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观点
一步步走向考古——邵会秋老师专访
邵会秋,吉林大学考古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1998年考入吉林大学考古学系,2002-2007年在吉林大学攻读硕士和博士学位,研究方向是中国北方青铜时代考古,2007年博士毕业留校任教至今。曾在2012-2013年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访学一年。科研方向包括中国北方青铜时代考古、新疆考古和欧亚草原考古。主持和参与多个教育部和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代表作有《新疆史前时期文化格局的演进及其与周邻地区文化的关系》、《欧亚草原东部的金属之路》(与杨建华等合著)、《欧亚草原与中国新疆和北方地区的有銎战斧》、《从夏家店上层文化青铜器看草原金属之路》、The Northern Zone and Mongolian Plateau Metallurgical Province等。
邵会秋老师接受采访
请您谈谈您是如何走上考古之路的?为何选择欧亚草原考古以及北方青铜器作为您的研究方向?
你们之前也采访过许多老师,我觉得其实大家都差不多,走上考古之路都是很偶然的。至少对我来说肯定是偶然,我们那时的高考是先报志愿再考试,所以根本不存在知道自己考多少分的情况。我当时想做一名老师,所以报的是师范专业。我对长春的印象特别好,因为那时长春做的宣传是“森林中的城市”,环境非常好,所以我报了东北师范大学。在报完志愿之后,我无意中发现吉林大学在我们那里有一个提前批的录取,包括哲学、历史与考古三个基地班,我当时感觉哲学很抽象,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学,历史就是背一背的东西,完全不知道考古是在干什么,所以我就“无知者无畏”地填了考古,然后被吉大直接录取了。
入学两年之后,就要选择以后研究的方向,当时如果成绩好的话保送研究生的几率很高,我是先选导师,后选方向。我的导师是杨建华老师,在她为我们上课时我就觉得这位老师非常有魅力,但我当时并未在意她的研究方向。我总跟我的同学说“这位老师特别好”,结果有一次一个同学跟老师吃饭的时候就和老师说:“我们班有一个同学特别仰慕您,可能想读您的研究生”。我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就“不得已”地提前向杨建华老师表达了这个意愿。杨老师当时就表示很欢迎,让我在西亚考古和北方青铜器时代考古这两个方向中选择。这两个方向涉及的时代是不一样的,一个是新石器时代,一个是青铜时代,其实我当时并没有考虑好,也没有真正地想去学其中某个方向。但我那时有一个同学也想考杨老师的研究生,他比较中意杨老师的西亚考古,所以我就跟杨老师说我选择北方青铜器时代。这个选择应该是很轻率的吧,但最终的结果是好的。在选择中国北方这个地区之后,自然而然就要面对与它相邻的欧亚草原地区,了解欧亚草原才能更好地了解中国北方,所以我就把欧亚草原与北方青铜器一起作为我主要的研究方向。这就是我如何走上考古之路的。其实这个过程还是很盲目的,从本科毕业直接保送硕士,再到硕士毕业直博,并没有主动的选择,我们那时真的就是这样,我们在学生时采访过王立新老师,他也是这样,包括很多其他老师都是这样一步步被推上来的。可能现在的学生信心比较坚定,觉得一定要怎么怎么样,但在那个时候大部分人都没有,这个路还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2000年重庆奉节新浦
2002年内蒙古林西井沟子
您曾经多次到新疆地区进行考古的调研与发掘,比如在楼兰古城、小河墓地等遗址的经历,在您看来,这些在新疆地区的工作经历,对您的学习研究以及您的思想会有怎样的影响?
新疆的考古工作算是比较特殊的。我2004年去小河墓地进行发掘,大概在那里待了两个月,当时新疆的条件没有现在这么好,新疆的考古也没有这么热。2013年国家提出“一带一路”的倡议后,新疆的考古才变得炙手可热。在我们去的时候,从库尔勒到若羌的公路刚刚通车,那时候路上都没什么车。正是那次去小河墓地的发掘,让我第一次接触了新疆考古,我从中感受到了新疆考古的魅力,这对我选择新疆考古作为我的博士论文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契机。因为我去过新疆,了解那里的情况,发现那时对于整个新疆地区并没有很好的综合研究成果。当然现在人大的韩建业老师和社科院考古所的郭物老师都有一些综合性的著作,但在我准备要做新疆考古的时候,并没有这些可以参考的著作和成果。2014年到2017年,我参加了中科院地质与地球物理研究所组织的罗布泊综合科考团,每年大概有20天到一个月的时间在罗布泊进行科考,这时的考察与之前的发掘相比发生了很多的变化。
我个人认为,在条件越差、受苦越多的地方,收获就会越大,而且你将来回头去看这些经历时,就会发现能记住的都是美好的事情,吃苦只是当时感觉比较难受,但后来留下的全是美好的回忆,所以在楼兰地区和小河墓地的经历都是我人生中非常宝贵的财富,对我学习研究的锻炼与人生发展的感悟意义重大。有些东西是需要自己体验,才能感受到的。
2004年罗布泊小河墓地
新疆地区的考古是您所研究的重点之一,您最近出版了《新疆史前时期文化格局的演进及其与周林文化的关系》一书,新疆地区算是一个文化交汇融合的地带,考古遗存的类型也比较复杂,包括其地理环境也很特殊,与中原地区有很大的差别,那么您认为新疆地区考古遗存的调查与发掘与其他地区相比有什么特点?构建和完善新疆地区史前时期考古学文化的时空框架与文化谱系在您看来有怎样的重要意义?
其实这本书是在我的博士论文的基础上修改而成的。
新疆和内地其实区别很大,我们传统意义上的内地属于东亚,而新疆实际上是属于中亚的一部分,两者从地理要素上看是不一样的。如果从新疆考古的现状来看,它包含的区域太大了,仍然存在着很多空白点,我尝试用新疆地区出土的所有考古遗存构建它的时空框架,但发现有很多地区仍然是有空白的。例如,我们知道罗布泊地区特别有名的是楼兰,以汉晋时期的遗存为主,但我们通过在罗布泊的调查发现,汉晋遗存之前大概有两类遗存:一种与小河墓地同类,年代大概在公元前2000年到公元前1500年;另外一种是细石器时期的遗存,我们对一处原生遗址的测年结果是距今大约一万年,所以在罗布泊我们可以看到以细石器为代表的文化、小河文化和汉晋时期的楼兰遗存,但在小河文化与楼兰时期之间大约有一千多年的时间是没有发现可以归进去的。新疆地区一般以公元前两千纪的遗存为主,前三千纪的遗存几乎很少发现。另外新疆地区有一个得天独厚的条件,就是它特别干燥,能保存很多有机质的东西。在内地我们要判断一个墓葬的随葬品丰不丰富时,主要看它的无机质材料,比如陶器、金属器等,但小河墓地中很少随葬无机质器物,大部分随葬品都是木质或骨质的,但能保存下来。在吐鲁番的洋海墓地能看到很多在内地考古中看不到的东西,自然科学在新疆的考古中应用也更为广泛,不需要在泥土中提取孢粉,直接利用保存下来的动物粪便,植物种子即可,这是新疆考古的优势。
但新疆的荒漠面积非常大,做考古工作是很困难的,研究沙漠考古的学者基本都是在新疆工作,我特别佩服很多在新疆的考古人吃苦耐劳的精神,他们经常会去到沙漠腹地,因为现在的沙漠腹地很可能是当时的绿洲,比如克里雅河流域比较有名的尼雅遗址,在古代是很发达的绿洲,所以有大量遗存。包括我们去罗布泊和小河墓地,实际上都是在荒漠中,会遇到很多的困难,比如要住帐篷,在内地考古中几乎很少有人会去住帐篷,但是在那边跑调查就要背着帐篷,带上几斤馕,沙漠是不通车的,只能往里走,这是新疆考古的一个特色。
如果你们有机会去新疆,就可以看到新疆有很多不同的自然景观,所以它造就了不同的文化。至于我们为什么要构建新疆的文化谱系呢?一方面是因为我刚才说的空白点,另外一方面是因为很多的遗存还存在争论,材料也不足。当然,现在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很多学者都在尝试构建新疆史前时期的文化谱系,但这仍然不够。新疆地区是丝绸之路的中枢,丝绸之路经济带的核心区域就是新疆地区,所以我们通过构建新疆地区史前时期的文化谱系可以看到丝绸之路是怎么逐步形成的。并不是说这条路原来没有,张骞走了一趟,这条路就通了,正是史前时期丝绸之路的孕育为张骞通西域奠定基础,此后开始了大规模东西方贸易。我们构建这样的时空框架,就可以看到这条路是怎么一步一步地形成,在这个过程中东西方文化的交流和融合是如何发生的。
另外,新疆也是东西方文化交流的一个前沿阵地,我们可以看到彩陶一步步的西渐、来自西北地区的文化向新疆地区的扩张、史前时期草原地区的文化对新疆的影响、西北地区文化与草原地区文化的融合,这些问题都需要考古学的研究来构建与完善,因为新疆在汉代以前基本没有文献记载,只能依靠考古学来研究。
《考古学史》是您教授的课程之一,这门课程意在让学生们对于考古学的形成、发展有全局的把握,以帮助同学们更好地理解考古学,学习考古学的基础理论,对于考古学理论的把握与学习,您可以给同学们一些建议吗?
其实《考古学史》无论对于教还是学来说,都是一门很难的课程。但是它又非常重要,张忠培先生对考古学史有一段论述:“考古学史是什么呢?是怎么评价今天,又如何走向明天的功课。必须清醒地回顾昨天,同时正确地认识今天,才能稳健地走向明天。”这里实际上强调的是考古学史的重要性和它的实质内涵。可能有些人对考古学史的理解有些偏差,它并不是一个综述,而是对学科发展的把握。
为什么会觉得难呢?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们学习的这些考古学理论和方法都不是植根于中国的土壤,不熟悉就必然对它产生的结果不够了解。考古学在西方发展了很多年,涉及到太多的理论和方法,想通过一门课完全地掌握是非常不容易的,也是不太可能的。我们有一个2018年答辩的博士生,她的博士论文主要是研究宾福德,一篇博士论文也就写了一个人。而我们这门课,从古到今考古学的发展需要讲的东西太多,所以学起来是很困难的。
另外,我觉得我们上课的时机不对,2018年是大一和大三的同学一起上这门课。但是我同样地教授,最后这两届的成绩相差得特别大,高年级的成绩更高。这说明学习考古学史首先应该对中国的考古学有一个基本的把握,而大一的同学刚接触考古,学这个更困难。考虑到这个问题,我今年修改教学大纲的时候把它往后延了一下,变成大二的下学期来上这门课。
当然,即使大二的时候学习起来也不是很容易,所以学这个东西第一步肯定要死记硬背。你如果连人名和时代都记不得,根本就不可能去进一步了解。所以首先是把一些比较重要的考古学学说、人物记下来。第二步就要尝试理解每一种考古学理论产生的背景。只有了解了背景才能够理解这种学说的产生原因。第三步就是要跳到你感兴趣的一些理论进行重点研读,这样才能对这些理论有更深的认识。我尝试让你们在课堂上选择一个人来讲述他的学说、理论等等,就是有意地让你们能够更深地接触某一个领域。最后,当然这是理想化的,就是如何能从这些考古学方法和理论中选取一部分和中国相结合。我们学习这些理论和方法的目的首先在于把握考古学的发展概况,但还是希望它们能在中国的考古学中得到应用,并且分析哪些是可以应用的,哪些是水土不服的,所以最后如何把它应用到自己的考古学实践中是很重要的。
我们之前也有些学生特别用功,会去看很多国外考古学的理论,但是他并不“接地气”。他脑子里全是理论和方法,但是这些理论方法怎么应用却从来都不提。这不是我提倡的。你了解了很多理论,但仅仅了解这些理论有什么用呢?这样的说法或许太功用了,但我觉得考古学的学习不应该只仅仅停留在了解理论方法上。
现在国内出版了很多国外考古学理论方法著作的中译本,其实在你们现阶段读这些就已经够用了。当然有些人说“我要读原著”,原著其实是很难读的,你能把中文的考古学思想史认真读完就已经不错了。这是我的一点建议。
近年来,我国考古有了“走出去”的趋势,我们了解到您在韩国、美国和俄罗斯都有工作交流的经历。但是也有人认为我们应当在合理有效地完成国内工作的基础上再考虑境外考古,您如何看待这类观点?
我觉得中国考古永远都做不完,不能说把中国的考古做完了再去了解外国考古,而且我认为做外国考古最好的捷径就是走出去。我觉得现在的条件是非常好的,如果大家有机会走出去的话一定要走出去发掘。当然这不能盲目跟风,不是说我们都要出去扩大影响、学习外国考古。我觉得这非常不好,还是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