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前沿

黄金般的海贝:没有它们,什么也买不到!

摘要: “那些负责进口海贝的商人,大发其财”1974年泉州发现的宋代海船“泉州一号”船体残骸内外,发掘者发现了100多枚海贝。这些海贝,根据笔者的研究,是从印度洋的马尔代夫群岛来的。在世界历史上,马尔代夫曾经向亚非欧大陆提供了天文数字的海贝。其中相当的一部分,在印度、东南亚大陆的许多社会以及我国的云南长期作为货币使用,也即所谓的贝币。这些地区 ...
“那些负责进口海贝的商人,大发其财”
1974年泉州发现的宋代海船“泉州一号”船体残骸内外,发掘者发现了100多枚海贝。这些海贝,根据笔者的研究,是从印度洋的马尔代夫群岛来的。在世界历史上,马尔代夫曾经向亚非欧大陆提供了天文数字的海贝。其中相当的一部分,在印度、东南亚大陆的许多社会以及我国的云南长期作为货币使用,也即所谓的贝币。这些地区,由于濒临印度洋,或者离印度洋不远,获取和使用这些印度洋的海洋生物作为货币似乎不足为怪。不过,和印度洋隔着大陆和海洋的西非几内亚河流域一带,在公元第二个千年之中,也长期使用马尔代夫出产的海贝作为货币,实在是世界货币史上的奇迹。
1343年,摩洛哥的旅行家伊本白图泰登临印度洋的马尔代夫群岛,他发现了这里出产的无数海贝,作为压舱物运到了孟加拉地区,用来交换孟加拉的大米;在孟加拉,海贝被用来作为货币。见多识广的伊本白图泰补充说,在西非,那里的黑人也同样使用海贝作为货币。
早先伊本白图泰曾经从家乡摩洛哥旅行到西非的加奥(Gawgaw)。他说:“加奥是尼日尔河岸的一个大城市,也是黑人土地(the Negro lands)上最美好的一个城市之一。它还是供应最充沛的黑人城市,有着充足的大米以及牛奶和各种鱼类”;“当地居民的买和卖都以海贝完成,马里也是如此”。的确,和孟加拉地区一样,西非地区很早就采用了海贝作为货币,其中使用的海贝,一部分来自于本地的大西洋沿岸,另一部分则是从马尔代夫辗转经过地中海抵达西非。大约在公元1067年,阿拉伯地理学家阿巴克里(Al-Bakri)提到,海贝是加奥进口货物之一;不过,阿巴克里没有说海贝是不是货币。 大约一个世纪之后,另一个阿拉伯学者阿祖里(Al-Zuhri)也提到了进口的海贝,但仍然没有提供细节。再过一个世纪,西班牙出生的阿拉伯地理学家伊本·扎伊尔德(Ibn Saʽid,去世于1274年)谈到了海贝贸易的许多细节,详述了商人是如何从摩洛哥南部经过沙漠地区,把海贝、铜块、无花果和盐运到西非的加纳王国。这些记录都表明,早在伊本白图泰之前的几个世纪内,印度洋的海贝已经辗转到达了西非。
十四世纪初的相关文献已经明确指出了西非使用贝币。在 1320年代,西非马里王国的国王曼萨穆萨(Mansa Mūsa)曾经前去麦加朝觐。曼萨穆萨被认为是中古世界全世界最富的人。他在去麦加的路上经过了开罗,虽然他那超豪华版的驼队中有数百个奴隶和满载黄金的一百头骆驼,但曼萨穆萨却对东道主说,马里王国的主要货币是海贝,“那些负责进口海贝的商人,大发其财”。
到了十四世纪的中期,西非已经出现了一个贝币区域,在那里,海贝与黄金并立,作为货币使用。有趣的是,西非的贝币区域是以尼日尔河(the Niger River) 为中心的。最早的贝币区域发端于西非的北部,即尼日尔河的上游和中游地区,时间可能是十一世纪;到了十四世纪,这个贝币区域在马里王国深深地扎下了根,并向东向南扩张。
尼日尔河全长4180公里,从流向而言,是全世界最奇怪的一条河流。如果从天空俯视,尼日尔河就像一把弯弓。它起源于距离大西洋仅仅240公里的内陆,也即几内亚东南部的几内亚高地,却别海而去,向东流入撒哈拉沙漠,形成了中游的内陆三角洲,然后约在廷布克图向南拐了一个近乎直角的大弯,直奔东南,向着几内亚湾流去,形成了下游的三角洲,最终注入大西洋。尼日尔河的北部,也就是尼日尔河湾(the Niger Bend),为撒哈拉沙漠的南部提供了关键的水源,孕育了马里王国、加奥王国以及后来的桑海王国。尼日尔河的下游(南部), 也即尼日尔三角洲,人口稠密,由于生产棕榈油,有着“油河 (the Oil Rivers)”的美称。尼日尔河

尼日尔河

海贝-黑奴贸易
1498年5月,葡萄牙航海家达伽马(Vasco da Gama,1469-1524)的船队绕过非洲沿岸以及阿拉伯半岛,开辟了从欧洲到印度的远航路线,从而开始了欧洲殖民主义在非洲和亚洲的急剧扩张。几年之后,葡萄牙人认识到马尔代夫盛产海贝,而西非使用贝币,于是把这两者与大西洋-印度洋的欧亚直航结合转化为一个巨大的商机。他们沿袭孟加拉人几个世纪的做法,以海贝为帆船的压舱物,船舱则满载亚洲的各类货物(包括中国的丝绸、瓷器和茶叶),从印度洋绕过好望角驶回里斯本。在里斯本卸货后,海贝又和欧洲的产品被装上驶往西非的船只,完成了从马尔代夫经印度、欧洲到达西非的海贝路线。葡萄牙人的海贝贸易成为西非贝币历史上的转折点。它不但改变了海贝的主要供应链,也重构了整个贝币区域。
从十六世纪开始,马尔代夫的海贝从几内亚湾滨海登陆,贝币区域也即从尼日尔河的滩头逐步向西非挺进,迅猛扩张。非常值得注意的是,海贝的输入,以及海贝在西非成为最受欢迎的货币,是和万恶的黑奴贸易紧密结合的,甚至在很大程度上这两者是合二为一的,也就是用海贝换取黑奴的贸易。最重要和最有意思的事实便是,西非主要的奴隶输出国家和地区都位于贝币区域之内。十七世纪后西非几个强大王国的出现,就是海贝-黑奴贸易的直接后果。以黑奴海岸为例,十七世纪黑奴海岸占统治地位的是阿拉达王国(Kingdom of Allada),而后威达王国(Whydah)在十七世纪末取而代之,后者又被从内陆而来的达荷美王国在1720年代征服。作为奴隶的主要输出地,黑奴海岸当年欧洲人的账本里留下了极其丰富的各种商品包括海贝的价格信息。笔者的导师、匹兹堡大学的荣退教授曼宁教授估算,贝宁湾出口的黑奴大约五分之一乃至三分之一是由海贝支付的。这个估算,大致可以推广到整个西非的奴隶贸易,可见海贝在黑奴贸易中首屈一指的角色。
根据统计,整个十八世纪西非从英国和荷兰进口的海贝总数达到25931660磅,约合11436吨,合计超过100亿个海贝。平均而言,每年有超过259316磅(114吨)海贝进入西非。以1693年40000个海贝(400个海贝约重一磅)换一个奴隶的价格计算,每年约可购买2500个奴隶;以1770年代末170000个海贝换一个奴隶计算,约可以购买600个奴隶(表1)。十八世纪当中,光是英国和荷兰的海贝就从西非购买了几万个奴隶去新大陆。表1 黑奴价格(人/磅海贝) 

表1 黑奴价格(人/磅海贝) 

从1818年到1850年,英国将超过一千万磅的海贝从马尔代夫运到了西非。以200磅海贝购买一个黑奴计算,则三十二年间,理论上购买了五万个黑奴。以最低的比率,也就是五分之一的海贝专门用来购买黑奴计算,则马尔代夫的海贝从西非购买了一万个黑奴到新大陆;以较高的比率也就是以三分之一的海贝专门用来购买黑奴计算,则马尔代夫的海贝从西非购买了将近一万七千个黑奴到新大陆。而这不过是英国一国的贸易量而已。考虑到法国和德国等其它国家的在这场竞争中的拼劲,我们可以想见,他们从马尔代夫运走了多少吨的海贝,而后通过海贝购买了西非的多少奴隶。
海贝-黑奴贸易是当时西非经济的核心部分。海贝,如同其它商品如棉布、枪支等一样,用来购买奴隶。在欧洲的商船上经常以下列方式记录:多少磅的海贝,每个奴隶花了多少磅,以及奴隶的总数量。西非当地人如此喜爱海贝以致于欧洲人即使非常愿意,也感觉到有心无力,无法满足当地对海贝的渴望。有时候,欧洲人从西非购买的货物高达一半由海贝支付;不过,多数情况下约三分之一,或者更少一些。由于海贝的抢手,欧洲商人在交易时故意操纵支付时海贝的百分比。1694年菲利普斯船长的购买方式,便是照此进行。
“没有这些海贝,什么也买不到”
海贝-黑奴贸易的罪恶,可以从1693-1694年奴隶船“汉尼拔号(the Hannibal)”的经历得以管窥。托马斯·菲利普斯是一位英国船长,掌管汉尼拔号。本次航行则由伦敦皇家非洲公司(the Royal African Company of London)出资,这家公司垄断了英国在非洲的奴隶贸易。汉尼拔号抵达位于现在贝宁的威达港(Ouidah)后,购买了694名奴隶,其中约三分之一是女性。当它到达新大陆时,只有372名奴隶生存。因而,汉尼拔号常被用来揭示奴隶贸易和跨大西洋航程带来的罪恶和痛苦,成为残酷的殖民主义和黑奴贸易的象征。
汉尼拔的航程生动地记录了海贝贸易的情况。这艘船载重量450吨,配有36门火炮。这些火炮是由杰弗瑞·杰弗瑞爵士(Jeffrey Jeffrey)新近购买的,他和他的兄弟、其他一些著名的商人(其中包括皇家非洲公司的副总督),以及被任命为船长的托马斯·菲利普斯一起,共同拥有汉尼拔号。汉尼拔满载着西非“需要的货物”,包括大量的海贝,去几内亚购买“象牙、黄金和黑奴(Negro slaves)” 。1693年9月12日凌晨3点,汉尼拔号和其它几艘船启程前往非洲。它们从距离伦敦20英里、泰晤士河南岸的重要港口格雷夫森德出发。航行了82天后,菲利普斯船长于当年12月2日登陆西非,而后就忙于用海贝交换当地特产的贸易活动中去了。
12月23日,菲利普斯船长记录了一位“内陆国王”“给了我一张豹皮,我给了他3、4瓶朗姆酒,许多把海贝,而后我们友好地道别”。 1694年1月13日, 有人告诉菲利普斯船长,顺着当地一条小河而上,“只要给几个海贝,然后把桶递给她们,黑人妇女就会给你装来淡水,把船舱灌满”;又说,逆流而上约八英里,黄铜水壶、锡盆、刀和海贝在那里很受欢迎。菲利普斯船长注意到一串(galina, 即200个)海贝可以买三到四只鸡,或者一把刀换一只鸡。他还注意到黑人运输工在搬运海贝时用一种“像楔子的工具”偷海贝。在威达,“国王有两个侏儒,他们经常来乞讨海贝;我们从不敢拒绝他们”。 在当地市场的小吃店,海贝用来买吃的,菲利普斯船长的记录非常生动。
“当一个人进来吃饭,他会蹲在桌子边,在桌上排出八九枚海贝,于是厨师熟练地将顾客挑中的价值相符的食物切碎,并给他康稀(cancy)和一点盐;如果他没吃饱,他会再拍出几枚海贝,根据其价值,得到相应的肉。我曾看到一个厨师一次服务八九个顾客,而且对每个人都很周到,他收钱是如此熟练,没有丝毫的犹疑;当然,不需要找钱对厨师而言,确实减少了不少麻烦。”
在威达,菲利普斯和内陆的一个国王进行了交易。“国王的六个奴隶,其价值换成多少海贝,或者我们能够说服他换成其它的货物,可是,海贝最受推崇最被垂涎;清点海贝时国王会亲自在场;而且有时因为堆放这些宝物与我们争论不休。”等到菲利普斯一行离开时,当地人为他们提供的服务都需要以海贝来支付。比如,运送货物到船上的搬运工 ,“要走了我们大量的海贝,我们只能用海贝支付这笔最后的花费”。
虽然欧洲的工业品在当地社会很受欢迎,但菲利普斯船长几次强调海贝是奴隶贸易最受欢迎的货物。“购买奴隶最好的货物无疑是海贝,而且体积越小越受欢迎;他们支付海贝的时候,相信本地的传说,最小的和最大的价值一样高;但他们从我们这里要海贝的时候,要么清点要么按重量,大约100磅换一个健康的奴隶。 其它受欢迎的货物是欧洲的工业品,如铜盆、蓝色麻布、细薄布、小印花棉布、大印花棉布、珊瑚、铁块、火药和白兰地。需要指出的是,在这些交易中,海贝和欧洲的产品一样,是以货易货中的商品。只有当西非人得到了海贝并在当地市场上使用时,它才摇身一变从商品变成了交换媒介,也就是钱。
菲利普斯船长对此非常明白,当他描述当地海贝的清点和使用时,称这些贝壳为“贝币(shell-money)”。在威达,“黑人一旦拿到海贝,便在其背上打孔,用草系成一串,每串40个,称为foggy,五个foggy 系在一起,称为galina, 也就是200个海贝;这就是他们计算贝币的方法。当他们去市场买东西讨价还价时,就收多少多少个foggy的海贝,多少多少个galina的海贝;没有这些海贝,什么也买不到”。
还有一次,菲利普斯船长强调说,“他们唯一的钱就是我们带给他们的海贝或贝壳,海贝是从东印度而来,那里我们一分钱买四磅,这里我们100磅换一个奴隶”。刨除海贝运输的费用不计,也就是说,西非那时的一个奴隶不过25分钱。
菲利普斯船长还描述了海贝在欧洲殖民者购买奴隶中的关键地位。如果奴隶主“卖五个奴隶,他会要求其中两个以海贝支付;一个以黄铜支付,这些是最珍贵的奴隶;以海贝支付的奴隶每个花费我们在英格兰四镑以上”;而以珊瑚、或者铁块“支付的奴隶折合不过五十先令而已”。可是,假如没有海贝和黄铜制品,奴隶主是不会接受其它货物的。对于其它欧洲的工业品,奴隶主不大情愿拿奴隶去交换。菲利普斯船长说:“他们对于后者,也是越少越好,特别是一旦他们发现有的船上储藏着大量的海贝和黄铜制品,那么,除非他们得到了你所有(的海贝和黄铜制品),他们不会要其它的货物;此后,他们就对剩下的物品漠然无视了,而且会迫使你同意他们的条件;否则,你购买的奴隶会在船上躺很久,这样,一方面你船上的奴隶在等待中死去,另一方面,你忙着去岸上购买其它奴隶。”
根据这些经验,菲利普斯船长总结道:“因此,每个来这里的人,在第一次向国王报告带来了哪些货物、数量如何时,必须极其谨慎,必须说他的货物主要是铁块、珊瑚、和印花棉布等等;“这样他才有可能把这些货物先清空,他的海贝和黄铜才能以他期待的速度带回奴隶”。这个策略就是“最好的留在最后面(save the best for the last)”。
吃人的“汉尼拔”号
1694年7月,汉尼拔号满载着购买来的奴隶,起锚向新大陆进发。国王和船长对于这场交易都非常满意,菲利普斯船长高兴地记载:“我满意地带着700个奴隶,包括480个男的和200个女的,完成了我在威达所有的交易,告别了国王和他的卡帕舍尔;双方都互相表示感谢和祝福,我也被迫向国王发誓,明年我会从英格兰带着他渴望的东西回来。”
菲利普斯船长愉快地开启了去巴巴多斯(Barbados)的航程。然而,“这些黑人(negroes)意志如此坚强,不愿离开他们的国家,所以经常从独木舟、小艇和大船跳入海中,藏身水底,避免被我们追踪的船捞上来、救上船,直到淹死为止。他们对巴巴多斯的恐惧远胜于我们对地狱的恐惧,虽然实际上他们在那里的生活远胜于在自己国家的生活”;似乎带着一丝同情,菲利普斯船长转而说, “家毕竟是家”。“我们有12个黑人有意地淹死了自己;还有其它的绝食而死;因为这是他们的信仰:他们死后就可以回到他们的国家和朋友相聚。”
噩运继续追随着汉尼拔号,或者说“吃人号 (the Cannibal)”。在跨越大西洋的航程中,“我的可怜的人们和黑人奴隶不断病倒,死亡,第一次我们海葬了14个,到最后,320个,这是我们航程的最大损害。根据和巴巴多斯的皇家非洲公司代理人关于运送奴隶登岸的协定,每死一个奴隶,皇家非洲公司损失十镑,而船主们损失本来可以得到的十镑十先令”。菲利普斯船长痛苦地计算了这次买卖的损失,“所有的损失将近6560镑”。 非洲居民的生命在这里是以英国的货币——英镑来计算,而在登上奴隶船时,他们的生命是以马尔代夫的海贝来表达的。
欧洲殖民者从印度洋带来的大量海贝,在许多方面重新塑造了西非的贝币,加速了西非和大西洋贸易的融合,实现了西方的崛起(the rise of the west)。因此,海贝象征着欧洲创造的一个全球的贸易网络和殖民主义。从陆地的角度看,这个网络,既包括亚洲、欧洲, 也包括非洲和新大陆;从海洋的角度看,这个网络,将南海(太平洋)、印度洋和大西洋连为一体。以吃人的“汉尼拔”号为隐喻的这个进程,对于无数的非洲人而言,是个被奴役被剥夺的漫长的痛苦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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