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观点
尚刚 | 联珠圈纹丝绸引出的话题
摘 要:艺术史并非现存实物的历史,对于构建信史,实物固然重要,但文献也不可或缺。丝绸等工艺美术品是为人制作的,在封建时代,其兴衰时时根源于表现帝王好恶的时政。青海都兰和甘肃武威的吐谷浑大墓所出丝绸表明,边疆的工艺美术品虽常常与内地风貌相同,但制作时代却往往稍晚。
丝绸 联珠纹
联珠圈纹即以连续的圆珠围成的团窠装饰,还常常以四个“回”形等,在团窠外缘的上下左右,间隔圆珠。作为装饰题材,联珠圈纹的主题在团窠之内。从6世纪中叶到7世纪后期,联珠圈纹是中国最重要的装饰纹样。因为重要,所以久为学人热议。不过,既有的成果大抵围绕着图案来源、装饰内涵与流行时代,对于其他,则关心不足。本文将对同联珠圈纹丝绸关联的三个话题略作申说,其主旨分别是实物与文献的互证互补、时政与造作的紧密关系、内地与边疆的同风异步。
一、实物与文献
这个话题以中国联珠圈纹丝绸的发祥为例,希望说明,若全然仰仗实物,往往无法引出真确的认识。
根据已知的资料,在吐鲁番阿斯塔那558年的169号墓中,获得了中国最早的联珠圈纹丝绸,常被学人说起的联珠狮象纹锦、联珠“胡王”锦、联珠对孔雀纹锦(图1),这个墓葬都有出土。
史籍曾经记录内地早期的联珠(连珠)孔雀罗,它们应当也是联珠圈纹丝绸:

对于中国丝绸上的联珠圈纹起源于萨珊波斯,学界应当已无异议。既然纹样自西向东传来,那么在海运特别艰难的当年,它在中国西部的出现就应早于东部。然而,中国西陲出土的最早实物,却比内地的织造至少晚了15年。这样,中国联珠圈纹丝绸的初起,最晚也在文献记载的543年,而非考古资料显示的558年。
上面的梳理说明,艺术史是由实物和文献共同构建的。实物固然最为重要,但文献也不可或缺。如果不愿把艺术史“清减”为现存实物的历史,那么实物和文献的互证互补才是讨论的基础。尽管时代湮远,现存的实物和文献都有大量遗失,纤毫不失地还原古代历史已不可能。但以实物和文献的互证互补,建设在既有条件下可以凭信的艺术史,还是能够做到的。而对于文献,尽可能全面、系统地占有原始资料是最重要的原则,若依赖当前风靡的电子检索,实在无法获取系统的知识。
二、时政与造作
这个话题以中国联珠圈纹丝绸的衰微和淡出为例,希望说明:时政常常制约造作,引发艺术的变迁。
依据阿斯塔那墓群的纪年资料,并串联其他考古成果,可以知晓:在7世纪的50年代至80年代,联珠圈纹丝绸极盛;而后,迅速转入衰微。这个变化十分突兀,倘若从时代的潮流、艺术的发展、图案的演进中寻求解说,实在无法圆满。究竟何以衰微?
或许同武则天长寿二年(693)的政令有关:
在阿斯塔那的唐墓中,出土过一片联珠双龙纹绫(图2),其上的墨书题记为“景云元年(710)双流县折绸绫一匹”。这是已知唐朝内地织造的最晚的联珠圈纹丝绸,可以说明在8世纪初,联珠圈纹丝绸已经淡出了中国内地的织造。何以致此?应当又同时政相连。713年,赐死太平公主后,年轻的玄宗皇帝乾纲独断,在他一系列的新举措中,也包含着对锦绣的厉禁。714年,先是焚毁宫中的珠玉锦绣,而后又传旨天下,禁断锦绣等奢靡造作,其周密与严苛,史上罕见:

三、内地与边疆
这个话题以吐蕃等丝绸保留了内地更早的样式为例,希望说明:内地与边疆的造作常有同风异步的现象。
自7世纪80年代开始,在中国内地,联珠圈纹丝绸已经极少织造,但在唐朝无力控制的吐蕃辖地,仍然一再出现。四十年来,青海都兰热水吐谷浑墓葬图3 联珠对虎纹锦 都兰热水1号大墓出土的考古格外令人瞩目,在所获丝绸之中,联珠圈纹锦屡见不鲜,如在著名的都兰热水1号大墓里,便数量甚多,近日又刊布了联珠对虎纹锦的纹样复原图(图3),其联珠圈直径约50厘米,十分引人瞩目。此墓的主人当为吐谷浑邦国的可汗坌达延墀松,他薨于694年。因为丝绸并不耐用,上层人士也不会以并无纪念意义的陈年旧物殉葬,故而墓中的丝绸应该织造在建墓之前不久。

龙朔三年(663),吐谷浑被吐蕃攻灭。既然成为吐蕃的重要邦国,吐谷浑应当受赏不断。而在7世纪中叶,因为从大唐请来了蚕种,要到了工匠,吐蕃丝织业便应就此发端,开始了唐风丝绸的织造。赏赐吐谷浑上层的丝绸当即吐蕃的产品。它们之所以保留了较早的唐风联珠圈纹装饰,或因吐蕃统治者喜爱以前获取的唐朝丝绸图案,遂令工匠依样织造。都兰吐谷浑墓中的丝绸与内地风貌相同而时代较晚,即同风异步,原因当在于此。
663年,吐谷浑灭国以后,国王诺曷钵无奈率数千帐东迁附唐。在武威地区的吐谷浑王族墓葬里,也相继有丝绸出土,却未闻联珠圈纹丝绸,如收获丝绸不少的吐谷浑喜王慕容智墓,他葬于691年。由于这一支吐谷浑归附唐朝,所得丝绸也应是内地的产品。因为联珠圈纹此时在内地已如明日黄花,故其王族墓里的丝绸也不见这种图案。
前述都兰、武威两墓的主人均为吐谷浑领袖,并且葬年十分接近,但是墓中的联珠圈纹丝绸却或有或无,其原因应该仅在丝绸的产地不同。不同的产地,装饰也会不同,这导致了两支吐谷浑上层随葬丝绸图案的差异。说到底,都兰吐谷浑墓中的联珠纹丝绸体现的是吐蕃的好尚,这也在证明吐蕃确曾织造丝绸,其面貌还会不同于当时的内地产品。
关于吐蕃人喜爱联珠圈纹,尚有时代更晚的例证。一个发现在都兰热水的2018血渭1号墓,墓中也有联珠圈纹丝绸。其主人初步推定为吐蕃治下的吐谷浑王莫贺吐浑可汗,他当葬在8世纪中期。一个是敦煌莫高窟158窟佛枕上的彩绘联珠立鸟图案(图4),此窟的建成当在839年,10属敦煌陷蕃时期。而于敦煌陷蕃的8世纪末到9世纪中叶,在中国,联珠圈纹图案只流行于敦煌。

若仍以联珠圈纹丝绸为例,汉地与少数民族统治地区的同风异步,还有实证。唐以后,它又在辽代反复出现,不仅织为锦纹,还是刺绣的主题。刺绣之中,饶有意味的标本是联珠鹰猎纹刺绣经袱(图5),它获得在内蒙古巴林右旗辽庆州白塔(1049年)。说它饶有意味,在于联珠圈内骑士架鹰的装饰主题,它表现的是契丹人捕杀天鹅前的春水场景。在已知的辽代造作里,仅知庆州白塔经袱采用了这个题材。

商榷者还提出,都兰吐谷浑墓中的联珠纹等丝绸应当得自与内地的贸易。且不说唐朝屡颁法令,不准丝绸之类“将度西边、北边诸关”,而都兰、武威的丝绸图案缘何不同,显然也无法据以解说。
即时征订
扫描二维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