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前沿
昝涛:华夏文明与伊斯兰文明交织的中亚
要理解伊斯兰文明征服西域,不能仅从经济、政治和军事角度分析,还要看到文明的“内核”因素,要意识到世俗的儒家文明与普世的宗教文明去争取流动的游牧民族时,并不具有优势。
对中国而言,从地缘战略的角度说,中亚主要是陆权意义上南-北对峙下的“西向战略”问题。传统时期农耕-定居帝国与草原-游牧帝国的对峙是如此,近代至当代中俄(苏)并立在很大程度上依然如此;从文明的角度来说,如何认识伊斯兰文明,是中国人理解中亚的关键;
从中亚自身来说,历史与地缘特性决定了它是一个主体性不稳固的、依附性较强的存在。
中国向西就是狭义上的中亚,也就是我们现在通常所说的中亚。为了行文上清晰起见,需要从地理上界定一下中亚。广义的中亚就是古代的“西域”,狭义的中亚就是现在的中亚五国: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土库曼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均加入了独联体)。
广义的中亚具有文明史的重大意义,狭义的中亚是民族国家构成的。中亚五国的范围是:西到里海和伏尔加河,东到中国的边界,北到咸海与额尔齐斯河的分水岭,并延伸至西伯利亚大草原的南部,南到同伊朗、阿富汗的边界。五国面积共有400多万平方公里,人口近6000万。
认识一个对象,经常难免将其客体化、他者化。若对此认识过程的局限性没有一个反思,那么,基于这种认识所生产出来的知识,就很有可能反过来成为蒙蔽认识者自身的障碍。因此可以说,认识一个“他者”的过程,其实质在很大程度上亦是认识和反思“自我”的过程。从国人对中亚的认知来说,与“自我”有关的问题就是:为什么“我”对中亚如此无知?“我”认识中亚的主要局限性是什么?我们认为,这种自身的局限性主要就在于我们的认识总是从狭隘的“自我”(中原)出发,没有把我们对中亚的认识置于“世界历史”的高度和进程中。
从张骞凿空说起
西汉时,张骞分别于公元前138年和119年两次通西域,历经千辛万苦对西域的情形进行了详细考察。在张骞“凿空西域”之前的情况是:“自周衰,戎狄错居泾渭之北。及秦始皇攘却戎狄,筑长城,界中国,然西不过临洮。”“西域诸国大率土著,有城郭田畜,与匈奴、乌孙异俗,故皆役属匈奴。”
班固说:“汉兴至于孝武,事征四夷,广威德,而张骞始开西域之际。”[2]张骞因功被汉武帝封为“博望侯”。博望侯“大大地开阔了我们古人的地理视野,改变了汉朝以前的地域观念,使人们知道了新的天地。”[3]在中国史、亚洲史,尤其是在东西交通史上,张骞“凿空”有着深远的意义和影响,历史学家翦伯赞甚至将其与哥伦布“发现”美洲相提并论:“张骞在公元前127年发现西域,其对于当时中国人的刺激,就像后来哥伦布发现美洲对欧洲人的刺激一样。”
张骞通西域
没有张骞,很难想象汉朝能够成功地经营西域。公元前102年,汉将李广利远征位于中亚费尔干纳盆地的大宛。公元前60年,汉设西域都护府,辖区包括今新疆及巴尔喀什湖以南、帕米尔和费尔干纳盆地。“都护督察乌孙、康居诸外国,动静有变以闻。可安辑,安辑之;可击,击之。”张骞死后,汉朝派出的使者“皆称博望侯”。
汉朝与西域邦国之间“驰命走驿,不绝于时月;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当时,汉朝派出的使节,每批多者数百人,少者百余人;一年之中,多则十余起,少则五六起;路程远的往返要八、九年,路程近的也要三、五年。西域的使者和商人,也跋山涉水,披星戴月,云集汉朝边塞。”汉宣帝(前73-前49)不仅亲自接见、宴请匈奴贵族和使者,并把汉朝官属侍御上百人集中在上林苑,专门学习乌孙语言!
张骞通西域具有世界历史的重要意义,同时也是中原-华夏文明在欧亚大陆中西部进行经营的开始。在近代欧西强势文明渡海而来以前,中原文明的对外交流主要就是通过西域陆路进行的,尤其是对中国历史产生了重大影响的佛教和伊斯兰教皆循此路而来。后文将提到,中原文明向西的经营,与其在东亚的典型的“朝贡贸易”体系具有不同意义。
在踯躅前行了很久之后,人往往会迷失自我,为了更清醒地认识自己,我们必须回到起点。对我们要讨论的中亚这个主题来说,两千多年前的张骞应是我们的起点。时过境迁,谈论张骞不仅仅是为了发思古之幽情,而是因为张骞身上所投射出来的某种穿透历史的力量和魅力。这不仅仅是指张骞与“蛮夷”交往的个人魅力,如司马迁所言,他“为人强力,宽大信人,蛮夷爱之”,更重要的是他体现了那个时代华夏精英阶层自信的精神、魄力与气象。
在中国主流知识界存在一个知识上的盲区,那就是希腊以东、新疆以西这块大区域,即中东与中亚。这种“无知”状态既是历史、语言、文化、地缘等方面的无知识,更重要的是也将那里变成了“东方学”意义上的异域情调,对主流知识界而言,那里不仅是地理上的边疆,而且也是心理-文化上的边疆与边缘地带。
人们一方面在膜拜着欧西,一方面又没有突破那个知识盲区的动力和主观意愿,在这种状态下,就难以生产出关于这个地区的有效知识,更谈不上建立关于中亚的常识性认知结构。在陌生与隔膜成为常态的情况下,最终的结果就是一个民族的思想落后于现实,陌生导致无知,无知又将导致盲动。
地缘:东西格局的演变
论当代之形势,不可独拘泥于现世,尤不可不察上下数千年之历史大势。对中原王朝而言,西域问题其实就是草原帝国与农耕帝国长期南-北对峙/并立格局下出现的“西向战略”问题。近代以来,历史上的草原与农耕对峙的传统南-北问题已转变为中俄两个大陆性国家并立的局面,这是新的南-北问题。从历史的长时段来看,应将西域问题置于南-北对峙下的西向战略框架内审视。迄今,中国历史上至少出现过三种类型的“东-西格局”,分别为“西高地-东平原”、“西域-中原”以及“中国-中亚”。“东-西格局”的层层外扩,反映出中原华夏文明/政治体的壮大与拓展。
西高地与东平原
自夏商周三代至秦灭六国,华夏/中原王朝的朝代更替属于典型的“西高地与东平原对峙”。对此问题,著名历史学家傅斯年有过非常精妙的论说。在其名篇《夷夏东西说》(1933)中,傅先生早就指出:“东西对峙,而相灭相争,便是中国的三代(夏商周)史。”傅斯年还申论说,中国古史自三代至东汉时期,主线乃为东西对峙:“秦灭六国是西胜东,楚汉亡秦是东胜西……曹操对袁绍是西胜东。
不过,到两汉时,东西的混合已很深了,对峙的形势自然远不如三代时之明了。”“到了东汉,长江流域才普遍的发达。到孙氏,江南才成一个政治组织。从此少见东西的对峙了,所见多是南北对峙的局面。”
傅斯年说的“西高地与东平原对峙”,这里的东与西是以太行山和豫西群山为界,把中国的版图分为东西两大部分。这主要是根据地形差别划分的。东边是大片的冲击平原,西边是夹在山中的高地,傅斯年分别称之为“东平原区”和“西高地系”。东平原区“是绝好的大农场而缺少险要形胜,便于扩大的政治,而不便于防守”。
西高地系是几条大山夹着几条合流造成的一套高地系,其中以关中高原最大,这里主要就是今天的山西、陕西,在经济上不如东平原区,但也不是很差,关键是地形好,“攻人易而受攻难”。另外,这个地方虽然不便于农业,但水草利于畜牧,“这样的地理形势容易养成强悍部落。”“西高地系还有一个便利处,也可以说是一种危险处,就是接近西方,若有文化自中央亚细亚或西方亚细亚带来,他是近水楼台。”
“西高地与东平原对峙”的结束标志着中原地区华夏族群主体融合的完成和定型。
西域与中原
在西汉时期,西域的范围不仅包括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