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吉尔伽美什传说讲述了一个关于永生的故事。吉尔伽美什为拯救朋友恩基都踏上了艰险的探寻永生之路。这几块发现于公元前5-7世纪的新疆洛浦挂毯上织绘的就是这个遥远的故事。令人好奇的是，这个诞生于公元前2000年的苏美尔人、又经古代巴比伦人改编的传说，如何千里迢迢从两河流域来到新疆？

 

撰文：段晴（北京大学东方文学中心）

 

　　2007年，热衷寻找玉石的人在新疆洛浦县山普拉乡的古河道无意中挖到了古代遗址，几块挂毯重现天日。刚出土时，挂毯的颜色无比鲜亮，无人相信它们来自遥远的古代。好在几块挂毯上有古代文字，古代于阗使用的婆罗谜字竟然织入了这些挂毯，其中spāvata-“萨波”（首领）一词再现了它古老的形式。文字揭示出，这些挂毯的生产日期大致在公元5-7世纪之间。

 

　　挂毯所织绘的内容，令人既感震惊，又感陌生。挂毯生动地描绘了众多人物，一眼便可识别出男、女、老、少，以及树木，周围有海浪的纹样作为框架。这些人物似穿越了时空，依然在活灵活现地展现着古老的传说。众所周知，古代于阗是塞种人的故乡。但是，挂毯上未见塞种人的身影，也不见那高高的尖帽。挂毯显然刻意描绘了异域人，表现了异域的故事。不然的话，厮守着戈壁的古人，为何会刻意描绘海浪的纹样？挂毯所记录的是怎样的故事呢？

 

　　男人、女人、年轻人，以及长胡须、长眉毛所代表的长寿形象，还有树木，皆意味着生命，挂毯为他们赋予了鲜亮的色彩。唯独一个身材矮小者，头上似顶着厚厚的土地，似乎在以青面、青身表征着有别于生的世界，表征着冥间。说他身处冥间，又似乎还要加上其他诠释，因为他依然生动，尤其他的手和脚依然用了鲜亮的颜色。

 

　　依图像所传达的信息推测，两幅挂毯描绘的是两河流域的吉尔伽美什传说。这个故事诞生于公元前2000年的苏美尔人，又经古代巴比伦人改编。古代两河流域那些习楔形文字的书吏，用苏美尔语、阿卡德语将这传说记录下来。现代亚述学者破译了楔形文字，我们现有英、德译本，北京大学的亚述学者即将翻译出汉译本，又会为这古老的故事赋予更加丰富绵长的生命。

 

　　但这诞生在两河流域的传说，如何来到新疆？毕竟在已知于阗文献中，全无吉尔伽美什传说的踪影。直到2012年，中央民族大学旅德学者亚库普教授召开国际会议，会上英国著名中古伊朗语言专家Sims-Williams教授发表文章，以吐鲁番出粟特文献的词汇为例证，揭示出古代两河流域文明的踪影，认为粟特文献所体现的两河流域多种故事的版本甚至比保存在波斯文献中的还要古老。

 

　　粟特语专家揭示了两河流域文明确实曾经来到新疆。吉尔伽美什的故事虽未有中亚文字的记录，却表现在挂毯之上。围绕吉尔伽美什的几则核心故事，挂毯的故事从下至上，分出层次，呈S形盘旋展开，表征故事的曲折，娓娓道来。主人公吉尔伽美什位于一号挂毯第一层中间部位，他右侧靠后的青色小人正是恩基都。

 

　　依据阿卡德语文本，恩基都是个与兽群一起长大的野人，后来成为吉尔伽美什最忠实的朋友，帮助他杀死了森林魔鬼以及天界的公牛。恩基都受到天神的审判，濒临死亡。吉尔伽美什看到了死亡，受到震撼，决心寻找永生的秘诀，哪怕是走遍天涯海角。他踏上了探寻永生之路。一路上遇到各种神灵，也见到了从前是人，后来像天神一样永生的Ut-napishtim。最终吉尔伽美什找到了能令人长生的仙药，却又被闻到仙草芬芳的蛇偷走。

 

　　吉尔伽美什与恩基都合伙战胜恶魔的故事，显然不符合挂毯的叙述。但是，挂毯上的青色小人，腰间围着兽皮裙，右手上高擎着球状物，提示了他的野性身份，也讲述了另一则故事。这便是吉尔伽美什、恩基都与冥间的故事。这个故事，既有苏美尔语的，也有阿卡德语的版本。

 

　　公元5-7世纪的于阗，与苏美尔人、阿卡德人之间隔着迢遥的时空。这期间，有多少传说可以演变出纷繁斑斓。洛浦的挂毯却保留了吉尔伽美什传说的核心。

 

　　挂毯上小青人的一双脚，按比例稍大，用了不同于身体和脸的色彩，似在着意表现他的一双赤足。他的头顶上有土地的表征，仿佛在为阿卡德语的第十二块泥板作形象的描述：“是大地扣留了他”。而一号毯最下一层小青人手中高擎的，不正是吉尔伽美什滚落入冥间的球吗？

 

 

　　一号毯从上往下的第三层，以及二号毯的第二层，皆有织出的树形。两棵树中间则是女子的形象，耳环和衣裙清晰可辨。二号毯右侧的树杈中间有似蛇头形象探出，与传说中柳树（halub）有蛇或恶鸟的盘踞相吻合。一号毯从上往下的第二层，应是第三层故事的继续，然而这里可以观察到年轻人手中握着曲棍一般的物体，可能是利用树叉造出的曲棍，似在刻意再现苏美尔的传说，即用树干造出了座椅和床榻，而利用树冠部分造出了用来游戏的东西。

 

　　挂毯几处所表现的，真正是一个年轻人寻求的历程。一号毯中心部位合并的两层，似描绘了吉尔伽美什对长生的追寻。年轻人所面对的，伸出双手所迎接的，正是他所探求的，而面对他的是两位老者，须眉长且白，象征绵长的生命。他们手中捏着杯状物，似欲将这长生的灵丹妙药赠送给这远道而来的探寻者。

 

　　吉尔伽美什是真正不朽于人类的传说。它的故事核心体现了人类对永生的追求。生与死，神与人，还有忠诚和友谊，这些都是乐于为人传颂的母题。新疆洛浦的挂毯，古老而斑斓，以吉尔伽美什和恩基都之魂，在新疆戈壁与两河流域之间搭起了一道彩虹。这是真正的奇迹。当然，更多令人信服的阐释还有待于发掘。

 

 

　　从前有一棵柳树（halub）生长在幼发拉底河之岸，因洪水泛滥而被连根拔起，漂浮在河水之上。一位在河边漫步的女神看到这棵树，将树移栽到天神的花园中。女神伊娜娜精心培育，希望有朝一日，可用成才的树木为自己打造座椅和床榻。十年过去，伊娜娜却气恼地发现，她的希望落空了。一条蛇踞在树根处，一种鸟在树上筑了窝，一名叫做梨丽的魔女（Lilith）住在树干中央。吉尔伽美什杀死了蛇，驱赶走了鸟，魔女落荒而逃。他用这棵树的树干为女神伊娜娜打造了座椅和床榻，用树冠的木材为自己造了pukku和mikku（其意学界尚未有权威解释，但洛浦挂毯似乎说明它们正是球和曲棍）。吉尔伽美什和他的伙伴整日玩耍这pukku和mikku。他们的女人厌烦于给沉醉游戏的男人们送吃送喝，将pukku和mikku投入冥间。吉尔伽美什十分伤心。恩基都愿为主人赴冥间捡回这pukku和mikku。于是吉尔伽美什嘱咐恩基都，到了冥间，有些事情千万做不得，例如不能穿干净的衣服，否则冥间的人会知道来了陌生人，也不能穿鞋子，否则会踏出声响。恩基都进入冥间，却忘记了主人的话，被大地扣留在冥间。吉尔伽美什为了让恩基都重返人间，求遍神灵，后来一名武士为他在地上打了洞，恩基都的灵魂得以返阳，向吉尔伽美什描绘了在冥间的所见所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