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观点

白于蓝 周悦:清华简《金縢》文句新释

摘要: 作者:白于蓝 周悦来源:《历史研究》2020年第5期  《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所收《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与今本《尚书·金縢》大体雷同,学界普遍称之为简本《金縢》。自公布以来,对简本《金縢》文句的校释及研究屡有收获,但个别简文的释读仍有讨论余地。特别是第8—13号简文,由于涉及成王与周公的君臣关系、周公摄政与还政等周初政局 ...

作者:白于蓝 周悦

来源:《历史研究》2020年第5期

  

《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所收《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与今本《尚书·金縢》大体雷同,学界普遍称之为简本《金縢》。自公布以来,对简本《金縢》文句的校释及研究屡有收获,但个别简文的释读仍有讨论余地。特别是第8—13号简文,由于涉及成王与周公的君臣关系、周公摄政与还政等周初政局重要史事,且与《史记·鲁周公世家》相关表述十分接近,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本文不揣谫陋,拟对简本《金縢》第8—13号简中“王亦未逆公”、“王□(),夫=(大夫))”、“隹(惟)余(冲)人亓(其)亲逆公,我邦(家)豊(礼)亦宜之”三句简文再作考释,或可对厘清相关史实有所启发。

一、“王亦未逆公”

为便于说明,现将简本《金縢》8—13号简整理者释文、今本《金縢》及《史记·鲁周公世家》的相关内容书写如下。

简本《金縢》8—13号简文:

  今本《金縢》:

周公居东二年,则罪人斯得。于后,公乃为诗以贻王,名之曰《鸱鸮》。王亦未敢诮公。秋大熟,未获。天大雷电以风,禾尽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王与大夫尽弁,以启金縢之书,乃得周公所自以为功代武王之说。二公及王乃问诸史与百执事,对曰:“信。噫!公命我勿敢言。”王执书以泣,曰:“其勿穆卜。昔公勤劳王家,惟予冲人弗及知。今天动威,以彰周公之德,惟朕小子其新逆,我国家礼亦宜之。”王出郊,天乃雨,反风,禾则尽起。

  《史记·鲁周公世家》:

  

  

周公乃奉成王命,兴师东伐,作《大诰》。遂诛管叔,杀武庚,放蔡叔……宁淮夷东土,二年而毕定……东土以集,周公归报成王,乃为诗贻王,命之曰《鸱鸮》。王亦未敢训周公……周公卒后,秋未获,暴风雷(雨),禾尽偃,大木尽拔。周国大恐。成王与大夫朝服以开金縢书,王乃得周公所自以为功代武王之说。二公及王乃问史百执事,史百执事曰:“信有,昔周公命我勿敢言。”成王执书以泣,曰:“自今后其无缪卜乎!昔周公勤劳王家,惟予幼人弗及知。今天动威以彰周公之德,惟朕小子其迎,我国家礼亦宜之。”王出郊,天乃雨,反风,禾尽起。

  

简文“邦人□□□□(弁)”有四字缺文,整理者据今本《金縢》补为“邦人大恐,王□(弁)”。可从。简本“王亦未逆公”,整理者注:“今本作‘王亦未敢诮公’,《鲁世家》‘诮’作‘训’。”可见,整理者仅指出简本与今本及《史记》存在异文,即简本之“逆”,在今本中作“诮”,在《史记》中则作“训”;至于三者孰是孰非,未作进一步解释。

萧旭认为今本之“诮”训“让”,与简文作“逆”义合;同时指出《史记》作“训”,钱大昕曰“诮从肖,古书或省从小,转写讹为川尔”。盖以“逆”为悖逆、拂逆之义,而《史记》之“训”则从钱大昕说,认为是“诮”字讹写。黄怀信认为“逆,迎也。未逆公,谓未从东方迎回周公”,但又指出“‘逆’本为后事,此不当言,故今本作‘诮’当是,简书乃合后文而言之”。刘国忠亦认为“逆”是迎接之义,并将该句译为“周成王也没有去迎接周公”,但对今本之“诮”和《史记》之“训”未作解释。陈剑在总结上述各家说法的基础上,赞同刘国忠的观点,指出“简本‘逆’上无‘敢’字甚可注意。此‘逆’字就应按其常见之训为‘迎’之义理解……此‘王亦未逆公’当理解为‘成王也未主动迎回周公’”;同时指出“简本文脉清晰,远胜于今本,‘诮’必为误字”,“古‘逆’、‘御’、‘迎’三字音义皆近,本有同源关系……简文此‘逆’字或有作‘御’之本,而‘御’又写作‘)’ 形”,“形即与‘诮’形极近而易致误”,从而推测今本之“诮”即“)”之误字。至于“训”字,或即“诮”之误字,亦可“迳视作以义近字代换”。

刘国忠和陈剑均指出简本“王亦未逆公”之“逆”,当从其本字训为迎接之义,正确可从。《史记》“王亦未敢训周公”与简本“王亦未逆公”对应,而《史记》“王亦未敢训周公”出现在“东土以集,周公归报成王,乃为诗贻王,命之曰《鸱鸮》”之后,则“王亦未逆公”显然是针对“周公归报成王”而言,即周公班师时,成王并未亲自迎接周公。按常理,周公东征三年,平定叛乱,劳苦功高,“归报”时成王理当亲自迎接,但却“未逆公”,正体现出成王年幼少智,为流言所惑而猜忌周公。如此理解,亦正与后文成王自责“昔公勤劳王家,惟予冲人弗及知”(《史记》作“昔周公勤劳王家,惟予幼人弗及知”)对应。

那么,何以简本之“逆”会在今本中写作“诮”而在《史记》中写作“训”?陈剑虽有探讨,但就目前所见楚简材料而言,尚未发现“简文此‘逆’字或有写作‘御’之本”的情况,也未见“)”与“诮”形近致误的实例。《说文》: “逆,迎也。从辵屰声。”《说文》:(斥),却屋也。从广屰声。段玉裁注:,俗作厈、作斥,几不成字。”可见“逆”、“(斥)”同从“屰”声,例可相通。笔者认为,很可能是后人误读“逆”为“(斥)”,抑或今本《金縢》及《史记·鲁周公世家》的原本(或者成文时使用的相关史料)就写作“(斥)”, 而应读作“逆”,但后人未加破读。(斥)”古有指斥之义,“诮”有责让之义,而“训”则有告诫之义,三字古义相近,这可能是今本《金縢》作“诮”而《史记·鲁周公世家》作“训”的原因。

二、“王□(弁),夫=(大夫))”

简本《金縢》“王□(弁),夫=(大夫))”,整理者注:“弁,当从郑注释‘爵弁’。孔传以为皮弁,按皮弁为每日视朝常服。《鲁世家》云‘朝服’,义与之同。《左传》成公五年云国有灾异,‘君为之不举,降服,乘缦,彻乐,出次,祝币,史辞以礼焉’。降服则当以爵弁为宜,郑说较长。大夫疑即《左传》之‘乘缦’,杜注:‘车无文。’”

1. 关于“)”字

)”字原形作“”,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读书会认为该字当隶定作“”。在此基础上,陈剑指出该字“可以分析为从‘’、‘)’声,应即‘缀’字之繁体……当读为‘端冕’、‘玄端’、‘端委’、‘端章甫’等之‘端’,正与‘弁’皆为‘朝服’”,并引《论语·先进》“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之何晏注:“端,玄端也。衣玄端、冠章甫,诸侯日视朝之服”为证,指出此文中“端”字也是单用,而且用法与简文几乎一致。

陈剑的字形分析可信,该字当隶作“”,释为“缀”。但该字是否应该读作“端”,仍可商榷。“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是赤(公西华)对孔子提问的回答。所谓“端章甫”,是赤(公西华)对他在“宗庙之事,如会同”这种场合下应具冠服的描述。其中“端”是就服而言,“章甫”是就冠而言。就个人来讲,讲述自己在某些场合衣冠如何,是合适的。但简文“王□(弁),夫=(大夫)(缀)”之“(弁)”与“(缀)”明言是“王”和“大夫”的不同装束,“王”和“大夫”并非同一人。两文语境不同,未可等同视之。在简文语境下,若“王”强调的是冠,“大夫”强调的是服,其实也并非完全对应。

笔者认为,简文之“(缀)”当读作“髺”、“鬠”或“括”。“鬠”从“会”声,“髺”、“括”均从“”声。典籍中从“”声之字与从“会”声之字音近可通。《说文》:“话,合会善言也。从言声。《传》曰:‘告之话言。’譮,文话从会。”即其例。典籍中从“会”声之字又可与从“夬”声之字相通。《说文》:“哙,咽也。从口会声。读若快。”《公羊传》昭公二十七年《经》:“邾娄快来奔。”陆德明《经典释文》:“快,本又作哙。”“缀”从“叕”声,而典籍中从“叕”声之字与从“夬”声之字亦可相通。《说文》:“歠,也。省叕声。吷,歠或从口从夬。”段玉裁注:“夬声也。《庄子》‘吹剑首者。吷之而已矣’。用此字。”宋保《谐声补逸》:“重文作吷,夬声。叕、夬同部,声相近。”可见,“(缀)”当可读作“髺”、“鬠”或“括”。

《仪礼·士丧礼》:“主人髺发,袒,众主人免于房。”郑玄注:“髺发者,去笄……今文免皆作,古文髺作括。”《仪礼·士丧礼》:“鬠用组。”郑玄注:“用组,组束发也。古文鬠皆为括。”玄应《一切经音义》卷十二“髻(髺)发”注:“古文鬠、髻二形,今作括,同。古活反。《字林》‘髻(髺),絜发也’。谓括束发也,或作结发字也。”《广韵·末韵》:“鬠,以组束发。”《集韵·末韵》:“髺、鬠,絜发也。或作鬠。”可见,“髺”、“鬠”和“括”同为一词,指束发。

“髺”字见于《说文》。大徐本《说文》云:“髺,洁发也。从髟声。”徐锴《系传》:“《礼》所云‘组括’,髺作括。假借。《仪礼》‘鬠用组’,《注》‘古作括’。”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据《玉篇》《韵会》改“洁”为“絜”,并对“髺”字具体用例作过深入讨论:

  段注据相关文献指出“则‘髺’为凶礼矣”,又言“‘髺’非丧服之专偁也”、“非凶礼之专辞也”。其说可信。就《仪礼》等文献中的“髺”、“鬠”二字使用情况来看,它们的确经常见于丧礼,如《仪礼·士丧礼》“鬠笄用桑”、“鬠用组,乃笄,设明衣裳”、“主人髺发,袒,众主人免于房”;《仪礼·既夕礼》“其母之丧,则内御者浴,鬠无笄,设明衣,妇人则设中带”、“小敛,辟奠不出室,无踊节。既冯尸,主人袒,髺发,绞带”;《荀子·礼论》“(丧礼)设掩面儇目,鬠而不冠笄矣”。

《左传》《礼记》等文献涉及丧礼的载记,亦常见“括发”一词。如《左传》宣公十八年:“冬,公薨……既复命,袒,括发,即位哭,三踊而出”;《礼记·奔丧》:“奔丧之礼……至于家,入门左,升自西阶,殡东,西面坐,哭尽哀,括发袒……于又哭,括发袒,成踊。于三哭,犹括发袒,成踊”;《礼记·丧大记》:“小敛,主人即位于户内,主妇东面,乃敛。卒敛,主人冯之踊,主妇亦如之。主人袒,说髦,括发以麻。妇人髽,带麻于房中”;《礼记·丧服小记》:“斩衰,括发以麻,为母括发以麻,免而以布”;《礼记·檀弓上》:“主人既小敛,袒、括发,子游趋而出,袭裘带绖而入”;《礼记·檀弓下》:“辟踊,哀之至也。有筭,为之节文也。袒、括发,变也。愠,哀之变也。去饰,去美也。袒、括发,去饰之甚也。有所袒,有所袭,哀之节也”;《仪礼·聘礼》:“聘,君若薨于后……与介入,北乡哭。出,袒括发。”

从以上材料可以看出,“髺”、“鬠”和“括发”三者用义相同,且均与丧礼有关,所指当为一事。据此,应当可以这样理解,即表示束发义的“髺”虽“非丧服之专偁”,亦“非凶礼之专辞”,但在丧礼中的某些特定时间或场合,参与丧葬的某些人群的确需要“髺”。“髺”是丧服的一种,是丧礼当中十分常见的头部装束。笔者认为,简文“夫=(大夫)(髺)”之“(髺)”很可能正用此义。

从时间上看,据《史记·鲁周公世家》,“周公卒后,秋未获,暴风雷(雨),禾尽偃,大木尽拔。周国大恐”,说明所谓“秋未获,暴风雷(雨)”等事是“周公卒后”发生的事情,而成王和大夫开启金縢之书则是紧接其后的事情。徐克谦曾就这一问题进行过探讨,指出“这件事(开启金滕之书——引者注)是发生于周公死后”。其说可信。简本《金縢》和今本《金縢》皆载“昔公勤劳王家,惟予冲人(亦)弗及知”(《鲁周公世家》作“昔周公勤劳王家,惟予幼人弗及知”)这一成王自责之言,也能看出周公应已去世,否则句首之“昔”字就令人费解。若此时周公尚未去世,该文写作“公勤劳王家,惟昔予冲人弗及知”,方才合理。

笔者认为,就汉代相关文献记载来看,所谓“秋未获,暴风雷(雨)”等事正发生在周公去世不久。《汉书·梅福传》:“昔成王以诸侯礼葬周公,而皇天动威,雷风着灾。”颜师古注引《尚书大传》:“周公疾,曰:‘吾死必葬于成周,示天下臣于成王也。’”《白虎通·封公侯》篇:“周公身薨,天为之变,成王以天子之礼葬之,命鲁郊,以明至孝,天所兴也。”《论衡·感类篇》:“《金縢》曰:‘秋大熟未获,天大雷电(雨)以风,禾尽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当此之时,周公死。儒者说之,以为成王狐疑于(葬)周公。欲以天子礼葬公,公人臣也;欲以人臣礼葬公,公有王功。狐疑于葬周公之间,天大雷雨,动怒示变,以彰圣功”;“成王不以天子礼葬周公,天为雷风,偃禾拔木。成王觉悟,执书泣过,天乃反风,偃禾复起”;“周公不以天子礼葬,天为雷雨以责成王”。《后汉书·周举传》:“昔周公摄天子事,及薨,成王欲以公礼葬之,天为动变。及更葬以天子之礼,即有反风之应。”李贤注引《尚书·洪范五行传》曰:“周公死,成王不图大礼,故天大雷雨,禾偃,大木拔。及成王寤《金縢》之策,改周公之葬,尊以王礼,申命鲁郊,而天立复风雨,禾稼尽起。”《后汉纪·孝灵皇帝纪》:“昔周公既薨,成王葬不具礼,天乃大风,偃木折树。成王发书感悟,备礼改葬,天乃立反风,其木树尽起。”

上引材料揭示两点:第一,在“秋未获,暴风雷(雨)”等事发生之时,周公的确刚去世不久,而且尚未下葬。第二,“秋未获,暴风雷(雨)”等灾异现象,被解读为成王不欲以天子礼而以诸侯之礼葬周公于成周,所以才引起上天震怒,以灾异示警。以此推考,既然周公新丧,那么简文言“夫=(大夫)(髺)”也就不难理解了,即王朝大夫为周公服丧的头部装束。

2. 关于“王□(弁)”

简本《金縢》“王□(弁),夫=(大夫)(髺)”,今本《金縢》作“王与大夫尽弁”,《史记·鲁周公世家》作“成王与大夫朝服”。三者区别十分明显。

关于今本之“弁”,伪孔传“皮弁质服以应天”,将“弁”解释为“皮弁”。孔颖达《正义》:“《周礼》:‘视朝,则皮弁服。’皮弁是视朝服。”这就解释了《史记》为何会将今本之“弁”字改为“朝服”,盖因司马迁亦将“弁”理解为“皮弁”, 故将之改作“朝服”。孔颖达《正义》还引郑玄《古文尚书注》:“必爵弁者,承天变降服,亦如国家未道焉。”清华简整理者指出,“当从郑注释‘爵弁’”,并引《左传》成公五年:国有灾异,“君为之不举,降服”为证。按,清华简整理者从郑注,指出简文此“弁”为“爵弁”,可从。简文“弁”字前的缺字,很可能是“爵”字。郑注所云“承天变降服”之“天变”当指“暴风雷(雨)”之事,整理者引《左传》所谓“国有灾异”,据《左传》成公五年原文,应指“梁山崩”之事,两者有所不同。整理者盖将“梁山崩”看作“国有灾异”,并将之与“秋未获,暴风雷(雨)”等当作类似事件,所以才引此作为论据。

事实上,《鲁周公世家》改“弁”为“朝服”固然有误,但成王之所以“爵弁”,亦可能与所谓“天变”和“国有灾异”无直接关联,而更有可能是与周公之新丧有关。《礼记·檀弓上》:“天子之哭诸侯也,爵弁绖衣。”郑玄注:“天子至尊,不见尸柩,不吊服,麻不加于采。”孔颖达正义:“不亲见尸柩,不服缌衰,吊而服爵弁衣。衣,丝衣也。则诸侯以下,虽不见尸柩,仍吊服也。”据此可知,天子哭诸侯之礼,若未见其尸柩,则服“爵弁”,但不服“吊服”,而诸侯以下则仍需“吊服”。可以推想的是,成王在开启金縢之书之时尚未见周公之灵柩,而且的确是将周公当作诸侯对待,因此才会“爵弁”,正所谓“天子之哭诸侯也”。如此解释,不仅合乎周代礼制,还与前文所述在“周公卒后”成王欲以诸侯之礼安葬周公相符。另外,如简本所述,“王爵弁,大夫(髺)”,而“爵弁”非丧服(仅为“降服”),“髺”则为丧服,亦正体现出成王与大夫身份地位的不同,所以两者在服丧期间的头部装束会有不同。

三、“隹(惟)余(冲)人亓(其)亲逆公”

简本《金縢》“隹(惟)余(冲)人亓(其)亲逆公,我邦家豊(礼)亦宜之”,今本《金縢》作“惟朕小子其新逆,我国家礼亦宜之”,《史记·鲁周公世家》作“惟朕小子其迎,我国家礼亦宜之”。三者大同小异,但有两方面问题需要解释。

第一,简本之“亲逆公”,今本作“新逆”,伪孔传:“周公以成王未寤,故留东未还。改过自新,遣使者迎之……新逆,马本作‘亲迎’。”孔颖达正义云“惟朕小子其改过自新,遣人往迎之”,又云“公之东征,止为伐罪,罪人既得,公即当还。以成王未寤,恐与公不和,故留东未还,待王之察己也。新迎者,改过自新,遣使者迎之”。现据简本,知当以伪孔传所引马本作“亲迎”者为是,今本非是,伪孔传和孔颖达正义均属望文生义。《史记·鲁周公世家》作“其迎”,“其”可表时间,相当于“将”。“惟朕小子其迎”即成王将迎之义,与简本和马本并不矛盾。简本之“公”,据前文所述,其实并非周公生人,因为此时周公已经去世。徐克谦指出“所谓‘新逆’,是指成王亲自迎回周公灵柩”,是合理的。今本《金縢》和《史记·鲁周公世家》虽省略“公”字,但亲迎的对象,显然是周公之灵柩。

第二,对于简本“我邦家豊(礼)亦宜之”,刘国忠认为,宜当作“适宜”,意即“这也才合乎我们国家的礼制”。今本“我国家礼亦宜之”;伪孔传:“亦国家礼有德之宜”;孔颖达正义:“我国家褒崇有德之礼,亦宜行之”,又曰“言尊崇有德,宜用厚礼”。《史记·鲁周公世家》“我国家礼亦宜之”,裴骃《集解》引王肃曰:“亦宜褒有德也。”张守节正义:“王、孔二说非也。按:言成王以开金縢之书,知天风雷以彰周公之德,故成王亦设郊天之礼以迎,我国家先祖配食之礼亦当宜之,故成王出郊,天乃雨反风也。”笔者认为,以上诸说当以张守节所说为优。尽管张守节以“故成王亦设郊天之礼以迎”来解释《史记》后文所云“王出郊”亦未必准确,但其以“我国家先祖配食之礼亦当宜之”来解释“我国家礼亦宜之”显然较其他诸说合理。因为“我国家礼亦宜之”之“宜”显然是用作动词,而“之”应为代词。从上下文来看,“之”当指代《史记》所谓“惟朕小子其迎”这件事(简本和今本亦同),全句意即我国家之礼仪亦当适宜“惟朕小子其迎”。张守节的解释合乎语法逻辑,仅将“礼”具体解释为“先祖配食之礼”而已。由“惟朕小子其迎,我国家礼亦宜之”可见,成王在看到金縢之书后,对周公的猜忌彻底冰释,并且深感悔悟,不仅亲至郊外迎接周公灵柩,还以天子之礼对周公的配食礼仪进行了调整。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清华简《金縢》8—13号简文中“王亦未逆公”,今本《尚书·金縢》作“王亦未敢诮公”,《史记·鲁周公世家》作“王亦未敢训周公”,“诮”、“训”应是简本“逆”之同音字“斥”字之误;“王□(弁),夫=(大夫))”之“”当读为“髺”,指丧服中的束发,“弁”应为“天子之哭诸侯”时所戴“爵弁”;简本“隹(惟)余(冲)人亓(其)亲逆公”是指成王亲至郊外迎接周公灵柩。由此,清华简《金縢》8—13号简文似可作如下理解:周公东征三年,罪人尽得,奏凯班师;但成王却因年幼少智而受流言蛊惑,未亲迎周公。周公卒后,成王欲以诸侯之礼葬之。时逢秋收,但天雷风雨,禾倒木折,导致周人恐慌。成王开启金縢之书,对周公之猜忌彻底冰释,并认为天示异警,是上天对其视周公为诸侯而表达愤怒。于是,成王亲至郊外迎接周公灵柩,改以天子之礼,使得天怒平息,灾异消弭。

  作者白于蓝,系华东师范大学中国文字研究与应用中心教授;周悦,系华东师范大学中国文字研究与应用中心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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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老 胡

  校审:小 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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