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公元690年（载初元年或天授元年）是中国历史上石破天惊，独标胜格的一年。这年九月九日（阳历十月二十五日）天高气爽，秋色霁晴，正是唐人登高望远、饮酒赏菊的重阳佳节。无独有偶，六十七岁的武则天也在这一天以从容娴静的风韵，登上神都洛阳的巍峨门楼，宣布改唐为周，改元天授，称“圣神皇帝”。因此，历史上把这天的壮举又称为“革命”。可以说武则天 ...

公元690年（载初元年或天授元年）是中国历史上石破天惊，独标胜格的一年。这年九月九日（阳历十月二十五日）天高气爽，秋色霁晴，正是唐人登高望远、饮酒赏菊的重阳佳节。无独有偶，六十七岁的武则天也在这一天以从容娴静的风韵，登上神都洛阳的巍峨门楼，宣布改唐为周，改元天授，称“圣神皇帝”。因此，历史上把这天的壮举又称为“革命”。

可以说武则天为这一天的到来，孜孜不倦地奋斗了三十多年，她出身于一个寒门新贵的家庭，不仅饱受着异母兄长的冷眼相待，而且被选入深宫后长期过着并不如意的生活。然而，正是处在坎坷沉浮、流俗鄙视的逆境里，促使她不甘沉沦，努力奋争，从媚娘、才人、昭仪直到皇后、天后、太后、圣母神皇，虽然有几次几乎功败垂成，前途未卜，但她化险为夷，渡过难关，终于一步步当之无愧地走上了权力的峰巅。

作为中国历史上唯一的真正的女皇帝，武则天的登基典礼也是大周朝的开国大典，因而缭绕紫烟的仪式十分隆重，盛大的排场足以震慑朝廷内外的人们。她不仅确定以洛阳为神都，长安为西京副都，而且除唐宗室属籍，降皇帝为皇嗣！皇太子李成器为皇孙，赐姓武氏。又改置社稷，换旗帜尚赤。唐太庙和宗庙全部变为享德庙，另立武氏七庙为太庙，并攀附周文王姬发为四十代远祖，以追尊武周的门第显贵。

武则天称帝的前夜，还颇有声色地导演了一场勉如所请的劝进程式。九月三日，侍御史傅游艺率领九百多名关中百姓叩伏宫门上表，谎称符瑞喜降，请改唐为周。武则天心中暗喜，表面上却没答应，但由于这次请愿活动影响颇大，故权升傅游艺为给事中以示褒荣。百官、宗戚、百姓、各族君长、僧道等纷纷仿效，有六万余人上书“劝进”。睿宗李旦迫于形势也上表自请改从母姓，李氏国祚转移已成定局。九月五日，傅游艺又胁迫朝中群臣再次请愿，空穴来风地奏说有凤凰飞集上阳宫和赤雀见于朝堂等各种祥瑞，显示着江山变色的天意。九月七日，武则天在皇帝和群臣第三次辞语恳切的请愿下，才犹抱琵琶半遮面地表示接受劝进，选择两天后的重阳节为武周的开国纪念日，并大赦天下和大酺七日，使天地同庆，九州同乐。

武则天梦想以最庄重的“帝威”俯瞰华夏大地与接受百官庆贺，显然已不是几天的事。这一年二月，帝亲自“策问贡士于洛城殿，数日方了”。（杜佑《通典》卷一五）这是中国历史上殿试的开始，虽然这种殿试没有形成固定制度，但它的出现对大批庶族寒门出身的知识分子来说，不啻是一声春雷，促使众多的儒生士人涌入朝廷，进入各级政府机构，“大者登台阁，小者任郡县”，许多有才能的人得以显露头角，为武周政权的建立奠定了成功的基础。

其实，武则天为了实现自己雄心勃勃的政治抱负，毕生都在坚持不懈地用各种手段扩大自己对知识阶层的影响，不断培植和更新拥戴自己的官僚队伍。唐高宗李治在世时，官员选拔升迁制度的种种发展变化，都明显有她插手的迹象。例如乾封元年（666 年），武则天认为祀泰山行禅礼排除妇女是“礼有未安”，主动提出自己要“帅内外命妇奠献”，于是以皇后身份获得了继皇帝之后升禅坛主持亚献的特别荣誉，而这次封禅从驾的文武官员、护从仪仗和诸国朝会者数百里不绝，礼成后，文武官员三品以上赐爵一等，四品以下加一阶，整个官僚队伍人人进阶加勋，当然会以感恩戴德的心情来崇拜这位唐朝建立以来第一次封禅大典中最出风头的武则天，足见她着意笼络人心的谋略，故史称“乾封以前选人，每年不越数千，垂拱以后，每岁常至五万”。（《朝野佥载》卷一）到她临朝时科举选士人数更为膨胀，平均每年举进士二十多人，比贞观年间增加一倍，直到唐末，进士科的录取人数都保持在这个水平上。可见，武则天选拔了一批有相当实力的士人入仕占据官职要津，不仅为她造舆论、定主意，以合人心向背，而且使她逐步形成改唐为周的趋势。

就在武则天称帝的同一个月里，她又派出十道巡抚使分赴各地选拔人才，两年后她亲自召见了这批被选举人，“无问贤愚，悉加擢用，高者试凤阁舍人、给事中，次试员外郎、侍御史、补阙、拾遗、校书郎。试官自此始”。（《资治通鉴》）卷二○五）这种大规模地引进人才，难免鱼龙混杂、参差不一，但由此得到人们的支持、拥护，打破了论资排辈的士族门阀垄断，武则天能稳做独一无二的女皇帝，成功的奥秘也许正是在这些地方吧。

这一年，为了给新王朝的建立增加五彩斑斓的神圣灵光，武则天还求助于宗教的符谶，以辩护女主临天下的合法性。而佛教的经典正好为她提供了对抗男尊女卑的思想武器。七月初，僧怀义和东魏国寺僧法明等给她送来四卷《大云经》，“言则天乃弥勒下生，作阎浮提（人世）主，唐氏合微”。（《旧唐书· 薛怀义传》）武则天喜形于色，如获至宝。因为这部佛典中有菩萨转身为天女当国王的经文，说释迦牟尼为大众说法时，告诉浮光天女“即以女身，当王国土，得转轮王”。“汝于尔时，实为菩萨，为化众生，现受女身”。（见敦煌写本《大云经疏》残卷）此外还有黑河女主和榖熟城王之女等继承王嗣，威伏天下悉来承奉的事。既然经典上都表明佛祖认可女性能主天下，那么武则天当女皇便天经地义了。

弥勒佛住西方净土极乐世界，属于国土丰乐的未来佛。而武则天成为弥勒佛下生，不但使人间进入理想境界，还包囊了社会上崇佛的神祕心魂，更增加了一层闪闪烁烁的灵光。因此，武则天在七月内就将《大云经》颁示天下，十月又敕两京、诸州各置大云寺一区，以藏经书，并度僧千人，使高僧升座讲解作广泛宣传。一时大云寺遍布全国，甚至远及于阗、碎叶、疏勒等西域地区。太原崇福寺僧慧警三岁就能诵读《大云经》，武则天闻而召见，果然名不虚传，大喜之中抚其顶，敕授紫袈裟以资鼓励。御用僧人云宣等还撰成经疏来普及宗旨，宣扬“以女身当王国土者，所谓圣母神皇是也”。预言“陇头一丛李，枝叶欲雕疏，风吹几欲到，赖逢鹦鹉扶”。意思是指起源陇西的李唐天祚欲坠，全靠武氏（“鹉”字谐音）扶持。这些僧人自然博得了武则天的青睐，将撰疏九名僧人皆赐爵县公与银龟袋。

由于佛教僧徒为武则天出了一般世俗人不可能出的大力，特别是《大云经》对她称帝即位，摘取皇冠立了大功，因而武则天明令规定“释教在道教之上，僧尼处道士女冠之前”。（《旧唐书· 则天皇后纪》）使佛教跃居至高无上的地位。以后又采取了建寺、造像、度僧、译经等一系列措施，扶植并利用佛教，从而使武周政权时期成为中国佛教史上的黄金时代，堪称神权与政权配合默契的典型。

这一年，武则天继续任用酷吏，大开诏狱，施用滥刑来镇压一切反对派，给新王朝的诞生铺平了道路，即“以刑法理天下”、“肆斩杀怖天下”。（《新唐书· 则天武皇后传》）

一月，地官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韦方质因不屈服武氏近戚，被酷吏周兴等陷害，籍没其家，长流儋州后被杀。同时周兴还以与徐敬业同谋罪，杀左史江融。二月，另一地官尚书王本立被诛。四月，以北门学士进用的春官尚书、同平章事范履冰，坐尝举犯逆者下狱死，他在禁中二十余年最蒙亲遇，曾为朝廷出过大力。这种预防祸起肘腋的打击是很沉重的，大臣们稍被怀疑即遭毒手。

七月，酷吏的诬陷打击达到高潮。首先，善搞阴谋诡计的侯思止诬告恒州刺史裴贞与舒王李元名谋反，李元名是唐高祖第十八子，他与其子豫章王李亶历任外州刺吏，以忠孝持身，俱有善政。后来隐逸林泉，超脱尘外，但也未能逃过酷吏罗告之难，父子俩先后被废，迁徙和州途中被杀。裴贞也被灭族而死。其次，出身无赖的酷吏王弘义被升为殿中侍御史，他奉敕按问胜州都督王安仁谋反一事，王安仁喊冤不服，王弘义竟在枷上刎其首级，又捕杀其子，函首以归。路过汾州时，州司马毛公宴请他，不料吃了一半便叱斥毛公下阶，将其处斩，枪挑首级进入洛阳，见者无不震慄。再次，这个月武承嗣又指使同兴诬告泽王李上金、许王李素节谋反。他俩是唐高宗第三、第四子，皆为武则天所恶，因为许王母亲是萧淑妃，故他尤被谗嫉，出为外地不准觐见。当他召往东都离开舒州时，已预感到自己将遭不测，果然行至龙门便被缢杀，其子李瑛等九人同时被害。泽王被系于御史台，闻讯恐惧而自缢，其子李义珍等七人则流配显州而死。

这年八月，宰相裴居道因是太子李弘的岳父，被酷吏陷狱而死。接着尚书左丞张行廉被杀。不几天，唐高祖第二十一子密王李元晓的长子、南安王李颍等宗室十二人被杀，除幼弱者流放岭南外，又诛其亲党数百家。连故太子李贤的二子也不放过。《资治通鉴》记载“唐之宗室于是殆尽矣”。当时洛阳朝士人人自危，相见莫敢交谈，以防告密。许多臣僚出门前都与家人诀别，不知上朝是否被捕，皇城丽景门内置制狱，入此门者非死不出，被称为“例竟门”，即例尽其命也。

这一系列的冤假错案与政治恐怖，不仅打击面大而且刑滥法重，杀戮的锋芒既指向百官大臣，也对准宗室王公，尤其是李唐子孙们被一批批搞掉，除了武则天亲生的李显、李旦外，其余的基本上被斩尽杀绝。实际上，残留下来的李显被流放在外，李旦只是名义皇帝也被软禁在洛阳别殿。这样，武则天位至九五之尊时，不但李唐宗室全然无力构成威胁，朝臣州官也无法联合起反抗轴心，一条通往大周皇帝宝座的坦途就是靠着血淋淋的屠刀打开的。

然而，武则天毕竟不是一个单凭蛮干、暴戾无常的变态疯子，她任用酷吏只让他们执法而不让其参与政权。在大屠杀的高潮中，刚直平恕、抗争不挠的徐有功被周兴等酷吏恨之入骨，多次以他“出反囚，罪当靳”，武则天却认为他高风峻节，反而起用他为侍御吏，以示“雅重”，宽猛相济，对稳定政局起了缓冲作用。李唐宗室后裔只要俯首帖耳，她也给予宽容。八月里，唐高祖女儿千金长公主，以姑姑之尊请求做武则天之女，并改姓武氏，讨得武则天喜爱，“以巧媚得全”。不难窥见，武则天在酷吏幽灵徘徊的一片黑暗颤抖中，有意荡漾着几缕波光，给人闪现生机的希望，这也许正是她手腕高明的地方。

这一年，文化上也是波澜迭起。武则天为使登基名正言顺，改掉夏历而使用以建子月（十一月）为岁首的周历，因为“周”字音义符合武周王朝的建立。同样，北周的后嗣也被承继列国，还是为合“周”义。特别是她继续发动“文字革命”。如果说载初元年正月凤阁侍郎宗秦客改造。“天”、“地”等十二字以献而行之，那么九月登基时，增改年号“天授”的“授”字为“”，以表上天神授之意，并改自己名字为“曌”（照），寓意日月当空、普照大地。

其他所改的字也都是与这一年大事相关的重要字，绝不是随意变化的。正如她在《改元载初敕》中说的：“魏晋以降，代乏名儒；穿凿多门，形声转缪；结造新字，附会其情；古今讹舛，稍益繁布……遂使后生学徒罔知所据，先王载籍从此湮沉。特创制一十二字，率先百辟。上有依于古体，下有改于新文；庶道可久之基，方表还之意。”这番造字“宣言”似乎要恢复古代文字原貌，事实上用会意、象形别构新字，包含一套颂扬武周的颂辞，这大概才是造字的真谛。从“改新”的文字通行于全国来看，近在京畿，远至边陆，都有实行，长安、洛阳、敦煌、吐鲁番、广东、云南等地出土的武则天天授元年以后碑石、墓志、造像记、刻经、写经、文书等，皆用新制字，点画丝毫不差，可以想见当时“新字”的使用虽然造成一些麻烦，但一曲由新字符号谱写的颂乐，随着武则天登基的旋律，轰轰烈烈地传遍寰宇。

这一年，民族关系上可见一斑的是，北部边疆的劲敌突厥，由于分裂散亡略尽，西突厥蒙池都护的继往绝可汗斛瑟罗，收其余众六七万人入居内地，被武则天拜为右卫大将军，这是继续实行唐初以来怀柔抚慰的羁縻法，从而使边疆地区的外患进一步减少下来，并促进了民族的融合。据说这一年武则天还拿出金宝，命选南北牙善射者进行比赛，由于有少数民族武将参加，引起臣僚们的劝谏，认为会造成“四夷轻汉”，机警的武则天马上下令停止比赛，以维护中央王朝的威信。从这些事来看，武则天确是一个智谋多端、明彻安危的女皇。

纵观这一年，充满了错综复杂又耐人寻味的传奇色彩。对武则天来说却是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她以一个女人的脚步迈进了只有男人才能进的金銮宝殿门坎，实现了自己的夙愿，这是何等的不容易呵！谁也无法推测一千三百年前她在那个庄严时刻的踌躇满志，但她却从此名垂青简、蜚声史册，一直回响到今天。每当秋风萧飒的重阳节又来临时，就使人们不由得回忆起这位公元690年的大周女皇。

来源：节选自《大唐之国：1400年的记忆遗产》，葛承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