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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东方游记|新疆:中国过去的光荣和未来的出路(一)

摘要:   导语  新疆位于亚欧大陆腹地,是沟通欧亚大陆的“桥梁”,特殊的地理位置造就了新疆自古以来就是多民族聚居地区,各民族文化不断进行交流交融,最终形成多元文化荟萃的现象。  对于新疆以外的人来说,新疆一直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即使交通十分便捷的现在,亦是如此。人们对于新疆的了解停留在一些简单的认识中——少数民族众多(能歌善舞、美女多) ...

  导语

  新疆位于亚欧大陆腹地,是沟通欧亚大陆的“桥梁”,特殊的地理位置造就了新疆自古以来就是多民族聚居地区,各民族文化不断进行交流交融,最终形成多元文化荟萃的现象。

  对于新疆以外的人来说,新疆一直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即使交通十分便捷的现在,亦是如此。人们对于新疆的了解停留在一些简单的认识中——少数民族众多(能歌善舞、美女多)、甜美多汁的瓜果、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三山夹两盆的地形等,除此之外,所知道的似乎很少。

  19世纪末20世纪前期,多国探险家、科学家或军人等出于不同目的,纷纷冒险踏入新疆这片自然资源和文化资源的沃土,发现了一批震惊世界的成果。由于当时政治等方面的原因,我国的相关发现着实不多。

  1943年,黎东方先生受教育部委托来新疆考察教育,利用空暇时间,他将新疆的历史文化遗迹作了一番考察,写下了这篇2万多字的游记。今天我们回顾此文,了解新疆的过去,展望未来。

  由于原文很长,故分为5篇发布。原文如下:

  新疆访古记

  《边政公论》 1944 年 [ 第3卷 第10期 ,46-62页 ]

  Sir Aurel Stein at his plane table surveying in the Taklamakan Desert. © The British Library 斯坦因

  瑞典的斯文·赫定先生到过新疆7次,英国的斯坦因先生到过4次,日本的橘瑞超也到过3次。在我们中国的考古家中,仅有黄文弼先生去过两次。斯文·赫定先生每次留在新疆的时间虽然不多,但若从第一次他到新疆的一年(1894)算起,算到最后一次到在一年(1935),前前后后也占有40个年头,斯坦因是最喜欢实地工作的一位,每次都留住了一两年。

  我的考古学知识极其缺乏,远不够做一个考古家,而且这一次留在新疆的时间太短,仅有5个月17天,从民国三十二年(1943)6月22日到12月9日,教育部所指定给我的任务又是视察教育,不是考古。虽则地方长官曲意满足我的兴趣,给了我不少的鼓励与便利,但是我究竟只能以十分之一的时间来追寻古迹。当然,不敢希冀有任何的收获。本来在我赴新疆以前已经向朋友说过:“这一次我只求先就沙漠上的驼迹,摸出一条途径,以后如有机会再去做大规模的考古,我此行只是去‘访古’而已”。

  去新疆谁都愿意去访古一下的,它象征中国在过去所享有的光荣,它启示中国在未来所能有的出路。中国曾经于汉唐时代,以新疆为桥梁而做过全亚洲的领导者。中国不是没有武力,而中国所运用的却不是武力,汉唐二代在新疆究竟留下了一些什么?同清朝在新疆的设施比较起来,我们将有如何的一种批评?民国以来的新疆执政者,前后有杨增新、金树仁、盛世才三氏,他们三人的政绩,也未尝不是历史。将来的新疆可能演进到一个什么程度?这些都是每一个有心的中国人所关心的。

  而且若干有趣的传闻,也确实太动人了,一阵沙风可以埋没一个大城,飘去整队的驼队,或近代旅行家的卡车;又能把犯人从牢狱里卷起,卷到天空,摔到几百里外的一个衙门里面。几千里一望无际的石碛(qì),几万年始终不融的冰岭。有各色的人种,各色的衣裳,有最香甜的水果,最窈窕的少女,新疆的确是值得一去的,即使毫无考古与访古的企图,新疆也是颇值得一去。

  迪化市街附图,《新修中国省别全志》1944年日本东亚同文会出版

  我在6月22日下午1时,飞临迪化郊外。迪化飞机场本身,原是沙漠的一部分,广而言之,新疆全省都是沙漠,有水与草的地方,只是若干零星的点与线的而已,在科学上叫做绿洲,又叫做沙漠田,沙漠云云,并非完全是沙,在它的边缘有很厚的一大圈碎石或鹅蛋石。高山之上可能有一片片的草原,由于山上积雪使高处多雨,雨造成了草原。高山的两旁,可能有无数平行的小河,把山上的积水急忙忙地送入沙漠,沙漠是无底的巨坑。少年的高山筋骨强健,蓄得住积水,挡得起积雪;老年的高山筋骨已经风化,成为大规模的土地,挡不住水,挡不起雪,就成了旱岭(库鲁克塔赫),旱岭的高处是没有草原了。

  一、瑶池

  迪化位于天山的北麓,乌鲁木齐河的东岸。

  博格达峰1947

  天山的年龄不大,在离开迪化不远的地方有著名的博格达山,终年积雪不消,山上且有一个天池。博格达是蒙古语,意思是有“神灵”。它在唐朝原叫做“灵山”,蒙古语是根据这两个字翻译过去的。但是清朝的大臣们不学无术,累得我们到今天,还在称他为博格达山。

  天池一角1947

  山上天池在唐朝原称瑶池,现在也很少有人知道了。每当天朗气清的时候,居住迪化的人,可以远远地看得到灵山,想象灵山上五色的云彩、碧绿的牧场、金黄的牛、银灰的羊,与芳洁无比的瑶池。而我侥幸是获得了上山顶礼的机会。

  大概是我到迪化以后的第5天吧,我坐了建设厅的汽车,陪着大家先到阜康县的板场镇。在镇上第一次尝到了抓饭的滋味,是羊肉炖饭,而且未真抓,还是用筷子来吃的。抓饭纠正我所代表的“口里人”对于羊肉的成见。“口里人”是指嘉峪(关)或是星星峡以东的同胞。羊肉若是炖的合于规矩,可以成为一种肥而不腻的滋养品,若是再加上少许的醋,便完全脱掉固有的膻味。抓饭以毕,每人都跨上一匹大马,于是70余人开始了啼嘚嘚的征途。

  我们犹如一队远征的骑兵,又如一批春假旅行的顽童。大家似乎走得整齐,但是不到一刻,三三五五的分了先后,其中有一位先生懂得选马,选乘了一匹黑色的哈拉夏(焉耆马)。它忽而跑到前面去当前锋,忽而又回头跑到人家的后面去压阵,不惜来回奔驰,以鼓舞大家的兴趣。

  好胜心使得我羞愧,我骑的一匹也很好,只给它轻轻一鞭,它就突然“跃进”几十步几百步,不愿再停,等到它愿意稍微减速的时候,若干同伴,已经被遗留在不可目睹的几个转弯以外。我这一匹马,单独穿过松林,跨过山涧,时而在左岸,时而在右岸。

  天山松林1947

  松林有令人愉快的清香,涧水完全碧绿,据说水底颇多绿玉,山涧两旁的路,全是天然的碎石,马蹄走在上面,很像是明珠落在玉盘,发出清脆而寂寞的声调。夕阳从山顶斜射下来,只有松树的顶端沾到一点,在亭亭玉立的树干梢头罩上金冠。

  在狭长而又幽邃的深谷之中,四顾仅有我一人一骑,时间是益发接近黄昏了,在我前面的,已跑得无踪无影;在我后面的,一个也不曾跟从前来。莫非我走错了方向,迷失了路途?我是否已经钻进了巨大天山山脉的无数山谷之一,遇不见一个生人,找不到一条出路?即便可以碰到了人,人亦未必懂得我所说的国语,而且人并非个个是可靠的。

  内心的恐慌,遮住了眼前的美景,向后转去当然是最下的一策,时间只允许我向前,不容许我向后或狐疑了。我绝不能以徘徊与因循来消磨这仅余的黄昏,我只有以更快的速度去追击在前面的旅伴。倘若我前面已无旅伴,旅伴是走了正确的坦途,那我就宁可独自开辟一条崎岖的新道,走向博格达旁边另一个也许更美丽的绝峰。

  再向前进,大路忽然中断,旁边有一条,一个蹊径角度很陡,循着蹊径而上,有一个更陡的蹊径。路旁的松树已经没有,碧绿的山涧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我们,呈现在眼前的是油绿色的冈峦,白色的帐篷,红色的女子。

  笔陡的蹊径变成了盘曲的山路,若干匹先我而去的坐骑,正挡着我的许多同伴环绕而上。我显然已经追及了他们,我也照样的环绕了一番,谁知仅仅这样的环绕一下,我已到了目的地。

  几间疏落的茅房,一个很大的凉棚。摆着较为广阔的一个平原上面,便是明天“放水大典”的行礼场所了。从马上翻身而下的十几位先生,忽然看明了个人的卧铺,就相约趁着天气未晚,先游天池,不再等待“落伍”的同伴。领导我们的是明天大典的主角,曾经在东北与敌人周旋过的一位马上英雄,而最近正是新疆新式设施的推动者——李溥彗先生。

  他认为瑶池的水每年从山谷的隙缝之中漏去不少,倘若能有一个水闸把它储藏起来,等到夏天田中需水之时开放,就可以增加不少的收获。为了善用此水,他特地在山下开辟了一个很大规模的机械化农场,便是离开阜康县板场镇不远的晋庸农场了。

  他曾经请了外国的专家来设计,说要先把瑶池的水完全放干,详细检查每个山缝,并就瑶池的容量加以精密的测量,然后再糊起所有的山缝,做上钢骨水泥的水闸,让天雨来把瑶池慢慢地重新冲满。这样至少要三五年,据那位专家自称,似乎非有九年不可。

  他谢了专家的好意,改用自己的方法来进行,不到一年就完成了水闸,虽则在这一年之中,他与诸位同事吃了不少的苦:冬天冷到了零下40度,他们也要照样地在山上工作。瑶池的一切,在他是“如数家珍”。他很快的翻下山坡,一(口)气跳跃到瑶池旁,我们都忘了马上的劳顿,每个人都是“余勇可贾”,瑶池却早已在微笑着,期待我们多时了。

  天池1946

  晶莹的冰峰,映在澄清的碧水里面,四周蓊郁的群山。镜子一般的平面,不方不圆的轮廓,从这一边看不到那一边的尽头。那一边一直转到山后,似乎还另一个另有一番我的境界;这一边也转到一个山后,结束为百丈飞簾。这飞簾是终年均有的瀑布,流下去成为山上来时的那一条碧玉般的山涧。

  在池水的中央,有隐藏着的漩涡,而水底的西王母宫殿,也许即是以漩涡为甬道罢。幽静的氛围,笼罩着这天上的仙境,人遇到了如此美景,很可以毫无憾然的自杀了。

  天地间最悲的成份,总要躲藏在最美的外形之内。可恨那无情而庸俗的周穆王,为什么到了此地,又忽然匆匆忙忙地回去?他回去以后,西王母也许早就定他再也不会回来了,让他去贪恋京城十丈的镐京与黄土层的渭水盆地罢。让他去控制黄河以外的淮夷,搜罗若干淮夷的少女,来充满镐京的后宫,鬼混在黄土堆中度过他的残余的几年生活罢。

  此地剩下了孤独的西王母独自一人,保有她的芳香高洁,淡然于人世的离合。淡然于宇宙的演化,而默然凝睇(dì,斜着眼看)这光芒闪烁的雪顶。就这样,她平静的地过了一日,人间已是千年。周穆王向她告别,才不过是前天早晨的事。

  在前天早晨,太阳刚从山后射到山顶的另一面,雪光映出天上的朝霞,其绚彩灿烂与紫灰的黄昏又十分不同。云海从山腰渐渐落到池面,转化为薄纱一般的轻雾,二十六七岁的王母是益发显出她的洒脱了。大队的穆王卫士都已经跨上征鞍,辉煌的甲胄,□在青山绿水之旁,于不调和之中产生了极其调和的效果。

  在穆王的眼中,这是一个极其冲突的对比。中年天子的心弦,感受到深宫之中从来没有机会感受到的震动,他再也提不起语言难以贯穿的线索,他提不起一个话头,他注视王母,检阅卫士,他向上看着王母举手,这就忽忽地上马下山而去。卫士们紧跟随着他,把洁净的草地上踏起了一二尺高的尘土。王母就低着头回到水的深宫了。

  也如此的一个早晨,我们自惭形秽的从茅屋里出来,慢步走到瑶池之旁。放水大典要到9点才举行,我们便利用时间,重新来领略一番瑶池的景色。景色与三千年以前的景色无殊,穆王久已物化,王母依然深居水底。

  此外不远有一所新建古庙(光绪年间建的),这是新建的(不到百年),在此地已经算古了。庙中的和尚竟与道士毫无区别,不能辨别道教与佛教的异同;他对于周穆王的故事茫然无知,却一口咬定此地是达摩的得道之处。的确,一个和尚能选出此地来面壁,当然是可以得道了。后来有基督教安息日会的一位石先生告诉我,圣汤姆士曾经奉命东方来传教,其后不知下落,所谓达摩怕是在圣汤姆士的讹称。

  可惜在同一天的下午,大队参加典礼的人们,就逼着我随着原路下山,倘若在当时我能够稍许倔强,独自留在瑶池,把剩余的另一个近代古迹——八角亭——瞻仰一番,甚至留住在瑶池,在瑶池终老,我何至于表露出更比周穆王还庸俗呢!

  本文由“瀚海淘沙”独家整理并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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