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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的成书经过和版本源流(2)

摘要: 四、这鲁府的百回原本初刻《西游记》是什么模样?以后有陈序的第二次刻本是什么模样?在这里也可作点描述。  (1)如前所说,世德堂本每卷首行题作“《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字卷之△”,“卷之△”是“卷之一”、“卷之二”等卷次,“△字”者,乃是用北宋邵雍《击壤集》卷一二《清夜吟》“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二十个字来分标二十卷全书,目录也是如此,从“月字卷之一”、“到字卷之二”,直 ...

四、这鲁府的百回原本初刻《西游记》是什么模样?以后有陈序的第二次刻本是什么模样?在这里也可作点描述。

  (1)如前所说,世德堂本每卷首行题作“《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字卷之△”,“卷之△”是“卷之一”、“卷之二”等卷次,“△字”者,乃是用北宋邵雍《击壤集》卷一二《清夜吟》“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二十个字来分标二十卷全书,目录也是如此,从“月字卷之一”、“到字卷之二”,直到“知字卷之二十”。这是世德堂本自我作古闹着玩吗?不是的,因为如前考证和世德堂本没有直接渊源的闽斋本在目录一至五回上方冠有“月字一卷”四个加花边的大字,六至十回上方冠有“到字二卷”加花边大字,一直到“知字二十卷”为止。可见用邵雍《清夜吟》二十字来分卷,在世德堂本、闽斋本共同从出的嘉靖陈序本上已是如此,因而从它派生出来的本子才会不相谋地存留了这《清夜吟》分卷的痕迹。至于用这个分卷法的创始者恐怕还不是陈序本而是鲁府原本,因为百回本全书的开场诗就说“欲知造化会元功”,接着还大讲其邵雍《皇极经世书》里的“元会运世”之说,说明写作者对邵雍是感兴趣的,因而在分卷上也会很自然地借用邵诗《清夜吟》来作点缀。

  (2)百回原本的写作者是颇有文学修养的,和书坊里胡乱编刻小说者决非同一档次,这从百回本的文笔和前面所说诗篇之能讲韵律都可以证实。但这位写作者有时还不够顶认真、顶严肃,很可能写成后不曾反覆修饰,以致有的诗篇在平仄上还出点小毛病,还不够工致,甚至有些地方情节上出现矛盾或不够妥帖之处。最明显的如所有百回本的三十六回到三十九回已讲了文殊菩萨坐骑青狮变道士篡夺乌鸡国王位而被孙悟空降伏,后面七十四回到七十七回同是这个文殊坐骑青狮又和白象、大鹏合伙作怪而被收伏,而且二者之间全无联系照应,显然是写作者写到后边遗忘了前边[29]。小一点的如三十四回金角、银角二大王派小妖巴山虎、倚海龙请干娘狐精,都被孙悟空打死,其事已经金角、银角发觉,但入后仍写孙悟空变倚海龙在金角、银角身边活动,岂非在金角、银角面前暴露自己是假货。

  (3)另外,世德堂本和唐僧本、闽斋本在目录上,十七回“孙行者大闹黑风山,善观音收伏熊罴怪”和十八回“观音院唐僧脱难,高老庄大圣除魔”都是写得很明白的[30],但看正文却都把这两回联不分,中间连十八回的回目都脱失不存。这当然是刊刻时粗疏所致。一般说来,书的初刻本尤其藩府刻本总得认真些,不会出现这类失误。但到有陈序的第二次刻本这个失误肯定已出现,以后一些坊刻本跟着刻不去注意改正,才会造成世德堂和唐僧、闽斋不同枝派的本子出现同样的失误。

  (4)世德堂、唐僧、闽斋三本以外还有个李卓吾评本。这个本子的情况比较简单些。从字体之作长方和卷首所附精图之系徽派这两点来看,应是明天启、崇祯时江浙地区所刊刻,在各种明本中最为晚出。文字则和世德堂本相同,甚至世德堂本刻错了的地方在李评本里也跟着刻错。如第五回末尾讲天兵围困花果山,世德堂本作“当时果又安猿营,下大寨”,这“猿营”本应作“辕营”,而李评本也跟着错成了“猿营”[31]。说明这李评本的正文只是用世德堂本翻刻。但从整体来讲,这李评本在形式上倒是想摆脱世德堂等坊本刻成一个可供文人赏玩的善本的。如加上精图,加上评点,去掉并无实际意义的分卷,去掉“新刻出像官板大字”之类书坊的习用语而只题“《西游记》”,去掉“华阳洞天主人校”并不用刻印堂名斋名,都看上去面目清新。至于世德堂本等十七、十八两回正文联接不分的毛病,在这精刻的李评本里也理所当然地得到改正,把文中“祥光霭霭凝金像”这首七律作为十七回的结束,下文“行者辞了菩萨,……”作为十八回的开始。以后《西游证道书》等清代刻本就都跟着如此划分[32]。

  根据如上的分析考证,对明百回本《西游记》的渊源递嬗可以作出这样的结论:即大约在嘉靖初年出现鲁府刊刻的《西游记》,它是百回本的原本初刻。稍后又出现据鲁府本重刻并加上陈元之序的本子,其刊刻时间当在嘉靖十一年。现存四个明百回本则都源出这个陈序本。其中一枝是据陈序本重刻的,有万历十五年前后金陵唐氏世德堂坊刻本,有天启、崇祯时刻的李卓吾评本。还有一枝是据陈序本又略有删节的本子,最早的一种删节本应出现在嘉靖后期,现存的在隆庆前后所刻的唐僧本和可能在万历三十一年刊刻的建阳书坊杨闽斋本,都据这个删节旧本又各自再有所删节。用图来表示,即:

  

  百回本还有个作者问题。陈元之序认为就是某藩王即鲁藩或藩府宾客所作,但只是个推测,藩府刻书不一定专刻藩王或其宾客的作品。陈序系统的本子如世德堂本和杨闽斋本卷首都有“华阳洞天主人校”一行,可能是陈序本加上去的,也可能是鲁府本原有的。所谓“华阳洞天主人”应是校刻者的别号而不是作者的别号,此人究竟是谁,在没有找到确凿证据之前,也只好“不知为不知”而不必乱加猜测。《西游证道书》前有篇题为“天历己已翰林学士临川邵庵虞集撰”的序,说《西游记》是“国初丘长春真君所纂”,则是由于全真教的李志常确曾为他老师丘处机写过两卷《长春真人西游记》而附会的,连这篇序也是编写《西游证道书》时所伪撰而托名于元代大文人虞集的[33]。自从清代大学者钱大昕从明正统刻《道藏》的“正乙部”中抄出《长春真人西游记》原书、道光时又被刻入《连筠簃丛书》广为流传后,这种丘处机是百回本《西游记》作者的说法至少在学术界已没有人相信。可前此在乾隆时又出现了另一种新说法,有位籍贯江苏淮安的学者吴玉搢认为百回本《西游记》的作者是他同乡明朝人吴承恩。在他撰写的《山阳志遗》卷四里说,天启旧志列先生(指吴承恩)为近代文苑之首,……及阅‘淮贤文目’载《西游记》为先生著,……书中多吾乡方言,其出淮人无疑。”后来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胡适的《西游记考证》都采用了吴玉搢这个说法并对吴承恩的事迹作了考订,从此吴承恩著《西游记》这件事就几乎成为家喻户晓的文学常识。其实这个说法仍有问题。友人复旦大学教授章培恒前些年撰写了《百回本西游记是否吴承恩所作》的论文[34],指出在清初黄虞稷的《千顷堂书目》里是把“吴承恩《西游记》”著录进卷八史部地理类的,可见天启《淮安府志》卷一九《艺文志》“淮贤文目”所著录“吴承恩《射阳集》四册□卷,《春秋列传序》,《西游记》”的《西游记》,在找不到证据证明它是章回小说的时候,只能认为它是地理类的游记而并非章回小说,而且吴承恩曾仕明荆王府的纪善官职,从他的故乡苏北淮安到湖北蕲州的荆王府正可说是“西游”。至于方言,章文已考知百回本中“实是长江北部地区的方言与吴语方言并存”,不能用方言来证实它一定出于淮安人之手。因此,吴承恩为百回本《西游记》作者之说不能成立。我是赞同章说的,在这里还可作两点补充。一点是如前面所考证百回本的原本初刻应在嘉靖初年就已出现,而吴承恩其人一般估计公元1500年即明弘治十三年才出生,到嘉靖元年即公元1522年他才二十二三岁,就能写成百回二十卷的大部头《西游记》,而且写得如此“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实在太少可能。还有一点是儿子黄寿成注意到的,即百回本二十九回的回目是“脱难江流来国土,承恩八戒转山林”[35],如果吴承恩真是作者,何致在这里用上“承恩”二字,而且用在形象并不光辉的“八戒”前面。

清代各种《西游记》的评说编纂者有个特点,即都不把《西游记》当作不登大雅的小说,而是想通过评说来阐发种种大道理,因而他们不必像过去各种《西游记》的写作者那样隐姓埋名,而是多数乐于署上自己的名号姓氏。明清之际以文人身份改写或撰写通俗小说,在当时经济文化中心的苏州、湖州等所谓三吴地区已成为风气。就改写的办法来说,在情节上是有砍有增,文字上是大量删改修订,对原本里过多的诗词韵文更是大幅度地删弃,然后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来施加评点。他们又都多少地继承了中国知识分子“托古改制”的传统,不肯公开声明他们评点的本子已是经他们修订改写过的新本,而偏要打出“原本”“古本”的旗号。

  明百回本之所以没有把唐僧出世故事扩大写成大段的文字,是因为这部小说实际上已把孙悟空作为主角,对主角孙悟空的出身自应用开头整整七回文字来大写,配角猪八戒、沙和尚、龙马、包括唐僧就只好委屈点用诗句或简单的文字交代过去。加之《西游记》里的大小故事几乎都是神话,至少也有浓厚的神话色彩,在中间夹进一段基本上属于人话、和宋元小说话本相似的唐僧出身故事,也太不调和。

  这次我得黄寿成协助把《证道书》和明百回世德堂本的正文全部对校了一遍,才知道不仅这些删节都很有道理,而且还作了较多的胜于明百回本原文的修改润色。所以我要说它是文字上更优于明百回本的新本子,是《西游记》演化成书后最臻成熟的本子。

  讲道、谈禅宣扬主观唯心主义这一套我也不同意,但说这是《西游证道书》在故意穿凿附会,而且抱有歪曲、抹煞作品社会内容和意义的卑劣目的,我看也迹近深文周纳。因为这些东西在明百回本《西游记》里本来就有的。这些思想明代读《西游记》的人是能够懂得的,在陈元之的《刊西游记序》里就已有“魔以心生,亦心以摄,是故摄心以摄魔,摄魔以还理,还理以归之太初,即心无可摄”等话头。《西游证道书》的“证道”则是对这套理论作进一步的阐说和发挥。这种思想你自然可以反对,看《西游证道书》可以跳过这些议论不看,可以把注意力放到其他故事情节、人物性格、艺术成就等方面去,但也不必来个鸵鸟政策硬说这种思想在明百回本里并不存在。《中华大藏经》在陆续出版,《道藏》也已经重印,承认存在过这种思想并给予适当的研究,应该还是有意义的事情。

  四

  最后第四个阶段是清代。

  清代刊行的《西游记》都是百回本,但都外加各家评说。其中最先出现的就是这部整理点校提供给读者的《西游证道书》,如前所说这是文字上更优于明百回本的一个新百回本。以后康熙三十五年刊刻并多次翻刻、石印,流传最广的陈士斌《西游真铨》,以及嘉庆十五年刊刻、二十四年重刻的刘一明《西游原旨》,道光十九年刊刻的张含章《通易西游正旨》,光绪十七年刊刻的含晶子《西游记评注》,除评说批注各有不同外,正文都基本上承用《西游证道书》。只有另一种乾隆十四年刊刻后经多次石印流传的张书绅《新说西游记》,在文字上有和明世德堂本、李卓吾评本接近之处。这些本子在《西游记》的演化史上已无足轻重,讲清代这个阶段只需要把这最先出现的《西游证道书》弄清楚。

  

  翠筠山房藏版《西游真诠》

  先说《西游证道书》的评说编纂者。清代各种《西游记》的评说编纂者有个特点,即都不把《西游记》当作不登大雅的小说,而是想通过评说来阐发种种大道理,因而他们不必像过去各种《西游记》的写作者那样隐姓埋名,而是多数乐于署上自己的名号姓氏。开风气之先的《西游证道书》就是如此,它在目录之前就署上“钟山黄太鸿笑苍子、西陵汪象旭憺漪子同笺评”,第一回前又署上“西陵残梦道人汪憺漪笺评,钟山半非居士黄笑苍印正”。这两位是何等样人物呢?汪象旭没有留下传记。有人注意到《四库提要》卷一〇五医学类存目里有所谓国朝武之望撰、汪淇笺释的《济阴纲目》十四卷,国朝汪淇撰《保生碎事》一卷,卷一九四总集类存目又有国朝徐士俊、汪淇同编的《尺牍新语》二十四卷,在《济阴制目》下还说“淇字瞻漪,一字右子,钱塘人”,《尺牍新语》下也说“士俊字野君,淇字瞻漪,并钱塘人”,因而认为这个汪淇就是汪象旭[36]。这应该是说对了的。因为孙楷第的《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卷三还著录有康熙元年刊本《吕祖全传》一卷附《轶事》一卷,中华书局《古本小说丛刊》已据今存美国哈佛大学的齐如山旧藏本影印公世,在卷首即题“唐弘仁普济孚佑帝君纯阳吕仙撰,奉道弟子憺漪子汪象旭重订”,其下并用小字注明“原名淇,字右子”;又书前还有自题“康熙元年初夏西陵奉道弟子汪象旭右子氏书于蜩寄”的《憺漪子自纪小引》,末尾有“汪淇之印”、“右子”、“汪象旭号憺漪”诸印记。可见汪象旭确即汪淇,是汪淇的改名,《提要》所说“字瞻漪”则当从《吕祖全传》、《西游证道书》作“憺漪”,而且是汪象旭的号,并不是字,“右子”才是他的字。汪象旭其人之可以考知者就是如此[37]。再说另一位黄太鸿,这就知名度大多了,他的大名叫黄周星,朱彝尊的《明诗综》、卓尔堪的《明遗民诗》、查为仁的《莲坡诗话》、朝鲜缺名的《皇明遗民录》、汪有典的《史外》、李桓的《国朝耆献类征初编》、陈田的《明诗纪事》等书里都有他的小传或传记,近人邓之诚的《清诗纪事初编》卷二里则讲得更详细。他是南京上元县人,上元县东北有钟山,所以在《西游证道书》上自题籍贯为“钟山”。他小时候养育在湖南湘潭周姓人家,姓周名星,字景虞,号九烟,后来才恢复原姓而以周星为大名。他在明崇祯十三年中进士,官户部主事,明亡后不做清朝的官甘当遗民,住到浙江湖州府乌程县南得镇的马家巷,并改名叫贪人,字略似,号半非,别号圃庵,又自称汰沃主人、笑苍道人,这就是《西游证道书》上自题“黄太鸿笑苍子”和“半非居士黄笑苍”的原因。从这些新起的名字别号可看到他对新政权极端反感,牢骚满腹,《明诗综》就说他“布衣素冠,寒暑不易,人有一言不合辄嫚骂”。《皇明遗民录》还说他当了道士,这可能是传闻之误,但说明他这时候对道教发生了兴趣,因为道教中的全真教本来就是南宋初北方知识分子不愿和金人合作而创立的新教派[38],和他的思想意识有共通之处。他是康熙十九年七十岁时自杀的,《明诗综》说他“忽感怆于怀,仰天叹曰:‘嘻,而今不可以死乎!’自撰墓志,作《解脱吟》十二章,与妻孥诀,取酒纵饮,尽一斗,大醉,自沉于水,时五月五日”。这五月五日即端午节是相传屈原自沉汨罗江的日子,说明他最后选择了古代爱国主义者屈原的道路来解脱自己的苦闷。他所留下的著作有《夏为堂别集》,是他的诗文集,是身后由他的儿子黄槆在康熙二十七年搜辑刊刻的;有十六卷《唐诗快》附《选诗诸咏》,是他的唐诗选本,在康熙二十六年刊刻;还有一卷《黄九烟先生三字经》,大约也是康熙刻本,刻在生前抑身后已不清楚,这些都仅著录于近人孙殿起的《贩书偶记》,很不容易见到,可以见到的是道光时刊刻的六卷本《九烟先生遗集》。还有这个《西游证道书》,则过去这些传记里都没有提到。只有当年胡适在考证另一位籍贯南浔的明遗老陈忱所写《水浒后传》时,曾讲到“黄周星和吕留良(晚村)往来最密,晚村的《东庄诗存》里有许多赠他的诗,内有《寄黄九烟》一诗首句云:‘闻道新修谐俗书,文章卖买价何如?’自注:‘时在杭,为坊人著稗官书。’可见当时那一班遗民常常替书坊编小说书为糊口计”[39]。后来邓之诚在《清诗纪事初编》里也引用了这首诗,并说“既曰谐俗,是章回说部也,惜不得其名”。其实这谐俗的稗官书明明就是《西游证道书》。后面要讲到这《西游证道书》是对明百回本作了很多加工的,所以吕留良诗里会说是在“新修”,注里会说是在“为坊人著稗官书”。这“坊人”自然是指书坊中人即书商,杭州在当时本是书商集中的地方,也有可能就是指汪象旭,因为看这位汪象旭和人家合编什么《尺牍新语》,还笺释医书《济阴纲目》、编写《保生碎事》之类,不像和中过进士的文人黄周星属于同一档次。《四库提要》就说《济阴纲目》只是抄袭王肯堂《证治准绳》中的女科部分“加以评释圈点”,《保生碎事》也只有“寥寥数则,大约取其便于检用非保婴之全书”,算不上什么正经的著作,所以汪象旭者最多比过去的建阳书商余象斗之流高明一些。不过从他自称“残梦道人”说明他多少有点遗民意识,加之还编刻《吕祖全传》自称“奉道弟子”,而所谓“吕祖”即吕岩、吕洞宾者又被全真教拉进去尊为五祖,这些地方都和黄周星气味相投,所以黄周星会在编纂评点《西游证道书》上和他合作。再据《西游证道书》结尾笑苍子跋语所说“笑苍子与憺漪子订交有年,未尝共事笔墨也。单阏维夏,始邀过蜩寄,出大略堂《西游》古本属其评正”等话,可知这个《西游证道书》里的评点、包括每回开头用“憺漪子曰”名义的评语,实际上都出于黄周星之手而不是汪象旭所能写得出。《西游证道书》没有刊刻序跋和刊刻年月,从书中“玄”字都加人旁作“伭”这点来看,应是在避清圣祖康熙皇帝玄烨的“御讳”,当时政府正对东南沿海加强控制,这么做是可以理解的。又据日本矶部彰所见东北大学藏本《续证道书东游记》有康熙己酉即康熙八年世裕堂主人序,说明在这时《西游证道书》已经刊刻流传,从而这个《东游记》会以“《续证道书》”自诩[40]。因此《西游证道书》的刊刻必在康熙开头几年。《尔雅》“释天”说太岁在卯曰单阏,跋语所说评点《西游证道书》的“单阏”年必是康熙癸卯即康熙二年,从评点到刊刻成书再有一二年时间,则《西游证道书》的问世当在康熙三、四年,距离黄周星之死还有十多年时间。

  弄清楚知名的文人兼遗民黄周星是《西游证道书》的主要编纂评点人,就可探讨这个《西游证道书》有哪些高明之处。对此人们过去不甚注意,最多也只注意到它的正文较之明百回本有所删节。这次我得黄寿成协助把《证道书》和明百回世德堂本的正文全部对校了一遍,才知道不仅这些删节都很有道理,而且还作了较多的胜于明百回本原文的修改润色。所以我要说它是文字上更优于明百回本的新本子,是《西游记》演化成书后最臻成熟的本子。说得更具体些,它的优点有如下几个方面:

  一、明百回本如前所说在内容情节上的漏洞,除文殊坐骑青狮两度作怪无法删改外,《西游证道书》都注意到并作了修补或改写。如上文提到的明本三十四回里已讲过金角、银角二妖发现小妖倚海龙被杀,后面却又写孙悟空在金角、银角面前变倚海龙活动,《西游证道书》发现到这个矛盾,就把后面变的倚海龙一律改写成“小妖”。明本第五回只说孙悟空把七仙女用定身法定住并未说责打,后面却写七仙女控诉孙悟空对她们“行凶拷打”,《西游证道书》发现到矛盾就改写成“行凶要打”。明本四十七回讲金鱼精已多次受祭赛吃童男女,四十八回写金鱼精和孙悟空变的假童男对话时却只说“这祭赛乃上年旧规”,《西游证道书》发现到矛盾就改写成“常年旧规”。明本八十五回说隐雾山小妖“对老妖哽哽咽咽哭了三声,又嘻嘻哈哈的笑了三声”,但下文讲的都是唐僧徒弟如何厉害,和“笑了三声”失去照应,《西游证道书》就索性把这哭三声、笑三声的话统统删掉。像这种作合理删改之处在《西游证道书》里常可发现,相形之下不能不叫明百回本见绌。

  二、前面讲过明百回本里的诗一般能押韵调平仄,这比杨、朱两简本自行增添的恶诗拙句高明,但个别地方还有失检之处,有的词句也欠工稳妥帖。这些在《西游证道书》里又作了大量的修正。如十二回讲锡杖的七律最后一句应是“平平仄仄仄平平”,明百回本错成“仄仄平平仄仄平”的“喜伴神僧上玉山”,《西游证道书》把它改成合乎平仄的“喜随大德上灵山”。五十八回孙悟空和六耳猕猴打上西天有诗为证的七律第三联应是“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明百回本错成了“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的“南征北讨无休歇,东挡西除未定哉”,《西游证道书》把它改成合乎平仄的“北讨南征空扰攘,东驰西逐苦虺隤”。六十三回明百回本的收场诗是“邪怪剪除万境静,宝塔回光大地明”,上一句本应是“平平仄仄平平仄”而错成了“平仄仄平仄仄仄”,《西游证道书》把它改成合乎平仄的“邪妖剪灭诸天乐”。还有明百回本虽合平仄但欠工稳妥帖的,如二十三回八句领子中第五六句明百回本作“圣僧有德还无俗,八戒无禅更有凡”,是在勉强凑句子还凑得不甚通顺,《西游证道书》把它改成“圣僧淡漠褝机定,八戒贪淫劣性顽”。六十四回杏仙咏七律开头三句明百回本是“上盖留名汉武王,周时孔子立坛场,董仙爱我成林积”,实在不高明,《西游证道书》把它改成“上苑名高众卉王,泗滨坛坫共称场,董仙偏爱春林荫”。黄周星本来很有诗名,改点诗自然是轻松偷快的事情。

  三、明百回本正文中插进的诗为数极多,适当插一些还可使读者在精神上得到调剂,太多了未免令人生厌。尤其是孙悟空,每当出场战斗时总得用些七言长句来自报出身和能耐,内容大同小异,在《西游证道书》里就不客气地大删大改。十七回打黑熊精时明百回本让孙悟空自报了六十四句,在《西游证道书》里删改成“自小神通手段高,随风变化逞英豪。花果山前为帅首,水帘洞里挂黄袍。玉皇大帝传宣诏,封我齐天极品僚。几番大闹灵霄殿,三十三天打一遭。五行山压五百载,今保唐僧不惮劳。乾坤四海问一问,历代驰名第一妖”才十二句。五十二回打青牛精时孙悟空自报七十句,六十三回打九头虫时孙悟空自报三十六句,七十一回打金毛犼时孙悟空自报六十四句,七十五回打青狮精时孙悟空自报并介绍金箍棒六十二句,八十六回打艾叶花皮豹时孙悟空自报二十四句,在《西游证道书》里就都整首删去。还有猪八戒、沙和尚和其他妖怪、神将的自报身份,以及对他们形象的描绘,对景物、对战斗的描绘,在明百回本里也最爱用上一大段七言长句,到《西游证道书》里仍多数被删除。删除掉这些不必要的诗句对小说的艺术性并无破坏,反倒会让读者有眼目清新之感。

  四、明百回本里还有许多行文啰唆的地方,叙事不清的地方,以及一些不必要的开玩笑,到《西游证道书》里也一概删除或改写。行文啰唆如二十二回明百回本已详述孙悟空在观音处听讲沙和尚的来历,并说观音派木叉来如何安排渡河,下文却又说孙悟空对三藏道:“老孙见菩萨备陈前事。菩萨说,这流沙河的妖怪,乃是卷帘大将临凡,因为在天有罪,堕落此河,忘形作怪。他曾被菩萨劝化,愿归师父往西天去的,但是我们不曾说出取经的事情,故此苦苦争斗。菩萨今差木叉将此葫芦,要与这厮结作法船渡你过去哩。”这其实只是上文的复述,到《西游证道书》就把它全部删去,改写成“将菩萨的言语说了一遍”十个字就把事情交代清楚。叙事不清的地方如七十九回百回本说孙悟空收伏寿星坐骑白鹿后,“同寿星牵着鹿,拖着狐狸,对国王道:‘这是你的美后,与他耍子儿么?’那国王胆战心惊,又只见孙大圣引着寿星,牵着白鹿,都到殿前,諕得那国里君臣妃后一齐下拜。行者迎前,搀住国王,笑道:‘且休拜我,这鹿儿却是国丈,你只拜他便是。”到《西游证道书》就把这段紊乱重沓的文字整理改写成“同寿星牵着鹿,拖着狐狸,一齐都回到殿前,諕得那国里君臣妃后一齐下拜。行者迎前,搀住国王,笑道:‘且休拜我,这鹿儿即是国丈,你只拜他便是。’又指着狐狸道:‘这是你的美后,你与他耍子儿么?’”不仅通畅清楚,还比原文节省了二十多个字。不必要的玩笑如三十一回孙悟空要救宝象国公主,公主说猪八戒、沙和尚那样好汉都打不过黄袍怪,嫌孙悟空瘦小没本事,百回本在这里有一段孙悟空的话说:“你原来没眼色,认不得人。俗语云:‘尿泡虽大无斤两,称铊虽小压千斤。’他们相貌空大无用,走路抗风,穿衣费布,种火心空,顶门腰软,吃食无功。咱老孙小自小,斤节。”开这种庸俗的玩笑全无意义,到《西游证道书》就把这段话统统删掉。像这类精工打磨之处,一部《西游证道书》里几乎到处都可找见,真像老师在改中小学生作文似的。

  这种由文人来改订改写通俗章回小说的事情,并非就始于黄周星把明百回本《西游记》改成《西游证道书》。在这以前有冯梦龙在泰昌年间把二十回本《三遂平妖传》扩大改写刊刻的四十回本《平妖传》,有崇祯时人把《金瓶梅词话》修订改写刊刻的《绣像金瓶梅》,有崇祯时金圣叹把百回本《忠义水浒传》删削修订评点刊刻的七十回本《水浒传》,在《西游证道书》以后还有康熙时毛宗岗把《三国志通俗演义》修订评点刊刻的《三国志演义》。从这些修订改写者的籍贯来说,除《绣像金瓶梅》尚未得知是谁执笔外,冯梦龙、金圣叹、毛宗岗都是苏州府长洲县人,黄周星则寄住在湖州府乌程县,加之撰写拟话本小说《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的凌蒙初和撰写《西游补》的董说、撰写《水浒后传》的陈忱也都是乌程人,说明明清之际以文人身份改写或撰写通俗小说,在当时经济文化中心的苏州、湖州等所谓三吴地区已成为风气。就改写的办法来说,在情节上是有砍有增,文字上是大量删改修订,对原本里过多的诗词韵文更是大幅度地删弃,然后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来施加评点。他们又都多少地继承了中国知识分子“托古改制”的传统,不肯公开声明他们评点的本子已是经他们修订改写过的新本,而偏要打出“原本”“古本”的旗号。像崇祯改本《金瓶梅》在内封面上就自称“《新刻绣像原本金瓶梅》”;金圣叹和毛宗岗都把自己的删改托之于依据“古本”而把原本斥之为“俗本”,金圣叹还伪造了所谓施耐庵的“《古本水浒传》”自序;《西游证道书》除了同样伪造虞集撰序外也使用上“古本”二字,在目录之前题作“《新镌出像古本西游证道书》”,第一回之前题作“《镌像古本西游证道书》”。其结果反而使读者容易忽视了他们修订改写的劳绩。其实,只要把这些经过修订改写的新本和原本认真比较,就不能不承认这些新本在文字上更成熟,更优于原本,不能不承认这些通俗小说经文人之手确已推到了一个更高的档次,具有了更高的水平。除非那些持“凡古必好”观点的人们,或者把通俗文学的幼稚拙朴误认为人民性的人们,上面这个事实我看谁也不会否认。

  遗憾的是有些新本如金圣叹的七十回本《水浒传》虽被人们承认它在文学上的成就,这个《西游证道书》却一直没有获得同样的肯定。肯定倒也是有的,是肯定它比过去的明百回本多出一大段唐僧出身故事,把它说成是内容最足的本子。对此我在论文《重论西游记的简本》中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我认为,明百回本的写作者不是不知道这个唐僧出身故事,在十一回选得高僧玄奘后就这么说:“你道他是谁人?灵通本讳号金蟫,只为无心听佛讲,转托麈凡苦受磨,降生世俗遭罗网。投胎落地就逢凶,未出之前临恶党。父是海州陈状元,外公总管当朝长。出身命犯落江星,顺水随波逐浪泱。海岛金山有大缘,迁安和尚将他养。年方十八认亲娘,特赴京都求外长。总管开山调大军,洪州剿寇诛凶党。状元光蕊脱天罗,子父相逢堪贺奖,复谒当今受主恩,灵烟阁上贤名响。恩官不受愿为僧,洪福沙门将道访,小字江流古佛儿,法名唤作陈玄奘。”接着还说:“当日对众举出玄奘法师,这人自幼为僧,出娘胎就持斋受戒,他外公见是当朝一路总管殷开山,他父亲陈光蕊中状元官拜文渊殿大学士,一心不爱荣华,只喜修持寂灭。”这些已把唐僧出身故事作了简要的讲述。另外九十九回观音查点的唐僧灾难簿上也说“金蝉遭贬第一难,出胎几杀第二难,满月抛江第三难,寻亲报冤第四难,……”十四回、三十七回、四十九回、六十四回、九十三回、九十四回里又都提到有关唐僧出身的事情。这并不奇怪,在前此这个唐僧出身故事本早就在社会上流传。如宋元戏文中就有一种叫《陈光蕊江流和尚》,现尚残存三十八首曲词,收在钱南扬的《宋元戏文辑佚》里,从内容看已和明百回本所讲的大体相同。明百回本之所以没有把它扩大写成大段的文字,是因为这部小说实际上已把孙悟空作为主角,对主角孙悟空的出身自应用开头整整七回文字来大写,配角猪八戒、沙和尚、龙马、包括唐僧就只好委屈点用诗句或简单的文字交代过去[41]。加之《西游记》里的大小故事几乎都是神话,至少也有浓厚的神话色彩,在中间夹进一段基本上属于人话、和宋元小说话本相似的唐僧出身故事,也太不调和。开始在《西游记》里大讲唐僧出身故事的,是简本中的朱鼎臣本,文字几乎长达一卷,占了朱本十分之一的篇幅。在情节上还和《陈光蕊江流和尚》戏文以及明百回本所说都有出入,如把抚养玄奘名叫“迁安”的老和尚改称为“法明”,把陈光蕊去上任的“洪州”改称为“江州”之类,所有这些不见得另有不同的传说为依据,应都是朱本在胡乱编造[42]。《西游证道书》的编写者没有弄清楚这个原委,又把这个出身故事改写成叫做“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的新第九回,另把原来明百回本第九、十、十一回的内容改成第十、十一两回。在这新第九回的开头有所谓憺漪子的一段话,说:“童时见俗本竟删去此回,杳不知唐僧家世履历,浑疑与花果山顶石卵相同。而九十九回历难簿上,劈头却又载遭贬、出胎、抛江、报冤四难,令阅者茫然不解其故,殊恨作者之疏谬。后得大略堂《释厄传》古本读之,备载陈光蕊赴官遇难始末,然后畅然无憾。俗子不通文义,辄将前人所作任意割裂,全不顾凫胫鹤颈之讥,如此类者,不一而足,可胜叹哉!”案这种把没有多讲唐僧出身的明百回原本说成是“俗本”,把备载出身故事的《释厄传》作为“古本”,自然是欺人之谈,和金圣叹、毛宗岗之把改本作为“古本”、原本说成“俗本”如出一辙,但毕竟供认了他这个新第九回是依据《释厄传》所撰写。《释厄传》者,就是在卷首卷尾有时题作“《唐三藏西游释厄传》”的朱本,“大略堂”者,据徐士俊、汪淇所编《尺牍新语》,知是汪淇友人查望字于周者的堂馆名称[43],“大略堂《释厄传》古本”者就是查望所藏的朱本。所以在《西游证道书》里老和尚的名字和朱本一样叫法明,上任之地和朱本一样叫江州,在某些文字上也有因袭朱本的痕迹。只是由于《西游证道书》编写者的文学水平远非建阳书坊中人所可比拟,经他改写的新第九回能够和全书的风格相协调,不致像朱本那样缺乏可读性。但严格地讲总有点画蛇添足之嫌,知名文人黄周星不太会这么做,有可能是汪象旭出的主意,黄周星不得不违心听从。195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印世德堂本却硬把这新第九回插进去,并更动了回目,还认为是弥补了世德堂本的缺陷。就使人更难表同意[44]。

  上面讲了《西游证道书》的正文,这里再谈它的评点。圈点的风气开始于明代后期,在认为好的精采的句子旁边加圈加点,先是圈点八股文,以后再圈点诗文戏曲小说,其实际效果则并不显著,圈对圈错对欣赏原文没有多大影响,因而人们也很少对《西游证道书》的圈点发议论。有议论的是对《西游证道书》里的评论,包括每回开头用“憺漪子”名义写的点评,正文里的批注,还有伪造的那篇虞集序,认为这些都是穿凿附会地把《西游记》说成“谈禅”“释道”的书,是主观唯心主义的荒谬说法,是歪曲、抹煞作品的社会内容和意义。当然,讲道、谈禅宣扬主观唯心主义这一套我也不同意,但说这是《西游证道书》在故意穿凿附会,而且抱有歪曲、抹煞作品社会内容和意义的卑劣目的,我看也迹近深文周纳。因为这些东西在明百回本《西游记》里本来就有的。前面说过,明百回本《西游记》一开头就大讲邵雍《皇极经世齐》里的“元会运世”之说,邵雍虽是宋代的大理学家,但这《皇极经世书》是收进明正统《道藏》“太玄部”里的。孙悟空的师父须菩提本是佛教中人、释迦牟尼的弟子,却又说成是神仙并称之为须菩提祖师。把须菩提祖师的住处说成是“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并加小注点明“灵台方寸,心也”,“斜月象一勾,三星象三点,也是心。言学仙不必在远,只在此心”[45]。还有许多回目名称如第一回的“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十四回的“心猿归正,六贼无踪”,三十回的“邪魔侵正法,意马忆心猿”,三十三回的“外道迷真性,元神助本心”,三十六回的“心猿正处诸缘伏,劈破傍门见月明”,四十回的“婴儿戏化禅心乱,猿马刀归木母空”,五十回的“情乱性从因爱欲,神昏心动遇魔头”,五十八回的“二心搅乱大乾坤,一体难修真寂灭”,七十三回的“情因旧恨生灾毒,心主遭魔幸破光”,七十六回的“心神居舍魔归性,木母同降怪体真”,七十七回的“群魔欺本性,一体拜真如”,八十二回的“姹女求阳,元神护道”,八十三回的“心猿识得丹头,姹女还归本性”,八十四回的“难灭伽持圆大觉,法王成正体天然”,九十回的“师狮授受同归一,盗道躔禅静九灵”,九十八回的“猿熟马驯方脱壳,功成行满见真如”,九十九回的“九九数完魔残尽,三三行满道归根”等等,以及许多在每回正文之前或回末收场的诗句,无不在大讲修身养心之道。这是以道教中全真教的教义为基础,又旁通于佛教的禅宗和儒家的理学,是一种释、道同源,以至儒、释、道三教同源思想的体现。所以在四十七回里会借孙悟空之口提出“也敬僧,也敬道,也养育人材”的主张,而整部《西游记》里被作为反面人物、被否定的僧道,也只是些贪痴的和尚和玩弄法术甚至想吃人心肝的妖道。这些思想明代读《西游记》的人是能够懂得的,在陈元之的《刊西游记序》里就已有“魔以心生,亦心以摄,是故摄心以摄魔,摄魔以还理,还理以归之太初,即心无可摄”等话头。《西游证道书》的“证道”则是对这套理论作进一步的阐说和发挥。如第一回第—条的评语就开宗明义地点清:“《西游记》一书,仙佛同源之书也。”在“须菩提祖师”下又批注:“此即《金刚经》中之须菩提也。神仙祖师合而为一,方是仙佛同源。”伪托的虞集序在这个问题上更发了大段的议论,说《西游记》“所言者在玄奘,而意实不在玄奘;所纪者在取经,而志实不在取经,特假此以喻大道耳。猿马金木,乃吾身自具之阴阳;鬼魅妖邪,亦人世应有之魔障。虽其书离奇浩汗,亡虑数十万言,而大要可以一言蔽之,曰:‘收放心而已!’盖吾人作魔成佛,皆由此心。此心放则为妄心,妄心一起则能作魔,其纵横变化,无所不至,如心猿之称王作圣而闹天宫是也。此心收则为真心,真心一见则能灭魔,其纵横变化,亦无所不至,如心猿之降妖缚怪而证佛果是也。然则同一心也,放之则其害如彼,收之则其功如此,其神妙非有加于前,而魔与佛则异矣。故学者但患放心之难收,不患正果之难就”。这些话只要不抱成见,就不能不承认它和明百回本的思想相一致。这种思想你自然可以反对,看《西游证道书》可以跳过这些议论不看,可以把注意力放到其他故事情节、人物性格、艺术成就等方面去,但也不必来个鸵鸟政策硬说这种思想在明百回本里并不存在。《中华大藏经》在陆续出版,《道藏》也已经重印,承认存在过这种思想并给予适当的研究,应该还是有意义的事情。

  关于《西游记》的成书经过、版本递嬗以及《西游证道书》的地位价值,就讲这么一些。此外对《西游记》本身艺术成就的评论,对主要人物孙悟空、猪八戒等形象性格的探讨,在通行中国文学史、小说史里已有所讲述,而且稍有水平的读者也能自行领会,在这里就不再多说。

  

  1925年由上海世界书局出版的《西游记》连环画。

  半个多世纪前我看世界书局本《西游记》连环画时,就感到孙悟空此公可爱并深致钦佩。成年后读书稍多,颇想进而在这部古典名著的考证研究上能尽绵力。这次承中华书局委托整理点校《西游证道书》,可谓正合心意。除了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心得在这《前言》里无保留地写出来外,怎样整理点校的具体办法也得在这里告诉读者:

  (1)我用台湾《明清善本小说丛刊》影印的《西游证道书》作为底本,正文、评语、批注以及开头的所谓虞集《原序》、《丘长春真君传》、《玄奘取经事迹》,都全部施加标点,正文及《序》、《传》并酌为分段。只是为了方便读者,如前所说都改用简化字横排。正文中的批注本来都作双行小注,为排版方便,都改用仿宋字单行排印,并加括号以与正文区别。

  (2)《西游证道书》在目录之后有图十六面,图后还各有《悟真诗》七律一首。这些图和诗因《明清善本小说丛刊》影印得欠清晰,改用北京圆书馆藏原刻本影印。《明清善本小说丛刊》影印的正文、评注间有模糊缺失,也据北京图书馆藏本填补。

  (3)正文用世德堂本校对过,不校对便不知《西游证道书》在文字上的成熟。只是这个校勘记写出来太繁重,加之人民文学出版社本《西游记》基本上是据世德堂本排印,通行易得,所以没有把《西游证道书》和世德堂本的异同写成校勘记。只有遇到《西游证道书》有错字和北京图书馆藏本也模糊缺失时,才据世德堂本作改正,并在本页下方写出校语。

  以上的标点工作是我和黄寿成共同完成的,校勘并写校语的工作则由寿成单独承担,这个《前言》里用到的有关明百回本和《西游证道书》的文字校勘资料也由他提供。全书整理完工后还经我仔细审阅了一遍,力求不把错误留下来给读者造成麻烦。

  注释

  ①《都城纪胜》、《梦粱录》这两段文字都不甚好读。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一二篇“宋之话本”即误读为“小说”、“说经”、“讲史害”、“合生”四家,其实“合生”和“商谜”同属别种伎艺,初不在说话之列。

  ②王国维《宋椠大唐三藏经诗话跋》收入《观堂别集》卷三,罗振玉《宋椠本三藏取经诗话跋》和《宋椠本三藏取经记残本跋》后又收入《雪堂校刊群书叙录》卷下。

  ③见《中国小说史略》第一三篇“宋元之拟话本”,又在《华盖集续编》的《关于三藏取经记等》和《二心集》的《关于唐三藏取经诗话的版本》中重申其说。

  ④ 现存讲史书话本中《武王伐纣平话》、《七国春秋平话后集》、《秦并六国平话》、《前汉书平话续集>、《三国志平话》都字体圆劲具元建阳坊刻的风格,内封面且有“至治新刊”的明文。《三分事略》也同此体式。《五代史平话》也与之相近。《宣和遗事》黄丕烈旧藏定为宋本,其实亦是元建赐坊本,其中所讲宋朝“卜都之地,一汴、二杭、三闽、四广”可证。小说话本有1979年在西安发现的《新编红白蜘蛛小说》残页,从字体版式看也是元建阳坊刻。说参请话本仅存《东坡居士佛印禅师语录问答》,是日本旧抄本,文中“神庙”提行,“上”和“朝廷”之上都空格,似是从南宋刻本传抄,但元时坊刻书仍有沿前朝旧式提行空格的,如元刻明初印本《东京梦华录》“祖宗”上就仍空格,则其原本亦不无元刻之可能。

  ⑤ 《后村大全集》卷四三《释老>十首之四。

  ⑥ 收入《胡适文存二集》卷四。

  ⑦ 赵聪曾有此说,见所撰《中国五大小说之研究》“西游记”篇,1980年台北时报出版公司本。

  ⑧ 开始提到此发现的文章似是郑振铎《西游记的演化》,收入所撰《佝偻集》,1934年生活书店本,今又编入1983年三联书店本《西谛书话》。

  ⑨ 以上均详太田辰夫《朴通事谚解所引西游记考》,收入所著《西游记研究》,1984年日本研文出版本。《朴通事谚解》正文和小注里引用的《西游记》也已全部写录在太田此文里。

  ⑩ “先生”是元代对道教徒的专称。

  11 “烧金子道人”,即弄点金术的道人,南宋时已有此称呼,见洪迈《夷坚志》支甲卷九“宋道人”条、支乙卷九“王瑜杀妾”条。

  12 《中国小说史略》第一七篇“明之神魔小说(中)”。

  13 收入《胡适论学近著》,后台海印本改称《胡适文存四集》。

  14 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的《鼎锲全相唐三藏西游释厄传》条,郑振铎《西游记的演化》。

  15 《中国小说史略日本译本序》,收人《且介亭杂文二集》。

  16 如柳存仁《伦敦所见中国小说书目》的《全像华光天王南游志傅》条和附录《跋唐二藏西游释厄传》,人民文学出版社印朱、杨本所附陈新《整理后记》,即均主此说。

  17 后收入1987年复旦大学《中国古典文学丛考》第二辑。

  18 为方便起见,这里引用的百回本文字都据明万历世德堂本。

  19 198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用古典文学出版社纸型的修订印本基本上无大改动。同年北方文艺出版社“据复旦大学图书馆所藏,并参照多家版本加以校勘”的横排简化字本其实也只是同样的本子。

  20 《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的《鼎锲全相唐三藏西游释厄传》条。

  21 见《西游记的演化》。此外柳存仁《伦敦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提要》的《跋唐三藏西游释厄传》里也有此看法,只是更拿不出像样的理由。

  22 现存《南游记》“书林昌远堂仕弘李氏梓”行字略呈歪斜,牌记的“辛未岁”本应是崇祯四年,但“辛未”二字歪斜,“书林昌远堂”的“昌远”二字特小,都是书版经过剜补的痕迹。《北游记》第二卷卷首“三台山人仰止余象斗编,建邑番林余氏双峰堂梓”的“余象斗”、“余”、“双峰”诸字已剜版成空白,“壬寅岁”即万历十三年的熊仰台牌记字体和同页正文也颇有差异,很像是后来补刻的。这类情况当时常常出现,所以余象斗在《引》里痛心疾首地指出这套《游记》“多为射利者刊,甚诸传照本堂样式,践人辙迹而逐人后尘”,这篇《引》就是专为斥骂这些“翻人已成之刻者”写的。

  23 《南游记》还说奇(寄)都星、罗侯(睺)星是齐天大圣的儿子,月孛星是大圣的女儿,大圣征讨华光时且赖月孛取胜,则又系余象斗在信手增饰,不能据此便谓《西游记》还曾流传过什么异本。

  24 关于加进这个唐僧出身故事的问题,到后面谈《西游证道书》时还要详细说。

  25 收入所著《四游记研究》。

  26 会不会是闽斋本因袭唐僧本时又参考百回原本把一部分为唐僧本所删去的重新补上,或是唐僧本因袭闽斋本并据百回原本把一部分为闽斋本所删去的重新补上呢?前面讲简本时不是说朱本因袭杨本并用百回本作增补吗?但朱本是在杨本有漏洞处才用百回本作增补的,而闽斋本同百回本不同唐僧本和唐僧本同百回本不同闽斋本处都不是有什么漏洞,因此上面所说既因袭又用百回原本增补的情况不可能存在。

  27 顺便讲一下,这个《唐僧西游记》也并非本来的书名,因为它每卷首行“《唐僧西游记》卷△”中的“唐僧”两字都是版经剜补的,这点即使影印本也看得很清楚,而卷二“唐僧”两字处空白成为“《□□西游记》卷二”,更明系剜补后日久又脱去,印刷时没有顾得上再补之所致。我推测这个本子最初当题作“《全像西游记》”,书末有木记作“《全像唐三藏西游记》卷终”可证。以后所附插图的版片印坏了,再印刷时为省工惜费索性把图丢开不印,把“全像”两字剜去,改刻“唐僧”两字以掩人眼目。到版归蔡敬吾后,为推广销路又补刻插图,但“唐僧”两字没有想到改回过来。

  28 《古今书刻》有清光绪三十二年叶德辉影刻明刊本,1957年古典文学出版社本。

  29这可说是《西游记》里最大的漏洞,可除《西游证道书》对它有所议论外,再没有被评论者研究者注意过。

  30仅唐僧本“善观音”作“观世音”,闽斋本作“慈观音”。

  31影印的唐僧本缺失此回,闽斋本这句话已被删去。

  32人民文学出版社本《西游记》说是依据世德堂本,但在十七回后也如李评本那样在“祥光霭霭”七律后结束,并不说明世德堂本本非如此而是另据别本改动。又人民文学出版社本在这首七律后还加了“毕竟不知向后事情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十六个字,也不注明是从何本增益。我查对《西游证道书》本在这七律后面增添的是“要知向后事情,且听下回分解”十二个字,和人民文学出版社本增添的仍不相同。

  33 《中国小说史略》第一七篇“明之神魔小说(中)”认为虞集序是真的,它本是虞集为《长春真人西游记》写的序,“清初刻《西游记》小说者,又取虞集撰《长春真人西游记》之序文冠其首”,才造成张冠李戴的失误。但《长春真人西游记》实无题为虞集撰写的序,而这篇所谓虞集序从内容来看又确是为百回本《西游记》撰写,如说“书中所载乃唐玄奘法师取经事迹”,说“其书离奇浩汗亡虑数十万言”等均是明证。所以《中国小说史略》的这个讲法是讲错了的,当系撰写时没有覆核原书单凭记忆之所致。

  34载《社会科学战线》1983年第4期。

  35明刻四本都同,仅闽斋本“转山林”作“静山林”。

  36 如太田辰夫即有此说法,见所撰《西游证道书考》,载1970年《神户外大论丛》第21卷第5号。

  37 至于《提要》所说汪的籍贯“钱塘”,有可能不是指明清时杭州府的府治钱塘县。因为《西游证道书》和《吕祖全传》都自题“西陵”,这个西陵是绍兴府萧山县西的渡口,在六朝时有西陵戍之称,《明史》卷四四《地理志》浙江绍兴府萧山县下说“西有西兴,亦曰西陵,往钱塘者由此渡江”,而这条通往杭州的江水也通称为钱塘江。这当是籍贯萧山的汪象旭或称“西陵”或称“钱塘”的原因。

  38这个问题陈垣的《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讲得最清楚。

  39 见《水浒续集两种序》,收入《胡适文存二集》。胡适这么说自然是有点道理的,+过不必说当了迫民才这么干,另一位逍民而且同是乌程人董说在明亡之前就写了小说C西游补>,崇祯年间已刊刻行世。

  40 矶部彰的话见所撰《围绕着元本西游记的问题》,有赵博源汉译,收入复&大学《中国古典文学丛考》第二辑。

  41 这一点我在《重论西游记的简本》里没有讲,因为当时还未意识到。

  42另一个为朱本所因袭的简本杨本,在讲述唐僧出身事迹时只是把明百回本的七言诗句节写成散文,内容自无甚出入。

  43《尺牍新语》有有正书局排印本,古名作《分类尺牍新语》。

  44 198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重排本恢复了世德堂本原有的回目,而把《西游证道书》的新第九回改作附录,就比较妥当一些,尽管在新的凡例里仍认为明百回本没有唐僧出身故事是个较大的缺点。

  45 折个小注同样见于明百回本中的世德堂本、杨闽斋本和李卓吾评本,其中世德堂、杨闽斋两本之间又无直接渊源,可见百回原本里本来就有这个小注,是作者生怕读者看不懂而加的自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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