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观点

中华文明探源工程是为中华民族修家谱——专访中国考古学会理事长、中华文明探源工程首席专家王巍

摘要:   近70家科研机构、20个学科、400多位专家学者参与联合攻关,从立项至今已有20年,“中华文明探源工程”(以下简称“探源工程”)是人文社科领域当之无愧的国家工程。它不仅用科学实证了5000年中华文明史,还从中国的历史材料出发重新定义“文明”,发出中国学者的声音。日前,“学习强国”学习平台记者对中国考古学会理事长、中华文明探源工程1—4期首 ...

  近70家科研机构、20个学科、400多位专家学者参与联合攻关,从立项至今已有20年,“中华文明探源工程”(以下简称“探源工程”)是人文社科领域当之无愧的国家工程。它不仅用科学实证了5000年中华文明史,还从中国的历史材料出发重新定义“文明”,发出中国学者的声音。日前,“学习强国”学习平台记者对中国考古学会理事长、中华文明探源工程1—4期首席专家王巍研究员进行了专访,听他讲述他所亲历的中华文明探源工程。

  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的“来龙去脉”

  1996年,由国家科委(1998年更名为科技部)牵头,我国开启了“夏商周断代工程”项目,跨学科、多机构的170名专家组成联合攻关团队,旨在研究和排定我国夏商周时期的历史年表。2000年,“夏商周断代工程”结项,一些学者提出,沿用断代工程的联合攻关模式,向“探寻中华文明的起源”这一宏大课题发起冲击。

  寻找中华文明的历史源头,这并不是一时的学术热点,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一系列新石器时代的遗址发现,促使中国的考古学者去思考、追溯中华文明的起点到底在哪里,起于何时。苏秉琦、夏鼐、严文明等考古学界的泰斗都提出过关于中华文明起源的设想,而到了世纪之交,探源中华文明,有了一定的基础和条件。

  “当时科技部的领导对探源工程最终能有什么样的成果,没有把握。‘夏商周断代工程’最终还可以形成一张历史年表,探源中华文明最终能得到什么确定的研究成果呢?”王巍说。不确定性、无法量化,这是人文学科的特性。2001年,王巍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了《关于开展中华文明起源研究的整体思路和课题设置的建议》一文,阐述了开展中华文明起源研究的指导思想、思路、技术路线和研究内容,提出“多学科、多角度、多层次、全方位”地开展中华文明起源研究。

  2001年11月,“中华文明起源与早期发展综合研究”(中华文明探源工程)获得国家立项,“夏商周断代工程”的首席专家李伯谦教授、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赵辉教授和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王巍研究员共同负责探源工程的筹备。此后,他们进行了两年的“预研究”,据了解,“预研究”在大型研究工程中并不是常规操作,考古学者们对于探源工程具体的研究问题,保持审慎的态度。王巍说:“包括古史传说与文献研究、礼制、年代测定、天文历法、古环境、文字与刻符、聚落形态的社会结构等方面的课题都被纳入探源工程中。”

  2004年,探源工程一期研究正式开始。中华文明探源研究的范围非常广泛,作为项目的牵头人之一,王巍认为要研究“关键问题”,以“最重要的遗址”为研究对象。“搞清楚中华文明的历史脉络,关键的问题有几个:一是中华文明是何时形成的,五千年文明是历史真实还是传说;二是形成的过程是怎样的;三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格局是如何形成的,这也涉及我们如何看待文明的标准;四是为什么中华文明会有这样的形成过程。”王巍说。

  对于研究对象,探源工程先后确立了四大都邑性遗址(良渚、陶寺、石家河、二里头)和20多个中心性遗址。2011年位于陕西神木的石峁遗址揭露出面积约425万平方米的石头城,被称为“中华文明的前夜”的石峁遗址替代了当时已经发掘非常充分的石家河遗址,成为四大都邑性遗址之一。这些遗址分布在黄河、长江和辽河流域,相当于当时的“一线城市”和“准一线城市”。

  “只有以大型聚落为标本,我们才能研究当时人们的农业、手工业等生业状况,以及人们的生活、生产、祭祀、斗争等活动,还原当时的社会生活面貌,才能够判断社会发展到什么样的复杂程度,是否出现了社会分化、阶层差别等。”

  多学科加盟赋能现代考古

  考古学曾经被形容为“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田野发掘是一切考古发现的前提,在考古学基本还是考古工作者的考古学时,考古可以说是“手铲释天书”,试图从那些残破的陶片、废弃的遗址中去揭秘历史的幽微。而从“夏商周断代工程”到“中华文明探源工程”,考古学越来越发展成人文学科的研究问题、自然学科的研究手段。

  自然学科的加入,为考古研究带来了新的方法和手段。但是作为项目牵头人,聚拢这些其他学科的资源,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很多专家学者来自生物学、化学、物理学、遥感信息等学科,“他们是各自领域的顶尖学者,甚至还有院士加入。过去自然学科扮演的多是来料加工的角色,比如碳十四测年,我们提供样本,他们提供数据。而在探源工程这种大型综合研究中,考古学要和自然学科有机结合。比如我们的发掘计划的设置、取样方式、采样标本的选择等,需要科技考古学者有更深度的参与,他们要亲自到现场,了解这些样本与遗址、遗迹的关系,勾勒出数据和人、社会的关系等,加强样本背后的信息阐释。”王巍说。

  科技助力考古,也为考古工作者增加了新的视角,增加了一双“慧眼”。让王巍印象比较深刻的一个例子,是锶同位素研究。

  科技考古人员通过分析人骨中的锶同位素含量,可以判断这个人从出生到去世是否在同一个地方,据此来推出他是本地人口还是从外部迁徙而来。这一技术运用于二里头遗址的研究中,考古人员发现,二里头存在相当数量的迁徙人口,外来人口汇集于此,证明了二里头的“首都”地位。

  多学科加入探源工程,科技手段拓展了考古学的深度和广度,这种联合攻关进行大型学术项目研究的模式,也为研究和解释中华文明的形成过程提供了多角度的认识方法。最终,探源工程形成了这样一种认识:距今5000多年前,一些文明化进程比较快的区域进入了早期文明社会(古国文明)。

  中国考古人的新责任和新使命

  近几年来,随着《国家宝藏》《中国考古大会》《中国国宝大会》等综艺节目热播,以及诸如《唐宫夜宴》《只此青绿》这样传统文化现代表达的作品“出圈”,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博大精深的中华传统文化,媒体也在探索尝试“让文物活起来”,用现代科技赋予文物“生命”,带给观众更多的国潮式审美体验。这也对考古工作者提出了新的要求。

王巍在《中国国宝大会》节目作为点评嘉宾。(图片来自受访者)

  “过去我们的考古人主要就是进行考古发掘,但是现在,人民群众的需要对我们的本职工作也提出了新的要求,我们有责任和使命把中华传统文化用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方式表达出来,传播出去。”王巍说。

  考古如何走向公众,技术是桥梁,但也需要考古人理念的转变。2022年“两会”,作为全国人大代表的王巍建议,在国家中心城市建设中华文明主题乐园,他希望建立规模和影响力能够比肩迪士尼、环球影城的中华文明主题乐园,利用AR、VR等数字技术,情景再现上古神话、古史传说、万年前的稻作生产和古代先民衣食住行等生活画面。

  “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这种沉浸式的体验能让人一下子就感受到文明的‘脉动’,对于我们认识中华文明,对外展示中华文明都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同时,王巍也介绍,目前国内有很多城市,比如北京、成都、杭州、郑州等,都有建设中华文明主题乐园的积极性和条件,“我们正在为第一家中华文明主题乐园的落地做策划方案,大家拭目以待”。

  如果把大型的中华文明主题乐园比作一艘航空母舰,那么目前我国各地已经和正在建设的考古遗址公园就像小型舰艇。从更加“落地”的角度考虑,“考古遗址公园对于展示区域考古文博资源是一个很好的基础,需要我们丰富和创新展陈方式,还是要让文物‘活起来’”。

  对于直播考古发掘,王巍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让考古走近公众的机会,目前我们的田野考古已经有完备的技术规程和手段,直播并不会妨害正常的考古发掘工作,但是对遗址遗迹本身的要求比较高。“直播考古的前提是遗迹本身非常丰富,而且公众对它也有一定的了解,比如三星堆这种广为人知的遗址,新的文物出土,和过去的文物各有故事,又能相互勾连,这才能达到直播考古的理想效果。”

  考古成果最终要服务人民

  20年来,探源工程持续公布新的研究成果,考古工作者从几千年前的遗址和遗物中一点一点解读出中国古代社会的历史细节。作为探源工程1—4期的牵头人,如果说探源工程还有什么有待改进的地方,王巍认为,其他人文社会科学在探源工程中参与度还不够。目前,通过考古发掘,我们已经掌握了大量遗址遗迹的实物信息,但是这些信息的背后,是一个怎样的古代社会图景,我们如何解释这些实物信息,如何把中华文明的特质、形成路径清晰地阐释出来,这些都需要人文社会科学的深度参与。

  下一阶段的探源工程还有哪些努力的方向?王巍介绍,目前探源工程把年代范围限定在距今3500年到5500年,未来,研究人员还将把历史轴线向前延伸,拉长到距今8000年,地域也从长江、黄河、辽河流域向东北、西南拓展,看看这些文明在与中原文明融合的过程中是怎样的路径,各自都有什么特点,那些古代边疆地区在我们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形成过程中,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

  在梳理自身文明的同时,探源工程还将开展与其他文明的比较研究,多角度深化对中华文明自身的认识。

  2020年9月28日,总书记在中央政治局第二十三次集体学习中,总结了我国考古工作取得的重大成就,指出考古工作的重大意义。2022年5月27日,总书记在中央政治局第三十九次集体学习中,对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的成果给予了充分肯定。可以感受到党和国家对考古工作的高度关注,我们为什么需要考古?“在这个思想激荡的大变革时代,考古学科揭示的成果,对我们弘扬民族精神、增强历史自觉、坚定文化自信,尤其是青少年增强做中国人的志气、骨气、底气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目前,探源工程已经进入第五阶段,新一代的考古工作者接棒前行。考古学其实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学科,但它又秉承了人文学科中薪火相传的传统。不再从事具体的考古研究工作,但王巍依然非常忙碌,他说:“我现在的主要工作就是让更多的人能了解探源工程的成果,了解考古的成果。考古是人民的事业,最终还是要服务人民。探源工程是为我们民族编修家谱的一项事业,现在有很多考古文博类的纪录片深受观众喜欢,我也希望将来能有一部纪录片,记录下探源工程走过的道路。”

(图文转自:“学习强国”学习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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