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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建新丨唐人笔下的骏马

摘要:   马是国家军备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军队战斗力的体现,为了边防及应对经常发生的边塞战争,唐王朝大规模养马,牧场遍及北方。“马者,兵之用也;监牧,所以蕃马也,其制起于近世。唐之初起,得突厥马二千匹,又得隋马三千于赤岸泽,徙之陇右,监牧之制始于此。”“牧马一百二十匹,成为一群,群置牧长。十五个牧长之上置牧尉一人。牧尉之上置牧监。”唐代 ...

  马是国家军备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军队战斗力的体现,为了边防及应对经常发生的边塞战争,唐王朝大规模养马,牧场遍及北方。“马者,兵之用也;监牧,所以蕃马也,其制起于近世。唐之初起,得突厥马二千匹,又得隋马三千于赤岸泽,徙之陇右,监牧之制始于此。”[2]“牧马一百二十匹,成为一群,群置牧长。十五个牧长之上置牧尉一人。牧尉之上置牧监。”[3]唐代的养马之地多数在北方游牧民族的聚居区域,所养之马多为胡马,品种优良,如杜甫《李鄠县丈人胡马行》所咏:“丈人骏马名胡骝,前年避胡过金牛。回鞭却走见天子,朝饮汉水暮灵州。”“头上锐耳批秋竹,脚下高蹄削寒玉。始知神龙别有种,不比俗马空多肉。”欧阳修《论监牧札子》说:

  

  唐世牧地,皆与马性相宜。西起陇右、金城、平凉、天水,外暨河曲之野,内则岐、邠、泾、宁,东接银、夏,又东至于楼烦,皆唐养马之地也。以今考之,或陷没夷狄,或已为民田,皆不可复得。惟闻今河东岚石之间,山荒甚多,及汾河之侧,草地亦广,其间草软水甘,最宜牧养,往时河东军马,常在此处牧放。今马数全少,闲地极多,此乃唐楼烦监地也。[4]

  岐,岐州,即扶风郡,在今陕西西部,辖境包括宝鸡、凤翔、岐山、眉县等市县;邠,邠州,又名新平郡,约今陕西彬县、旬邑、长武等县;泾,泾州,又名保定郡,约当今甘肃镇原、泾州、灵台等县;宁州,又名彭原郡,约当今甘肃正宁、宁县、合水等县;河曲,黄河弯曲之处,李益诗所谓“黄河东流流九折”(《塞下曲》其三)。《新唐书·突厥传上》:“初,突厥内属者分处丰、胜、灵、夏、朔、代间,谓之河曲六州降人。”[5]以此观之,唐代所谓河曲即指上述六州之地,黄河流经的今宁夏、内蒙古、晋西北一带;[6]银,银州,治今陕西儒林县,辖境相当于今陕西榆林、米脂、佳县以及衡山县东部地区;夏,夏州,今陕西靖边、内蒙古杭锦旗、乌审旗一带;楼烦,楼烦郡,今山西忻州一带。“欧阳修的这一概括,基本上勾画出了唐代监牧的地域分布,这一带水草丰盛,田土肥腴,气候高爽,特别适宜于畜群繁衍,故秦汉以来就是丰茂的畜牧场地,到了唐代,也很自然地成为了官府畜牧业勃兴的优良载体。”[7]欧阳修担心失去了像唐朝那样宽阔的牧马之地,北宋的国防就会处在危险之中。

  

  在中国历史上,没有比唐人更喜欢马的了。从帝王到平民,从男子到妇女,没有不喜欢马的。唐太宗有“十骥”“昭陵六骏”,唐玄宗有“照夜白”“玉花骢”。养马业的繁荣,也为唐人喜欢马提供了条件。岑参《卫节度赤骠马歌》极写骏马之美,唐人对马的喜好由此可见一斑:

  

君家赤骠画不得,一团旋风桃花色。

红缨紫鞚珊瑚鞭,玉鞍锦鞯黄金勒。

请君鞴出看君骑,尾长窣地如红丝。

自矜诸马皆不及,却忆百金新买时。

香街紫陌凤城内,满城见者谁不爱。

扬鞭骤急白汗流,弄影行骄碧蹄碎。

紫髯胡雏金剪刀,平明剪出三高。

枥上看时独意气,众中牵出偏雄豪。


  诗人把卫节度的赤红色的骏马写得生机勃勃、活灵活现,从马的毛色、装扮一直写到精美的马具,如紫色的马笼头、珊瑚装饰的马鞭、玉饰的马鞍、丝绸质地的鞍鞯等,再写到马长尾拖地、碧蹄上翻、急速奔驰的优美姿态。诗如图画一般绚丽多彩,看得出来,诗人不仅懂马,而且爱马。五代赵喦《八达春游图》,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描绘了八名衣冠华贵之士,骑着骏马出游,或回首召唤同伴,或挥鞭促马前行,人与马的神情、动作各有不同,八匹马马蹄轻快,均作奔跑状。园林中的草地、树木呈现新绿之色,表现出春游之愉悦气氛。赵喦去唐不远,其作品最能表现唐人骑马奔驰之风采。五代词人毛文锡《甘州遍》(其一)可看作《八达春游图》的注解:“春光好,公子爱闲游,足风流。金鞍白马,雕弓宝剑,红缨锦襜出长楸。”锦襜(jǐn chān),锦鞯,锦制的鞍鞯。我们从国家博物馆、陕西历史博物馆、西安博物院、洛阳博物馆中所藏的唐三彩釉陶马,也能强烈感受到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骏马。这些三彩釉陶马一改秦汉时期平稳古拙的风格,马首高昂,姿态俊逸,装饰漂亮,动感强烈。

  

  受北方游牧民族生活、习俗的影响,深知马在边防及战争中的重要作用,唐人热烈地描写骏马、塑造骏马、赞颂骏马,从中寄寓自己高远的人生理想:“骏马似风飙,鸣鞭出渭桥。弯弓辞汉月,插羽破天骄。”(李白《塞下曲》其三)骏马迅疾如暴风,打响马鞭直出渭桥,将士们全副武装离开京城、奔赴边疆,奉命前去击破来犯的敌人。“侠客重恩光,骏马饰金装。瞥闻传羽檄,驰突救边荒。”(张易之《出塞》)侠客最看重的就是荣誉,事先把自己的骏马配上最好的鞍蹬,一听说边境有紧急情况,即刻骑马奔赴前线。“男儿称意得如此,骏马长鸣北风起。待君东去扫胡尘,为君一日行千里。”(岑参《卫节度赤骠马歌》)有理想的热血男儿,就该备好骏马,等待北风的吹起,一旦前去扫荡敌人,可以日行千里,迅速奔赴前线;“红亭出鸟外,骏马系云端”(岑参《虢州西亭陪端公宴集》),描绘的高远图景也让人神往。“玉榼酒频倾,论功笑李陵。红缰跑骏马,金镞掣秋鹰。”(马戴《边将》)畅饮美酒,笑傲李陵,松开缰绳让骏马奔跑,搭起弓箭射向秋鹰。“红缰”“金镞”,色彩显豁,画面感十分鲜明。“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李贺《马诗二十三首》其五)络脑,马络头。大漠如雪,明月如钩,什么时候才能披上威武的鞍具,在天高气爽的秋天驰骋疆场、建立功勋呢?“猛将关西意气多,能骑骏马弄雕戈。金鞍宝铰精神出,笛倚新翻水调歌。”(无名氏《水调歌第二》)关西,指函谷关以西的地方。关西的猛将充满了英雄气概,不仅能马上挥戈,亦能马上横笛,吹出动人的《水调歌》,尽显飒爽英姿。有了奔驰的骏马,就有了捍卫家国的利器。这些赞美骏马的诗和守卫北疆、边塞立功紧密相连,表明了唐人对四境安宁、国家和平的渴望。

  

  唐代是一个推重英雄品格、激发英雄气概的时代,加之“丝绸之路”畅通带来的开放,“胡风”的浸染,不仅男人喜欢马,妇女同样喜欢马。要骑马驰骋,就得穿胡服。《旧唐书·舆服志》说:

  

  开元初,从驾宫人骑马者,皆著胡帽,靓妆露面,无复障蔽。士庶之家,又相仿效,帷帽之制,绝不行用。俄又露髻驰骋,或有著丈夫衣服靴衫,而尊卑内外,斯一贯矣。[8]

  帷帽,原属胡装,帽子四周有连檐,连檐有下垂的丝网或薄绢,一般用黑纱制成,其长到颈部,以作掩面,隋唐时改短了四周的垂网,亦称“浅露”。帷帽及女子骑马戴帷帽情形,可见陕西昭陵博物馆藏唐墓壁画“燕妃墓捧帷帽侍女图”、洛阳博物馆藏“绿釉骑马帷帽女俑”、北京国家博物馆藏“彩绘陶戴帷帽女骑俑”,至今中国南方妇女依旧戴类似的遮阳帽参加生产劳动。开元初年(713),随皇帝出行的宫女都骑马,一概戴着胡帽,打扮漂亮,容颜敞露,无须遮蔽。士庶之家又相仿效,放弃了遮挡容颜的传统帷帽,一时成为风尚。不久又露出发髻、骑马驰骋,甚者着男子服装、穿皮靴,没有内外尊卑之分。上海博物馆藏唐代“彩色釉骑马女俑”,骑白马女俑戴胡帽,着半袖无领低胸短衫,下身穿长裤而非长裙。花蕊夫人徐氏《宫词》(其二十一)描摹宫女初学骑马:

  

殿前宫女总纤腰,初学乘骑怯又娇。

上得马来才欲走,几回抛鞚抱鞍桥。


  情态逼真,让人忍俊不禁。鞚(kòng),驾驭。鞍桥,马鞍,其拱起处形似桥,故称。王建《宫词一百首》(其一〇二)诗描摹的也是宫女骑马:

  

药童食后送云浆,高殿无风扇少凉。

每到日中重掠鬓,衩衣骑马绕宫廊。

  

  专咏宫女骑马的英姿。衩衣,开衩的便袍,方便骑马。无名氏《咏美人骑马》诗说:

  

骏马娇仍稳,春风灞岸晴。

促来金镫短,扶上玉人轻。

帽束云鬟乱,鞭笼翠袖明。

不知从此去,何处更倾城。


  春风吹拂,晴日映照下的灞水之滨,骑马的美人英姿飒爽。“帽束云鬟乱”,正是“露髻驰骋”的生动写照。

  

  盛唐张萱的《虢国夫人游春图》,现藏于辽宁省博物馆,画为绢本设色,是唐代贵族女性喜欢马的形象展示。此画描绘的是唐玄宗的宠妃杨玉环的三姊虢国夫人及其眷从春天盛装出游的景象,她们不乘辇,而是选择乘马出行。全画共九人(包括一小女孩儿)骑着八匹马,毛色不同,各有姿态。画面上能看到五匹马的马尾打了结,为的是防止马在奔跑时马尾披散,对邻马造成妨碍。前导三骑与后卫三骑是侍从、侍女,中间并辔前行的是秦国夫人与虢国夫人,二人梳当时流行的发式——倭堕髻。虢国夫人居画面中部的左侧,身穿淡青色窄袖上襦,肩搭白色披帛,下着描有金花的红裙,裙下露出绣鞋上面的红色绚履,服饰尽得唐人风致。张祜的《集灵台二首》(其二)描写了虢国夫人的风采:“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秦国夫人居于画面的右上首,正面向虢国夫人诉说着什么。前面三骑略后有一个乘着四蹄雪白的黑色骏马的中年侍从随行,粉白色的圆领窄袖衫,与黑马形成鲜明的对比。后卫三骑居中的是老年侍姆,右手护着鞍前的幼女,神情显得小心谨慎。幼女左手把住鞍桥,态度十分安详。整个马队的人物表情从容,神态自若,乘骑步伐轻松自如,看得出他们驾驭马的技术十分娴熟。因为画家使用几近于写实的手法,观者可以清晰地领略到唐马的风采:品种优良,训练有素,健壮丰腴,步态优雅,毛色漂亮,有汗血马的血统。

  

  从唐诗中可以看出,在诸多毛色中,唐人偏爱白色骏马:“黄花盖野田,白马少年游。”(王建《采桑》)“翩翩白马来,二月青草深。”(高适《别耿都尉》)“白马翩翩春草细,郊原西去猎平原。”(刘长卿《献淮宁军节度使李相公》)“朱衣乘白马,辉光照里闾。”(韦应物《张彭州前与缑氏冯少府各惠寄一篇……》)“山头一队欲凌云,白马红旗出众群。”(史昂《野外遥占浑将军》)“诏选将军护北戎,身骑白马臂彤弓。”(许浑《献鄜坊丘常侍》)“垂杨拂白马,晓日上青楼。”(韦应物《贵游行》)白马或与黄花、青草、垂杨相衬,或与朱衣、红旗、彤弓对比,画面明丽,引人遐思,既有形式美又有力量美。

  

  唐人喜欢白马以李白为甚,可以说到了着迷的程度:“醉骑白花马,西走邯郸城。”(《自广平乘醉走马六十里至邯郸登城楼览古书怀》)“龙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白马篇》)“白马谁家子,黄龙边塞儿。”(《独不见》)“白马黄金塞,云砂绕梦思。”(《塞下曲六首》其六)“屈盘戏白马,大笑上青山。”(《登敬亭北二小山余时送客逢崔侍御并登此地》)“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侠客行》)“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少年行二首》其二)“白马金羁辽海东,罗帷绣被卧春风。”(《春怨》)“日暮醉酒归,白马骄且驰。”(《古风》其八)白色纯净、清爽、雅致,透明度、反射度最高,更容易引起视觉上的美感,有更鲜明的画面感。

  

  唐人对马的喜爱还体现在具体细微的观察及细节的表现上,仅是“马蹄”一项,就有多种生动的表现:“野店山桥送马蹄”(杜甫《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三)、“草色青青送马蹄”(刘长卿《送李判官之润州行营》)、“地足青苔染马蹄”(王建《江陵即事》)、“浅草才能没马蹄”(白居易《钱塘湖春行》)、“春风得意马蹄疾”(孟郊《登科后》)、“马蹄踏破乱山青”(杜光庭《偶题》其二)、“日照香尘逐马蹄”(章碣《曲江》)、“马蹄闲慢水溶溶”(韩偓《归紫阁下》)、“归心逐马蹄”(李频《送张郎中赴睦州》)、“乱云生马蹄”(武元衡《秋晚途次坊州界寄崔玉员外》)。欣赏各种自然环境、各种情境下的马蹄,实际上是在欣赏马的运动之美、矫健之美。至于沈佺期的“四蹄碧玉片,双眼黄金瞳”(《骢马》)、李白的“紫骝行且嘶,双翻碧玉蹄”(《紫骝马》)、刘言史的“弄影便从天禁出,碧蹄声碎五门桥”(《春游曲》其二)、施肩吾的“碧蹄新压步初成,玉色郎君弄影行”(《望骑马郎》)、韩翃的“鸳鸯赭白齿新齐,晚日花中散碧蹄”(《看调马》)、薛涛的“雪耳红毛浅碧蹄,追风曾到日东西”(《十离诗·马离厩》),皆以碧玉形容马蹄,引发人的美感,凸显骏马的颜色之美及惊人的速度。

  

  [1] 高建新:《雪耳红毛浅碧蹄,追风曾到日东西——酷爱骏马的唐人》,《光明日报》2018年7月23日“文学遗产”专刊。

  [2] (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五),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337页。

  [3] 王仲荦:《隋唐五代史》(上),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88页。

  [4] 《欧阳修全集》(下),中国书店1986年版,第885页。

  [5] (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十九),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6045页。

  [6] 李云逸撰:《王昌龄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92页。

  [7] 乜小红:《唐五代畜牧经济研究》,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48页。

  [8] (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六),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957页。

  来源:高建新,骏马追风舞——唐诗与北方游牧文化》第三章文摘,人民版社,2020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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