一],中华书局,1974年,第3246页。《北史·西域传》之“嚈哒国”条,大部分内容并非出于《行纪》,前引沙畹之说可商。


(作者单位:浙江台州学院教师教育学院)


编校:宋 俐

审校:王文洲

审核:李文博





扫码关注我们

微信:西域研究

邮箱:xyyjbjb@126.com

分类: 中文 研究 书籍资料库
关键词:

最新评论


img

地址:陕西省西安市碑林区友谊西路68号小雁塔历史文化公园
邮件:secretariat#iicc.org.cn
电话:(+86)029-852463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