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感谢李大龙先生赐稿！ 唐代边疆史是我多年来重点研究的领域，也出版和发表过一些论著，其中唐朝与吐蕃的关系虽然是一个重点关注方面，但对吐蕃史却涉猎不深，因此十分关注和认真拜读发表的研究论著，林冠群先生的论著即在其中。我并不认识林冠群先生，但林先生所著《唐代吐蕃史研究》(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11年)却是认真拜读过的，且获益良多。时隔数年，又得见林先生新作《玉帛干戈：唐蕃关系史研究》（下简称《玉帛干戈

　　感谢李大龙先生赐稿！

唐代边疆史是我多年来重点研究的领域，也出版和发表过一些论著，其中唐朝与吐蕃的关系虽然是一个重点关注方面，但对吐蕃史却涉猎不深，因此十分关注和认真拜读发表的研究论著，林冠群先生的论著即在其中。我并不认识林冠群先生，但林先生所著《唐代吐蕃史研究》(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11年)却是认真拜读过的，且获益良多。时隔数年，又得见林先生新作《玉帛干戈：唐蕃关系史研究》（下简称《玉帛干戈》）出版，读后更是惊喜，其资料之详实，视野之宏大，观点之新颖，于我更多启迪。基于中国相关研究的现实情况，深感有必要将个人读后的感悟分享于学界，向学术界推介该书，以推动相关研究的深入。

《玉帛干戈》由绪论、初唐时期唐蕃关系的建立、唐蕃蜜月期双方却于边区角力、唐蕃再次建立和亲关系、唐蕃舅甥关系与对等关系的拔河、唐蕃关系的丕变、唐蕃对等关系的确立、唐蕃关系僵局的破解、唐蕃全面停战时代的来临、结论十章和自序、附录、征引书目、索引等构成，共720面，50余万字。“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汉书》卷62《司马迁传》），司马迁所言业已是中国众多治史者的最高追求，《玉帛干戈》对唐蕃关系的梳理反映着林冠群先生是努力实践者。综观全书，以下几个方面较为突出：

其一是，用语精准，同时将唐蕃关系划分为十五个阶段，与以往论著相比，更清晰而准确地反映出唐蕃关系发展的轨迹。

长达209年的唐蕃关系，突出的特点是“和”与“战”，书名冠之以“玉帛干戈”可以说是精准而形象地概括了唐蕃关系的总体特征，而如此精准的概括则是来源于作者对唐蕃关系的精细划分。中国学界一般将唐蕃关系划分为三个时期：贞观八年（634）至二十三年（649）和好关系的建立及迅速发展时期；唐太宗死后的170余年（650年至820年）双方在交往中互相依存、争斗中互相消耗，最终在长庆元年（821）实现会盟；其后双方进入以和为主的时期，但都进入了衰落状态。[①]如此划分虽然也能够反映唐蕃关系的变化，但时间跨度太长，难以更精准反映变化情况，是其明显不足。《玉帛干戈》将唐蕃关系细分为十五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贞观八年（634）之前，双方完全没有接触；第二阶段是贞观八年以后，吐蕃成为“无封有贡”的慕礼、穆义国家；第三阶段是至贞观十二年（638）吐蕃破坏唐朝“天下”秩序成为“不臣”国家；第四阶段是经战后协商，贞观十五年（641）以后吐蕃成为有封有贡和亲的舅甥之国；第五阶段显庆元年（656）吐蕃灭白兰至咸亨元年（670）大非川战役止，吐蕃在唐朝“天下”秩序下着手构建属于自己的天下体系；第六阶段是咸亨元年至长安三年（703）唐朝同意和亲止，一方面在边区武力对抗，一方面互使不断；第七阶段是长安三年至睿宗朝（712年），干戈未起，互派使节，和亲实现；第八阶段是吐蕃完成天下体系构建，名义上依然是舅甥关系，实际在西域、青海与河陇等全面交战；第九阶段是肃宗至德元载（756）至宝应元年（762），吐蕃成为上国，唐朝为吐蕃下国；第十阶段是广元元年（763）至大历十四年（779），吐蕃攻陷长安，在维持外交关系的情况下战和交替，唐朝试图挽回天可汗的尊严；第十一阶段是建中元年（780）至贞元三年（787）德宗继位后改变政策，疏远回纥而与吐蕃亲善，中断战争，视吐蕃为对等的邦交国；第十二阶段是贞元三年至十九年（803），吐蕃劫盟，唐蕃成为没有外交关系的敌国；第十三阶段是贞元二十年（804）至长庆元年（821），唐蕃基本维持和睦外交关系，吐蕃不再以攻城掠地方式侵扰唐境；第十四阶段是长庆二年（822）至会昌二年（842），唐蕃会盟，全面停战；第十五阶段是会昌二年之后吐蕃内乱，唐蕃不再互使，关系告终。[②]应该说，划分的依据虽然也是唐蕃关系变化轨迹，但既关照了唐蕃关系表面上的变化，也兼顾到了关系属性的变化，而且划分更加细致，如此精细的划分与已有的研究相比，更能够准确描述唐蕃关系形成和发展的轨迹，这是该书第一个也是最为显著的特点。

其二是，在充分把握已有研究的基础上，试图用新的视角、理论与方法阐述唐蕃关系史。

对前人研究不能给予充分关照是中国学界长期存在的不足。尽管近些年来这种情况已有所改善，但依然是中国学界的一大陋习，由此重复和缺乏真正创新的状况依然明显。如何对待以往的研究，尤其是不同的观点，笔者非常赞同林先生的如下认识：“持不同立场进行学术研究，原本就是天经地义，因为世上不存在想法完全相同的人。人的世界本来就是五彩缤纷，各自有不同的立场、不同的生长背景、不同的学术养成、不同的思考方式，凡此促成了多元的世界。是以不论以何种语言撰述，不论持何种主张，只要具备充足的证据，言之成理的证据，且经得住各方之验证与考评者，均应得到必要的尊重。”[③]《玉帛干戈》绪论一章虽然分为“研究缘起”、“研究目的与研究方法”、“中国外有关唐蕃关系之研究情况”三节，但都有对以往研究成果的总结和分析，而在正文的阐述中也经常会提及前人的研究观点，如在论及柏海地望时林先生认为“大部分学者以为是今天的黄河上游所流经的鄂陵湖、扎陵湖地区，也有主张柏海位置较扎陵湖稍南，在通天河谷的白利湖”，并注引了王尧、黄显铭等先生的论著。类似情况在书中普遍存在，既体现着作者对前人研究成就的尊重，同时也是优良学风的典范。而尤其值得说明的是，林先生在综述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中国外学界的分歧及其原因也有着清晰而准确的判断。如认为“海外藏人与西方学界对于海峡两岸的藏学研究，不论有心或下意识，均有意无意地加以忽视”的情况，进而分析其原因是“在于彼等以为中文的藏学论著，或中国人的藏学论著之中充满了‘民族偏见’。彼等甚至认为古代的汉文史料，也都是属于自赞毁他，在天朝观念作祟下，作夸大不实的记载，因此不值得参考”。[④]应该说这种情况不仅是存在唐蕃关系的研究领域，在整个历史研究领域是普遍现象，但在藏学界可能问题更加突出。基于这一认识，林先生为了“破除这一现象”，试图“站稳就史论史的立场，兼采汉藏史籍，兼收古今中外学者的相关论点，以史学方法与逻辑推理，追求历史事实，再根据史实做符合情理的分析和解释，以上述开放的心胸，兼容并蓄之治学方法，推出既能摒除现世政治立场，且能平心而论的论著，用于现实纷争不休的氛围中，争取更多的认同者。”[⑤]这一想法无疑是正确的，也应该是史学研究者共同遵守的指导原则。拜读完《玉帛干戈》后，笔者认为《玉帛干戈》在具体论述过程中也是严格遵循和贯彻着这一原则。至于《玉帛干戈》能否改变“海外藏人与西方学界”对“中文的藏学论著”的认识，笔者难以给出乐观的判断，因为“海外藏人与西方学界”的认识并非全是基于“学术”因素而形成的，对有些人来说，政治环境和利益因素的制约（也即林先生所言“现世政治立场”）才是决定性的。不过，笔者倒是坚信林先生“争取更多的认同者”的愿望是能够实现的，也一定会实现，因为《玉帛干戈》为读者客观深入认识唐蕃关系的形成与发展提供了实现的可靠的途径。

其三是，尽可能穷尽已有史料，尤其是吐蕃史料，在巩固立论基础的同时，对以往学界对一些吐蕃史料的认识提出了商榷。

系统而全面掌握资料虽然是研究的基础，但相对于其他方面的研究，唐蕃关系涉及的资料更加庞杂，不仅有汉藏文传世文献，而且还有古藏文文书及碑刻等资料，难度更大。《玉帛干戈》对汉藏史料的大量引用，读者可以从每页下面的注释及征引书目中即能够得到直观的认识，而在具体论述中，穷尽有关资料基础上做出结论则是该书在写作上的突出特点。如。第五章“墀德祖赞朝对唐之战略”的阐述部分：以《册府元龟》卷三五八《将帅部·立功十一》所载吐蕃对小勃律的游说“我非谋于尔国，假尔道以攻四镇”为开端，辅以《敦煌古藏文卷子》I.o.750<吐蕃大事纪年>于牛年（737）“Blon skyes bzang ldong tsab gyis/Bru zha yul du drangs/”；《资治通鉴》卷二一四“时吐蕃西击勃律，勃律来告急，上命吐蕃罢兵，吐蕃不奉诏，遂破勃律，上甚怒”的记载，得出了“对照上引蕃汉史料记载即知，吐蕃乘唐蕃双方和好之际，突袭小勃律，李唐应变不及，小勃律失守，从此西门洞开，唐玄宗中计之余，只能大怒，别无他法”。[⑥]应该说，通过蕃汉史料的互证，一方面做到了立论“具备充足的证据，言之成理的证据”，另一方面也使观点的可信度增大了。

值得特别指出的是，林先生不仅使用这些古藏文资料和汉藏文传世文献互勘以如实阐述唐蕃关系史，而且也针对“藏文原典材料，虽然有些已经翻译成汉文或英文，但仍有因理解的问题导致翻译不准确，造成据此错译而对历史解释上的误导等影响”的情况在第一章“绪论”中举例做出了说明。笔者认为，指出学界在藏文史料使用中存在的问题，以让更多学者准确使用，比探求历史“真相”更有意义。

其四是，视野宏大，以“天下”视野解构唐蕃关系史，同时又以唐蕃关系为例对学界已有成说提出质疑。

和一般关系史论著不同，《玉帛干戈》对唐蕃关系史阐述的开端是“初唐时期李唐天下秩序的建构”，视野既论及了“以中国为核心的天下秩序”，也涉及了“青藏高原另类天地与人文”及“神王统治的世界”，主旨虽然是唐蕃关系的诸多方面，且有详尽的分析和讨论，但“结论”则阐述了“唐蕃互动中唐人对吐蕃观念的演进与意义”、“唐蕃关系于中国史研究的意义与影响”，尤其是论及“中国民族国家的形成”这一宏大的理论问题。突出断代史、地方史，精于考证而拙于理论解构是中国史学的一大不足，这也是国外学者的史学著作和中国一些所谓的史学理论著作大肆流行的根本原因，葛氏的《宅兹中国——重建有关“中国”的历史论述》是其中的代表。林先生引用了葛氏对“中国民族国家”形成的阐述：“对于中国民族国家的形成，我有一个可能是很固执的观念，即从历史上看，具有边界即有著明确领土、具有他者即构成了国际关系的民族国家，在中国自宋代以后，由于逐渐强大的异族国家的挤压，已经逐渐形成。”[⑦]将葛氏的这一认识对应唐蕃关系，实际上是不能成立的，如《玉帛干戈》所阐述的，唐蕃关系史上有多次会盟，“边界”是其中一项重要内容，而且唐朝的“中华”意识并不比宋代弱（在唐代文献中“中华”一词频繁出现即是证明），且吐蕃的“异族”特征和对唐朝疆域的“挤压”与宋代的契丹、女真及其对宋朝的“挤压”也并无根本性质的差别，以“传统时代”来抹杀这一史实是难以圆说的。林先生对葛氏观点的质疑相比较更加客观和符合逻辑。

不仅如此，林先生对涉及到唐朝和周边其他政权关系的一些认识也多有质疑。如唐蕃关系中存在和亲现象，《玉帛干戈》第二章在“活用和亲政策”题目下对此进行了分析，认为王柯在《中国，从天下到民族国家》中所言“对唐王朝来说，和亲，就是在一定意义上承认对方具有平等地位，这种平等的地位当然是不能轻易被授予对方的”的认识不“可能有所失误”，“按与李唐建立和亲关系的外夷包括有：突厥、回纥、吐谷浑、吐蕃、契丹、奚、宁远国（拔汗那）、于阗、突骑施、南诏等。上述诸国，除吐蕃外，其余9国均属李唐天下体的成员，俱为天可汗之下属，试问‘和亲’是否具承认对方有平等地位的意义？恐怕答案是否定的。”[⑧]订正学界已有的一些错误认识，不仅需要有宏大的视野，更需要有雄厚的知识储备才能做到。

除工作需要必须研读的论著之外，应该说，《玉帛干戈》是近年来少有的几部能够吸引我在很短的时间内认真读完的著作。其原因，除该书有上述诸多突出特点之外，还在于研究视角的一致性。从藩属的视角解构唐朝和边疆政权之间的关系是我多年来的尝试，并先后出版了《汉唐藩属体制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和《唐代边疆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等著作，而《从“天下”到“中国”：多民族国家疆域理论解构》（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是我最新的成果。很高兴《唐代边疆史》得到了林先生的肯定，更赞同林先生“吐蕃构筑自己的藩属体系，就是吐蕃扩张的目的，用以对抗李唐的天下体系”的观点，不过还是提出两点意见请林先生参考：

其一，《玉帛干戈》中的个别观点似有进一步讨论的必要。如“李唐从来无法威胁及吐蕃王朝，这是吐蕃对外扩张的口实”[⑨]的观点似乎有些绝对了。唐朝虽然难以对吐蕃本土构成威胁，但双方在西域、西南地区的博弈已经显示唐朝是吐蕃构建天下体系的最大阻力和威胁。再如“唐肃宗可谓开创中国对外关系史上，第一个与外邦签订不平等条约的首例”[⑩]之观点，虽然视唐朝为“中国”是在中国学者尤其是汉族学者的著作中经常可以看到的一种史观，但称呼吐蕃为“外邦”是否是一种科学的做法则是值得斟酌的。如林先生所言，不同的立场、背景、思考方式可能导致不同的认识，但唐朝和吐蕃都是当今中国历史上的政权，谁是“中国”，谁为“外邦”？这是现实关照带给历史研究者的一大困扰，也是如何定位唐朝和吐蕃及其关系的基点。再如，“未受马列主义的影响”，“曾受西方学术的洗礼和刺激”[11]是否就是能否客观阐述唐蕃关系的要件之一？笔者在《玉帛干戈》中得到了强烈感觉却是中国史学的优良传统，西方学术影响的痕迹并不明显。

其二，《玉帛干戈》既然将吐蕃关系划分为十五个阶段，但不知为何没有按照这一阶段划分来设置章节。《玉帛干戈》有十章构成，第一章为绪论、第十章为结论，余下的八章要对应十五个阶段，由此带给读者的问题就是不能直观地提供一个唐蕃关系明晰的发展脉络，带给该书的则是框架结构在设计上似有瑕疵。

当然，作为一部学术著作，能够为读者提供准确的知识已经达到了出版的目的，而同时再能够带给读者一些更深入的思考本身不仅不是瑕疵，反而说明《玉帛干戈》是一部优秀作品。

　　

　　[①]参阅翁独健主编：《中国民族关系史纲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29页。

　　[②]参见林冠群：《玉帛干戈：唐蕃关系史研究》，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10月初版，第589-591页。

　　[③]林冠群：《玉帛干戈：唐蕃关系史研究》，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10月初版，第32页。

　　[④]林冠群：《玉帛干戈：唐蕃关系史研究》，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10月初版，第34页。

　　[⑤]林冠群：《玉帛干戈：唐蕃关系史研究》，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10月初版，第34-35页。

　　[⑥]林冠群：《玉帛干戈：唐蕃关系史研究》，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10月初版，第287-288页。

　　[⑦]林冠群：《玉帛干戈：唐蕃关系史研究》，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10月初版，第606页。

　　[⑧]林冠群：《玉帛干戈：唐蕃关系史研究》，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10月初版，第97-98页。

　　[⑨]林冠群：《玉帛干戈：唐蕃关系史研究》，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10月初版，第56页。

　　[⑩]第4页。

　　[11]林冠群：《玉帛干戈：唐蕃关系史研究》，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10月初版，第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