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1986年，父亲常书鸿82岁，母亲李承仙62岁，都已过了花甲之年。但1986年至1988年，历时三年，二位老人为日本法隆寺绘制了16幅飞天障壁画。这是他们一生中，时间跨度最长，工作量最为繁重的艺术创作。 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们完成的？多年来我一直心存疑问。后来发现了1984年父亲手书(为法隆寺画两个飞天)：涼風送友谊，佳作传深情。才深切地感悟到了父母创作 ...

1986年，父亲常书鸿82岁，母亲李承仙62岁，都已过了花甲之年。但1986年至1988年，历时三年，二位老人为日本法隆寺绘制了16幅飞天障壁画。这是他们一生中，时间跨度最长，工作量最为繁重的艺术创作。 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们完成的？多年来我一直心存疑问。后来发现了1984年父亲手书(为法隆寺画两个飞天)：涼風送友谊，佳作传深情。才深切地感悟到了父母创作源泉和初心。其实，早在1979年父亲与高田良信先生第一次会面时就谈到了敦煌飞天与法隆寺飞天的许多相似之处，讨论过二者之间的关联。那时父亲就萌发了为法隆寺绘制飞天，续写中日友好的想法。

回顾往事，关于绘制障壁画的动议，高田良信/ＮＨＫ采访组所著《来自丝绸之路的飞天》书中有详细地记载：

“那是1979年（昭和五十九年）夏天，法隆寺的执事长高田良信访问北京，拜访了常书鸿所住的公寓，当话题变成《飞天》的故事时，常书鸿对故事兴致更高了。” 

“法隆寺正殿(日本人称:金堂)墙壁周围的飞仙和天女，想必是来自一衣带水，海岸千里之外的敦煌千佛洞(莫高窟)，敦煌有很多和正殿一模一样的飞天……”

“即使现在，当我闭上眼睛，脑海里也能浮现出千佛洞窟中，身着薄薄七彩长衫的飞仙和天女在蓝天中飞翔。你可以看到他们在湛蓝的天空中随风起舞的景象。当来自斑鸠的飞天与来自敦煌的飞天，在天堂的中间相遇的瞬间，在法隆寺的钟声传来和敦煌(莫高窟)北大佛殿(九层楼)风铃的合鸣中，飞仙和天女在天空飞舞游戏……这样的白日梦时不时会显现。 从这个梦中醒来，我想，距今一千三百年前，中国和日本之间就有过飞天友好。”

“不久前，我写过一首诗：”……飞天横渡四海，中日情谊深厚……。”我们现在的工作就是效仿飞天，加深友好。”

“高田被飞天友好的这番话打动了，拜访常书鸿，是为了向居住过敦煌、从事研究和临摹半辈子的常先生了解法隆寺正殿壁画与敦煌壁画的关系。”

“1958年（昭和三十三年），作为『中国敦煌艺术展』代表的常书鸿首次来到日本，以后又数次受邀漂洋过海访问东瀛。几乎每次都要抽时间去奈良斑鸠法隆寺参观。因为与敦煌相比，留在法隆寺一千三百年前的文化遗产是一笔难得的财富。”

“常书鸿最初访问法隆寺时，当时担任向导高田良信还是一般的僧人。常先生来寺院参观时说了些什么，高田已经不记得了。”

“在那次，常先生看到大宝藏殿玉虫厨柜底座四面绘制的《舍身饲虎图》印象深刻。他说，‘在敦煌也有几幅壁画取材于同样的故事。’ ”

“也是那次，在西院的外殿第十号壁看到了壁画(模本)药师净土图与敦煌(莫高窟)第57窟南壁说法图（初唐）图案很相似。‘说不定这壁画中的佛像和菩萨像是用同样的画稿绘制的。’ ”

“高田记着每一个故事，一直想在详细地听一遍敦煌壁画和塑像与法隆寺文物之间的关联和比较。”

“可是当来到遥远的北京，却完全被常书鸿‘飞天友好’的动人故事所吸引，顾不上提出问题。”

“常书鸿的飞天与梦想故事，还在继续。‘以前，我在敦煌曾梦见有数百个飞天漫天飞翔，那是多么壮观的景象……不是经常能梦见的……’ ”

“高田回想起了曾经读过的井上靖的诗。那首诗的题目是《飞天与千佛》。‘大约在二十年前的一天深夜，我做过一次飞天的梦。数百名仙女舞动飘逸的长袖，飞向天的一隅，当最后一个仙女溶入夜幕，远处隐约传来风铃和骆驼的铃声。’ ”

“在莫高窟白桦林中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敦煌物研究所常先生接着说。 ”

“ ‘大约六年前的隆冬之际，我还梦见过千佛洞窟中走出众多菩萨，一半来到沙漠上，一半来到三危山上，显得很安静。 我屏住呼吸，天女飞翔，菩萨出动。 这种景象，被如此郑重、严肃的描述，在我有生之年，从未见到过。’ ” 

“常先生接着说：‘梦见菩萨已是过去的事了，梦到敦煌的飞天，也实属难得，敦煌的距离似乎变得很遥远，而日本却近在咫尺。我所想到的是如何实现飞天的友好梦想……。’ ”(《来自丝绸之路的飞天》P30-35)

父母尽管年事已高，为追逐飞天梦想,夜以继日地奋笔挥毫。图片下侧:由于母亲绘画用手过度,为了赶时间，用冰袋敷在手腕上，缓解疼痛。（图片由常嘉皋提供）

引用日本《读卖新闻》1988年4月11日(星期一)第21版第8页奈良版“丝绸之路相关连的‘两个飞天’障壁画”的新闻报道中父亲的一段话：“为了在画面中表现和平与友好，曾多次变换颜色和更改构图，真是费了很大的功夫。这组画像是自己孩子，但想到能够在法隆寺长久地传承下去，也是莫大的宽慰。”

所说的那样，父母做事周密谨慎、一丝不苟，三年来倾注了全部精力，精心构画每一处景观，每一个人物。在紧张地绘画中，不知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1988年3月，父母亲历经三年，采用中国唐代技法，使用与敦煌壁画相同的岩彩和日方提供的顶级”越前和纸”，终于完成了16幅“两个飞天”障壁画。

高田先生(左2)特意从日本赶来祝贺（图片由常嘉皋提供）

父亲在画上签字（图片由常嘉皋提供）

父母正在做运画前的准备工作 （图片由常嘉皋提供）

父亲在装好画的木箱上签字（图片由常嘉皋提供）

1988年4月9日，父母应邀专程前往日本参加“两个飞天”开光和赠画仪式，从北京飞抵大阪。

“4月10日早晨八点，法隆寺寺院东院的梦殿里，聚集了包括管长和长老以及众多的僧侣。”

“法隆寺寺院分为西院和东院两个院落。寺院西院正殿(殿中壁画是日本佛教绘画的代表作)、五重塔、中门、长廊，以全世界现存最古的木造建筑群而得以闻名。西院的正殿与五重塔同为斑鸠街道的象征。”　　　　　 

“聚集在礼堂内的来宾有：从北京为了这天赶来的中国佛教协会国际部部长申在夫、常务理事任杰，还有中国大使馆参赞王达祥、书记官王晓山、清水寺前管长兼日中友好佛教协会理事长松本大圆，奈良县知事上田繁洁等人。”

“障壁画的制作者是常书鸿和李承仙夫妇。今年已是八十四岁高龄的常先生，拄着拐杖支撑着因左腿行走不便的身体，和已是六十四岁的夫人李先生在前一天九日晚上才从北京飞抵大阪。长途旅行虽然很累，但丝毫看不出疲倦的样子，今天一大早便赶在开光法事之前，来到法隆寺，在梦殿正前方的特定座位上就坐，准备参加一系列活动”

“10点25分，以执事长高田为首的僧侣们集结在梦殿长廊的西南角，在阳光的照耀下，红色和紫色的金线织锦缎僧衣，在古老的寺院中显的鲜艳夺目。正准备向礼堂进发。”

在南都乐所乐团雅乐地演奏声中，举行了开光仪式。

“随着南都乐所乐团的演奏声起，从礼堂南面进入指定座位。‘惣礼’之后，开光仪式正式开始，担任当天法要会奉行（司仪的角色）的执事长高田，将绘制障壁画的创作者在会场上介绍如下：”

“今天开光的障壁画‘两个飞天’，是常书鸿李承仙夫妇历经了三年时间绘制的。众所周知，常先生原本是一位在法国学习油画的画家，曾在巴黎举办过两次个人画展，得到法国艺术界认可。他为了拯救敦煌(莫高窟)，不惜舍弃在法国拥有的一切回到中国，把自己奉献给了保护莫高窟的事业。” 

“在绘画方面，他把长年积累的临摹(壁画)的经验作为基础，发表了许多取材于敦煌艺术的作品。特别是与同是画家的夫人李承仙共同创作的飞仙和天女，也就是飞天画，在北京受到很高的评价。”

“会场沸腾的声音传到了高田的耳朵里，他继续说：这里展示的障壁画取材于敦煌和法隆寺， 是日本法隆寺的飞天与中国敦煌莫高窟的飞天在天空中自由翱翔所建立起的友谊而精心绘制的。 不言而喻，我们的愿望是今后进一步加深日中友谊，所以被取名为‘二个飞天’。”

“高田在这里暂时停顿了片刻，等待会场安静下来，然后说道：请常书鸿先生、李承仙先生为障壁画‘两个飞天’开光。”

“常夫妇画的四幅障壁画排列在正面左侧。常书鸿拄着拐杖由夫人李承仙搀扶着，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向悬挂着的白布帷幔走去，当常先生来到画前时，帷幔缓缓落下。会场顷刻间掌声雷动。”

“一共四幅画在两边一字排开。四幅障壁画，描绘了在天上宫殿左右翱翔着的飞仙和天女、在楼阁中小憩的仙女手执乐器，正演奏着天籁之音，包括：古筝、琵琶、横笛、笙……还有西洋乐器中的长笛。画面也有正仓院中珍藏着数根竹管並排连接而成的排笙，琵琶等乐器。这是一组构图绝妙的画面。” 

“接着常书鸿李承仙二人为确认画面，又向右手正面悬挂的白布帷幔走去。”

常书鸿李承仙为开光的“两个飞天”揭幕(上.中图)。常、李夫妇绘制的“两个飞天”保存于西园院的“使者间”(下图)。

“帷幔落下后，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大幅障壁画，敦煌莫高窟的九层楼、梅花和法隆寺的五重塔、樱花等被描绘在画面的下方，中央是一群天仙在天空自由翱翔。仔细观赏，那些仙女十分相似，都巧妙地捕捉到了日本和中国飞天的特征。描绘了‘两个天女’飞翔在云霄。”

作为“使者间”中心的两个飞天图，右手是在法隆寺五重塔的樱花的上空翱翔的天女。左手是在敦煌莫高窟九层楼(北大佛殿)的梅花的上空翱翔的天女。金堂小壁画飞天和莫高窟第321窟的各两个飞天对称地描绘，其下方是莫高窟第57窟和法隆寺金铜幡的天女相对飞来。

“(画)的底色采用蓝色，显的色彩比较柔和。常(先生)往前走到画前，望着画中法隆寺五重塔上方翱翔在天空飞天的脸，用手指轻轻地摸着嘴唇和脸颊，这是一种抚慰自己孙儿宝宝的动作，大概是多年来精心爱护着孩子那样，送他们启程的心情吧。”

“这四幅画将在‘使者间’屋里成为一个中心。因此，障壁画在构图和色彩上都特别下了功夫，排列在一起观看就会一目了然。”

“高田看着障壁画，想起了三年来，这对老夫描绘完成障壁画所付出辛劳的情景，不由得心中涌起感激之情。 ”

“大画在北京发运至日本之前就已经签名'1988年4月常书鸿’。到达日本后进行了裱装。”

日本一流的工匠正在精心裱装障壁画。

“在确认准备工作完成后，这一天的开光法要，是要在签名下方加盖印章后，以达到了圆满完成。常书鸿深情地望着那四幅障壁画许久，由李承仙搀扶着蹲下身去，用颤抖的双手握着印章，用力地盖了下去。那一瞬间，会场响起了热烈而又持久的掌声。执事长高田似乎忘记了自已处在的位置，也鼓起了掌。” 

“随后，障壁画在开光法要的诵经声中，撒下了散花。 散花是一种仪式，在仪式中，将莲花形状的硬纸与佛经一起散落，就像散花一样，那纸莲花在飞天仙女面前华丽飞舞。此时美得就好像在观赏一幅巨大的画卷。”

“最后，南都乐所在梦殿救世观音像前的礼堂中，表演了南都雅乐独舞《归城雅乐》。”

常书鸿李承仙夫妇聚精会神地观看为庆祝开眼法要表演的“归城雅乐”独舞。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了，障壁画的开光法事就也圆满结束了。住持大野可圆紧紧握着常书鸿 、李承仙两人的手，多次鞠躬致意：‘(常先生)尽管年事已高，但还能描绘出这么好的画， 真是太感谢了。希望能长久地保存在寺院里。' ”

法隆寺住持大野可圆与常书鸿 李承仙夫妇在障壁画开光法事会场。

“常也紧紧握住大野的手：‘我认为法隆寺正殿的飞天，取材于敦煌(莫高窟)的飞天。能为法隆寺画飞天，是我在敦煌四十年来一直梦寐以求的愿望。现在能把我画的「两个飞天」留在寺院里，能为中国和日本的友好做出贡献，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了，想要感谢的是我们自己。’ ”

“此外，常又说了一句话。‘留下描绘了三年的画，就像送自己的孩子去日本留学一样，是一种喜忧参半的感觉…… ’ 说到这一刻，两眼已经湿润了。”

“常夫妇站在右正面完成的障壁画前，画聚集了一大群人。记者们蜂拥而至高田的周围。”

“高田以回答问题的形式说道：这组障壁画是连接起来长达十多米的杰作，80多岁的老先生亲自动手，绘制这样大作的例子并不多见。障壁画将珍藏于西园院‘使者间’，为了庆祝完成，‘使者间’将有更名为‘飞天间’的打算。”

“汇聚了这么多来客，聚集了这么多的记者和电视台谋体，障壁画绘制已经完成，开光法事也顺利结束了，一切都很顺利……。对高田来说，在与常描绘障壁画这三年间的交往，无疑是一段美好的时光。高田也感慨万分……。” (《来自丝绸之路的飞天》P21-30)

次日，日本《读卖新闻》对此事也做了相关报道。

丝绸之路相关联的“两个飞天”障壁画

中国佛教协会向法隆寺捐赠

敦煌研究院常书鸿名誉院夫妇绘制

报道中图片说明：常夫妇与完成的“两个飞天”障壁画（在法隆寺）

敦煌研究院名誉院长常书鸿（84岁）是中国敦煌壁画研究的第一位学者，他与画家妻子李承仙（64岁）历时三年，将流传于敦煌壁画飞天和斑鸠町法隆寺金堂壁画飞天的中日两国飞天的故事，绘制成为障壁画。10日由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捐赠给了法隆寺。并于(4月)22日至5月22日在法隆寺举办的“丝绸之路佛教文化展”上公开展出。

两年前，恰逢明德太子派遣小野妹子为遣隋使出使隋朝时代的中国一千三百八十周年。为了纪念此事，法隆寺派出“现代赴隋使团(佛教交流团)”赴中国与中方交流。中国佛教协会为了促进中日永久友好，决定将常夫妇绘制的，以丝绸之路相关联的“两个飞天”为主题的绘画捐赠给法隆寺。

障壁画共由十六幅组成，(最高)竖高一 • 八米，是一组延伸横宽达十五米的杰作。作品采用与敦煌壁画相同的岩彩，用流淌的笔触表现了演奏乐器、 端举荷花或是在天空飞舞的四十三个飞天形象。

障壁画在法隆寺举办的“丝绸之路佛教文化展”上展出后，将保存在该寺西园院客殿内。常书鸿名誉院长表示：“为了在画面中表现和平与友好，曾多次变换颜色和更改构图，真是费了很大的功夫。这组画感觉像是自己孩子，但想到法隆寺能够长久地传承下去，也是莫大的宽慰。”（《读卖新闻》1988年（昭和63年）4月11日（星期一) 21 (8)奈良版）

读卖新闻影印件(来自:历代日中剑道连盟网站)

常书鸿和李承仙画的障壁画，被珍藏于法隆寺西园院的“使者间”,此房间被称为“飞天间”，房间正面的壁龛上挂着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专门为作品题诗《飞天颂》。两个飞天图对面的拉窗裙板上描绘了第220窟在优美的乐曲声中，两个仙女跳起了“胡旋舞”。

作为“使者间”中心的两个飞天图，画面左边是取材于莫高窟第321窟，敦煌飞天。右边是取材于正殿小壁画法隆寺飞天，两国飞天十分相似，被称呼为“两个飞天”。

“飞天间”障壁画的中部还描绘了舞乐场面，乐工演奏天上音乐，歌伎翩翩起舞，鹦鹉、孔雀展翅踏节应弦而舞，一派歌舞升平景象。

1995年1月1日元旦，我和刘渊专程前往法隆寺“飞天间”，面对十六幅画法细腻，五彩斑斓的障壁画，是激动，是哽咽，更是敬佩。这里的每一幅画里都倾注着父母的心血，都展示着无疆大爱，都凝聚着初心和坚持，是他们艺术生命的延续。

这是1995年拍的三张图片，右边是父亲为“两个飞天”障壁画的签名和盖章。（图片由常嘉皋提供）

今天是慈祥的父亲离开我们27周年，高田良信长老也于2017年4月26日圆寂。我的心中深深地怀念他们，同时也激励着我去更加努力。

2021.6.23.于日本  

本文日文部分由常嘉皋、刘渊翻译，文中图片除署名外均出自《来自丝绸之路的飞天》一书。

专请敦煌吐鲁番协会顾问柴剑虹先生帮助编排和核校，还有敦煌研究院研究员马德老师和我的老朋友:旅日油画家张强先生核校，在此表示衷心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