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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路南北道交会:穿行在天山与盆地之间
丝绸之路北道一路踽踽独行,到达阿克苏后却有了多种选择,既可以往西北经夏特古道汇入丝绸之路新北道,也可以往西出别迭里山口进入中亚,还可以往西南穿过狭长的绿洲,与丝绸之路南道汇合。
阿克苏属于南疆,提起南疆,人们第一印象是干旱缺水,实则不尽然,比如阿克苏。这里北依天山,面朝浩瀚的塔里木盆地,中、西天山的冰雪融水几乎都在此汇聚,就连来自遥远喀喇昆仑的雪山融水也经过重重跋涉来到这里,再一股脑注入塔里木河。
2023年四月初,我沿着丝绸之路北道向南道过渡的方向,在天山与塔里木盆地间的绿洲地带穿行。故事就从阿克苏讲起。
行驶在中天山与盆地之间(摄影 赵桂锐/图)
白水之城
阿克苏被称为“白水之城”,“苏”在维吾尔语中本身就是“水”的意思。我们在一个风沙飞扬的午后抵达,这正是南疆春季最典型的沙尘天气。路旁白杨已经枝叶繁茂,人们换上短袖,街上车水马龙,小贩推着水果和小商品沿街叫卖,金色烤馕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一派烟火祥和。而就在我们出发的前两天,乌鲁木齐刚刚降下一场春雪,还春寒料峭。
与乌鲁木齐一样,阿克苏在新疆也属于“新兴城市”,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它的名气比不上龟兹、轮台,甚至不如身边的温宿,直到清朝中后期,才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逐渐稳定地位。
我们按计划在阿克苏暂住,次日一大早乘车往北进入温宿县境内,沿着与天山平行的乡村小道辗转前行。温宿是古代西域三十六国之一姑墨国所在地,也是古丝绸之路上的重要驿站,张骞、玄奘、鸠摩罗什等都曾在此盘桓。
温宿还有“鱼米之乡”之称,甘冽的雪山融水滋养着大地,产出远近闻名的大米。多年前的夏日,我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途经此地,沿途村镇密集,水流潺潺,稻花飘香。如今正值初春,人们正为春耕准备,田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又是另一番景象。
车辆继续向前,则进入南疆典型的戈壁地带,孤寂、荒凉,一望无垠。天山最高峰托木尔峰就矗立在远方,如果天气晴好,能清晰看到它的样貌,如今因为风沙阻挡,只能隐约看到最高处的雪峰立于云端之上。一条河流在不远处出现,几头骆驼在河滩上悠闲觅食,然后旁若无人地横穿马路。
经过一座大桥时,迎面走来一辆毛驴车,上面斜坐着一位胡须花白的老人,他头戴维吾尔族花帽,手持鞭子,毛驴的铃铛有节奏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仿佛从另一个时空穿越而来。
汽车向前左拐,毫无征兆地撞进一片花海,道路两旁都是杏林,粉白色的杏花盛开正炽。穿过一片又是一片,仿佛没有尽头,很难想象,自己此刻正置身于中国最大沙漠的边缘。
大约一个小时后,汽车终于冲出花海,前方出现一座“城市”,同行的人介绍,那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一师四团团部。不同于南疆的寻常乡镇,这里布局井然,街道整洁,住宅区是清一色的多层楼房,一条人工水渠穿梭其中,让人耳目为之一新。它的另一个名字是阿拉尔市永宁镇,一听便带着浓浓的边塞气息。
兵团被称为新疆的“稳定器”,对于稳边固防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它一般以“师”为单位与地州相邻而设,往往又在师部所在地建“市”,“师”下设“团”,行政级别相当于乡镇,“团”又管辖若干连队。新疆一盘棋,南疆是“棋眼”,公开新闻报道中,官方一直在提倡兵团向南发展,正是出于对新疆全局稳定的考虑。
第一师的前身是威名赫赫的三五九旅,当年随王震将军挥师进疆,后来响应号召就地集体转业,继续屯垦戍边。这样一支整建制的屯戍队伍,确实是稳固边疆不可或缺的力量。新疆的屯垦历史可以追溯到两千年前,汉武帝开创性地将军事与农业结合起来,探索出新的戍边模式。史实证明,屯垦确是稳固西部边境的有效创举。
寻访“地狱”
车出永宁镇,隔着农田和戈壁,天山就矗立在远方。往前穿过英阿瓦提乡库齐村进入戈壁,途经当地边境派出所阿吐孜执勤点后,天山余脉在前方徐徐展开。考虑到臻丹山口还在天山更深处,我们决定在一个叫英阿特的村子留宿,翌日上午再出发。
臻丹在维吾尔语中是“陡峭的山丘”或“地狱”的意思,走近后才理解所言非虚。汽车在平坦的戈壁上朝天山行进,前方突然出现一道气势磅礴的深渊——峡谷,像条巨龙盘踞在群山之间,那是冰川、洪水和风力共同在天山留下的记忆,两侧峭壁经洪水冲刷后留下一道道沟壑,像触目惊心的抓痕。
臻丹山口内一角(摄影 赵桂锐/图)
库玛力克河在谷底静静流淌,它是条国际河流,上游在吉尔吉斯斯坦境内。因为是枯水期,水流清澈缓和,但入夏后由于降雨和冰雪融水,往往水量暴涨,波涛汹涌,难以徒涉。从地势落差上看,这是野外漂流的理想场所,当地牧民介绍,每年夏季都会有皮筏艇从上游冲下来,有时还有不幸溺亡者。
库玛力克的柯尔克孜语意译为“流沙河”,当地人认为就是《西游记》中沙僧栖身之地。至于吴承恩笔下的流沙河到底在哪儿,学界有多种说法,不过当地有许多叫“沙吾提”的牧民,与“沙悟净”的发音倒十分相近。
紧贴天山,我们沿着“深渊”右岸曲折往前。在一处开阔地带立着两间低矮的红砖房,主人是58岁的柯尔克孜族护边员,不会说汉语。通过翻译我们得知,他叫苏力坦·托乎提,在山中出生、长大、结婚、生子。边境苦寒,原来的邻居都陆续搬往山下,只有他仍在坚守。
他的大儿子和二儿子都已成家立业,在山下村子半耕半牧,只有还未成家的小儿子在这里陪伴着他。但这位年轻人耐不住寂寞,经常有人看到他在阿克苏的KTV里引吭高歌。
我们正准备告别,一辆皮卡车卷着长长的烟尘从远处疾驰而来,一个漂亮的掉头,稳稳停在门口。开车的年轻人穿着卡其布色外套,里面是一件花衬衫,搭配淡蓝色牛仔裤,正是苏力坦·托乎提的小儿子。如果不是那张被晒得黑红的脸庞,你很难将他与边疆牧民联系起来。
“花衬衫”没有像惯常柯尔克孜族青年那样,在长辈面前表现得低调拘谨,他热情地上来与我们握手,邀请我们进屋喝奶茶,俨然一副主人派头。但时间紧迫,我们只能婉拒他的好意。
臻丹山口内的护边员住房(摄影 张佳/图)
汽车沿着“之”字形砂石路慢慢下到谷底,两侧的悬崖峭壁给人带来无法摆脱的压迫感。我在脑海里梳理这些年在边境的见闻,“花衬衫”并非个例,哈萨克、柯尔克孜、塔吉克等民族世代游牧,但年轻人的思想正在改变,他们外出求学或务工见识过都市的繁华后,往往不愿再回到祖辈生活的地方。
如今这里除了戍边官兵和民警,大都是老人和孩子,边境牧区也在迎来“空心化”。社会经济的高速发展,不但对中国内地乡村带来巨大冲击,同样影响着遥远的边疆地带。
边疆的现代气息
转过山坳,前方又是一户护边员,主人是一对中年柯尔克孜族夫妻。丈夫叫伊先巴依,出乎我们意料的是,他主动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与我们交流,不需要翻译。
交谈得知,他和妻子都是护边员,每月护边津贴加起来五千多元,此外还养了250只羊、1头牛和1匹马,平日雇人代牧,他说这些时脸上堆满了笑。他的妻子在旁边点头附和,不时掩口而笑。
最让他自豪的是孩子,大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上海一家外企,二儿子正在安徽读大学,小儿子则还在山下读高中。大儿子谈了个汉族女朋友,他们计划有空去上海看一看,憧憬着以后能搬去上海生活。
“民族不同、生活习惯不同,会有不方便吗?”“这都不是问题,儿子幸福就足够了。”他的妻子突然接过话,普通话竟然比丈夫还要流利。“不管什么民族,都是一家人。”她说完,随后又讲到上海的房价、未来的就业形势。
我暗自惊讶,她虽然远离现代都市,却有这样的思想和见解,倘若边境有更多像她一样的同胞,边疆的现代化进程当更为顺利。此时已近中午,天空太阳高悬,阳光驱散寒气,炊烟在屋顶袅袅升起,“地狱”正变得温馨祥和起来。
柯尔克孜族护边员夫妇(摄影 赵桂锐/图)
前方道路上还覆盖着厚厚的冰雪,我们的“地狱”之旅只能到这里,祝福并告别他们,准备下山去往乌什。途经第一座护边员房屋时,“花衬衫”正在往皮卡车上装羊粪。“走,阿克苏耍起!”我们摇下车窗朝他喊。“好呢好呢,你们先去,我后面就来!”他在阳光下眉飞色舞地朝我们招手。
汽车兜兜转转约一个小时,终于冲出层层叠叠的天山,再转过一处山丘,莽莽苍苍的戈壁一览无余地呈现在眼前,由高及低依次向远方延伸。
烈日正在抽走大地的灵魂,水汽在阳光炙烤下向上闪闪蒸腾,零星绿洲点缀在漫无边际的土黄色中间,就像维吾尔族地毯上的纹饰。我们正背靠西天山,站立在塔里木盆地的西北边缘。
居高临下俯瞰辽阔无垠的戈壁,会不由自主地心生无限豪迈,倘在冷兵器时代,这实在是大兵团决战的理想场所。事实上,在汉唐、在清代,无数中华儿郎为守护边疆安宁,都曾在这一带与敌人激战,捐躯疆场,埋骨于此。
不妨把自己想象成纵马驰骋的将军,乘车沿戈壁疾驰而下,卷起砂石打在车身上“噼啪”作响,车身后留下一溜尘烟。不久,汽车向右拐进一条乡村道路,邻路正是来时的库齐村,不同的是,我们正往相反方向行进。村口一处简易烧烤摊前青烟缭绕,羊肉混合着孜然的香味远远飘来,这是新疆给人最深刻的味觉记忆。
春耕在即,道路上行驶着一队大型农机,沿途田野纵横,人们正在田间忙着农事。由参天白杨组成的防风林像一排排卫士肃立在路旁和田间,树叶已经成荫,随微风“哗哗”作响,路旁渠道里水流清澈,一派生机勃勃的模样。新疆北部的冰雪还未完全消融,这里已是春意盎然,对比之下,不能不让人感叹新疆幅员之辽阔。
穿过这片田野,农田和戈壁在前方交替出现。车外渐渐暮色四起,抵达乌什县城已是华灯初上。如果只看街貌,你很难想象这是位于中国最大沙漠边缘的边陲小城。街道干净整洁,热闹而不喧嚣,一座宾馆模样的建筑前正开着喷泉,孩子们在戏水,老人们驻足休憩,空气里弥漫着舒适的气息。
汽车拐进一条街道,沿街建筑飞檐斗拱,仿佛来到某个江南小镇。
半城山色半城泉
乌什在维吾尔语中读作“乌什吐鲁番”,意思是“三个吐鲁番”。作为回鹘迁往西域后最重要定居点之一,吐鲁番在维吾尔民族历史上有着独特地位,用它来形容乌什,可见后者意义非凡。
乌什素有“半城山色半城泉”之名,这源于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四周环山,中间为谷,雪山融水向这里潜流,在压力作用下形成众多泉眼。人们引泉水和托什干河水,就势建成穿城而过的燕泉河景观带,沿途标识着“陈汤路”“玄奘路”“林则徐路”,在霓虹灯光映衬下更显悠远神秘。沿河绕行,夜的凉气、水的腥气,混合着孜然烧烤的味道,让人一时分不清到底身在何处。
在燕泉河西侧,一处临近马路的地方立着一座“南孔书屋”,夜间看不清其中布局,心下疑惑书屋由来,听旁边人介绍乌什是由浙江衢州援建才恍然大悟。“南孔”是孔家的一支,靖康之难后,孔子第四十八世孙孔端友率族人南下避祸,落脚于衢州,在当地开枝散叶,衢州后来遂被称为“南孔圣地”。
在对口援建乌什过程中,衢州不但带来了资金、技术、设备和先进的理念,更在这里兴建了“南孔儒学文化园”和多座“南孔书屋”。南孔的前辈们肯定想不到,千年之后,他们的后人再度出发,跨越更远的距离,将儒家文化带到这边陲之地。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天空浮尘依旧。因为要继续赶路,我们草草吃过早饭,抽空去往当地著名的燕泉山公园。入内正对园门立着林公则徐的雕塑。以往只知道他被贬新疆后曾在伊犁兴修水利,教授屯垦,后来查阅资料才得知,他的足迹遍布阿克苏、和田、喀什噶尔等南疆重镇,为当地的屯垦、水利做出重大贡献,并极具前瞻性地提出警惕沙俄对新疆的蚕食。
历史课本上,林公以主张禁烟和抗英为后人所铭记,却不知他在人生最失意的时候,始终忧国忧民、奔走不辍,这正是他“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真实写照。
燕泉山景区内的林则徐像(摄影 赵桂锐/图)
园内长着许多老态龙钟的垂柳,据说已有两百多年历史,这与湘军子弟进疆平叛时间大致相符,会不会是他们种下的呢?对人类来说,两百多年已算沧海桑田,但对于自然不过是弹指一挥。再往前,泉眼遍布,水泊交织,山水朗润,若不是一处“点将台”前关于清廷平定大小和卓叛乱的介绍,你很难把这座风土温润、静谧祥和的城市,与那些血与火的故事联系起来。
由于扼守丝绸之路北道向南道汇合的传统路线,乌什是兵家必争的军事要地。无论是兆惠平定大小和卓叛乱,还是刘锦棠剿阿古柏、灭白彦虎,兵锋都曾抵达这里,其中最著名的当属陈汤诛杀郅支单于。
公元前36年,匈奴郅支单于杀害汉使谷吉后窜逃康居(今费尔干纳地区),西域都护副校尉陈汤发兵征剿。汉军分两路出击,南道出疏勒,北道出温宿,经乌什别迭里山口出境,将郅支单于斩杀。史书评价此战“扬威昆仑之西,扫谷吉之耻,立昭明之功,万夷慑伏,莫不惧震”。比这场战役本身更有名的,是陈汤给长安奏折中的那句“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
最近一次战斗发生在2014年,那正是新疆反恐维稳形势最严峻的时刻。据公开新闻报道,当年2月14日,承担巡逻任务的各支力量在此集结时,遭遇暴徒袭击。巡逻人员处乱不惊,将暴徒全部击毙或抓获。
轻描淡写的背后,是远比想象还要残酷的战斗。我们看到的岁月承平,不知是多少人默默牺牲与付出换来的。
再访别迭里
拜别林公,出县城往西北,穿过一片水泊后进入戈壁,沿着天山余脉一路向西,过别迭里山口后,就进入阿合奇地界了。因此这里也是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和阿克苏地区的行政分野。
别迭里在维吾尔语中是“代价”的意思。这条其貌不扬的山口,看似与新疆边境诸多山口无异,却浓缩了丝绸之路两千多年的记忆。那句“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玄奘大师《大唐西域记》中的“凌山”,都与这里密切相关,还有山口处矗立的汉、唐烽燧遗址,任何一件都足以让它在史料中有一席之地。
五年前的夏天,我曾沿着山中砂石“搓板路”一路攀上海拔4200多米的别迭里达坂,抵达中吉三号界碑。如今时过境迁,再次造访又是另一番感触。
别迭里烽燧被称为“万里长城最西烽”,五年前还可抵近凭吊,如今四周都架起围栏,游客很难再靠近。栏内杂草丛生,经数年风雨侵蚀,烽燧似乎更加残颓。旁边矗立的“军车休息”牌也破旧不堪,只有北侧几座墓冢似乎变化不大。
别迭里烽燧(摄影 赵桂锐/图)
烽燧东北方向数千米处,戈壁滩上有一片突兀的工地,人来车往,机器轰鸣,据说是在按等比例大小复原烽燧及其附属设施,完工后将成为当地的旅游景点。复原的烽燧有助于人们了解古代戍边将士的生活,但这里既远离人口聚居的城市,交通又不方便,旅游价值恐怕有限。倘若能把遗址更好保护起来,供有心后人参观,应当更有意义。
昔日的“搓板路”也变成水泥路,像一条长蛇穿梭于群山之间,辗转抵达别迭里达坂之下,戍边人从此往来不用再受颠簸之苦。但它在一些险要地段又被泥石流轻松击溃,水泥路面被撕开,露出大地原本的肤色,让人刚刚还在感叹人力之伟大,突然又觉自身的渺小。
沿途几处戍边卡点变化倒不大,只不过戍边人的身份已发生转变。五年前初访这里时,他们还属原武警边防部队,当年底随部队改革集体转隶国家移民管理局,成为移民管理警察,继续戍边事业。我电话联系当年在这里驻守的一名边防民警,他已经调任乌什县工作,谈及几年来的人事变迁,颇多感慨。
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别迭里都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关隘。从这里出境后,往左经吉尔吉斯斯坦狭长的国土抵达费尔干纳盆地,也就是中国汉史中的大宛、康居等国,再往前可抵达南亚、中东;往右则可以沿伊塞克湖东缘前往著名的楚河流域,即今天的巴尔喀什湖附近,继续穿过哈萨克大草原后进入东欧地区。当年别迭里烽燧的驻军大约既要承担军事防御、又要担负出入境检查任务。
别迭里山谷(摄影 张佳/图)
后来,关隘随着丝绸之路的没落而衰落,最后由于种种原因而关闭。近年来,乘着“一带一路”的东风,口岸复开也被提上议事日程,相关报道不断见诸官方媒体。
在前往别迭里途中,219国道穿过托什干河南岸的奥特贝希乡,浩荡春风拂过街道,杨柳发芽,桃李吐蕊,道路旁竖起多块“别迭里口岸”指示牌。嗅觉敏锐的资本早就蠢蠢欲动,据说当地临街商铺的价格已经涨至每平米一万多元,甚至超过阿克苏市的水平。似乎预示着这个古隘口的“春天”即将到来。
克州地界
一夜大风,将在空中悬浮多日的尘沙吹走,边境迎来南疆春季难得的好光景。春光和煦,万里碧空像一面蓝绸缎,朵朵白云从别迭里达坂涌起。正午的阳光照射在山体上,散发出黢黑油亮的光,像战士的铠甲,又像蜥蜴的鳞片。天山到这里已经没了惯常那份傲视万物的气势,变得温和起来,再往前逶迤数百公里,它与昆仑山在一片低矮的山丘中不期而遇,成为新疆最具特点的地理标志。
沿别迭里东南方向下山,手机收到“克州人民欢迎您”的短信,提醒我们已经来到阿合奇地界。在山坳一处执勤点暂歇,门前竖着“致敬卫国戍边英雄”的牌子,上面是英雄团长祁发宝和陈红军、王焯冉、肖思远、陈祥榕四位烈士的英勇事迹介绍。通往边境的铁栅栏门上分左右插着两面五星红旗,还有两串已经晒褪色的红灯笼,在这满眼土黄的大山之中显得格外醒目。
一名年轻哈萨克族民警带着几名柯尔克孜族护边员在这里驻守,他们脸庞黢黑,一张口就露出雪白的牙齿。这是一处警民联合执勤点,负责对周围边境区域的巡逻防护。新疆边境线长逾万里,而承担边境管控任务的移民管理队伍警力有限,他们发动边境农牧民群众参与守边护边,这些农牧民有一个共同身份——护边员,人们熟知的魏德友老人、布茹玛汗·毛勒朵大妈都是这个群体中的杰出代表。
执勤点还有一名柯尔克孜族乡干部,40来岁模样,汉语水平很好,表情和言语充满真诚。攀谈得知,他出自当地普通牧民家庭,靠着自己努力考上大学,毕业后考入公务员系统。对于世代游牧的柯尔克孜族家庭来说,这是极荣耀的事。在当地组织的乡镇干部汉语考试中,他曾取得第一名的成绩,并被派往上海参加中青年干部培训,再后来他到北京某部门挂职,在首都盘桓十个月。
这些经历,让这位乡干部感受到来自中国经济最发达、文化最繁荣地区的文明,大大开阔了眼界,是大部分边疆干部群众一生都难拥有的经历。但他回乡后却时时感觉孤独,许多想法总没有施展的条件。他在讲述时既有兴奋也有落寞,中国东西部的发展代差,有时在某个个体身上就体现得淋漓尽致。
末了在谈及家乡未来时,他又充满信心。 “一带一路”,这些年新疆的稳定形势,还有兄弟省市的对口援建,这些大约正是他的信心所在。
午饭后太阳偏西,阳光斜照着遥远的雪山,山谷中吹来凛冽的风,我们就在山风里告别。这些戍边人站在阳光下目送我们离开,像历经沧桑的雕塑。我们即将去往的方向是他们的家园,他们身后不远处就是祖国的边境线。
从别迭里去往库兰萨日克路上。(摄影 张佳/图)
在天山空隙间行进
出别迭里山口往东南,穿过一片戈壁滩,再次回到219国道。车窗外出现一大片树林,后来听当地人介绍,这是库兰萨日克乡别迭里村的万亩沙棘林。
与胡杨、红柳一样,沙棘以生命力顽强著称,能在沙漠戈壁极度恶劣的环境下生长。沙棘果实有着较高的医用和经济价值,当地研发出多种衍生产品,沙棘经济已经成为阿合奇的支柱产业之一。每年秋季,当地牧民和外来务工人员齐聚这里采摘沙棘,戈壁滩上人声鼎沸,那情形不亚于一场大规模赛事。
库兰萨日克是从阿克苏进入克州的第一个乡镇。多年前的新闻报道中说,当地有一处古墓群,出土过金马、金鹰捕鹿等文物,据考证可追溯到战国至两汉时期。可惜时间匆忙没能去一探究竟。
过沙棘林继续往南,219国道沿着与边境平行的方向前进,托什干河在远方静静流淌,连绵的山峰在更远方出现。左侧是山,狭长的云雾萦绕在半山腰,远望就像一条白色绸带;右侧也是山,山那边就是吉尔吉斯斯坦,远山在阳光笼罩下,氤氲着让人舒适的岚气。我们正行进在天山余脉两座大山之间的巨大空隙里。
车窗外,农田越来越少,牧人和牛羊出现的频率增加,表明正在从以农耕为主的区域向以游牧为主的区域过渡。公路两侧植被也愈发稀疏,树木以白杨为主,紧抱的枝枝叉叉伸向天空,偶尔会有柳树,又不及乌什柳树高大粗壮。这里地处阿克苏以南,春天本应来得更早,但因为海拔高的原因,树木大都刚刚发芽。
正视觉疲劳,远方出现一片村落,路旁指示牌显示是别迭里村。清一色的红顶黄墙房屋沿国道整齐排列,家家都有一个小院,门前一片花坛,四周种着低矮的植物,因为尚未发芽,无法辨别是什么树种。许多人家门口停着皮卡车或小汽车,男人们正往皮卡车上装牲畜。
别迭里村是抗震安居工程的成果。这里大都是柯尔克孜族牧民,他们早先的房屋由石头和土坯垒成,虽然有冬暖夏凉的优点,但不甚牢固,一旦地震就会损失严重,而新疆恰是地震多发区。2010年前后,政府实施抗震安居工程,主要由国家出资规划建造房屋,牧民只需承担很少的费用就能入住。
柯尔克孜民族性格温和,与汉民族有着悠久的渊源。他们的先祖原本居住在叶尼塞河上游,在漫长历史中迁徙至新疆,据信期间融入了李陵的血脉,但李陵的后裔散落何处至今已无法可考。柯尔克孜在唐朝时期称黠戛斯,曾遣使入唐认亲(有观点认为李陵与李唐一脉都出自陇右,属同宗),后来又协助长安攻灭回鹘汗国。如今天山西侧的吉尔吉斯斯坦,主体民族就是柯尔克孜族。
从别迭里村往南,道路两侧农田陆续又多起来,村民们手持铁锹引来托什干河水浇灌干燥的土地,羊群在田间啃食去冬的庄稼和枯草的残枝。在这生态脆弱的边疆地带,人类对水极度敏感,有水则兴,一旦水源枯竭或河流改道,便会迅速衰落。关于这一点,楼兰、精绝、丹丹乌里克就是最好的例证。
此时南风陡起,掠过大地卷起阵阵沙尘,穿过由白杨组成的防风林,在村庄上空肆意妄为,显得不可一世。村子紧挨托什干河,虽然已经仲春,但草木尚未蔓发,村庄在风沙中显得不知所措。天山横亘在远方,不过已变成一片低矮的丘陵,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
航拍托什干河(摄影 王举南/图)
在一片村庄前,我们从219国道转入306省道,跨过托什干河上一座水泥大桥后,河流从路左侧转移至右侧。公路沿着河道延伸,戈壁渐渐消失在视野里,代之以纵横阡陌和参天白杨,路上人和车也逐渐多起来。
继续向前穿过一座村庄,又经过一座旧加油站。风沙弥漫中,前方隐约出现成片的建筑,阿合奇县城到了。
玛纳斯之乡
抵达县城已经傍晚。阿合奇为柯尔克孜语,是“芨芨草”的意思。全县都处在西天山余脉间的巨大峡谷地带,西北方向是阔克夏勒岭,东南则为喀拉铁克山,托什干河一路蜿蜒,沿途不断有雪山融水补入,滋养出点点绿洲。
跟乌什县一样,阿合奇也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据点,从接力经营西域的班超班勇父子、到被誉为“反疆独第一人”的兆惠将军、再到新疆首任巡抚刘锦棠,无数豪杰在这里留下足迹。
在那些惊心动魄的岁月里,绝大多数中华儿郎还未来得及留下姓名,便倒在历史长河中,但他们的魂灵和基因永远留在我们民族的血脉里,世代传承不息。而今,我们正行进在前人走过的路上。
作为丝路古城,阿合奇的历史要追溯到两汉时期,当时属西域三十六国中的尉头国,《汉书·尉头国传》记载:尉头国,王治尉头谷。去长安八千六百五十里……东至都护治所千四百一十一里,南与疏勒接,山道不通……田畜水草,衣服类乌孙。但由于国弱民少,常被西域其他大国吞并。
关于这段历史,我询问了好几位当地人,都摇头不知,并且笃定这里“没什么遗址”。
公开数据显示,阿合奇全县约有4.6万人口,其中县城约7千人,在新疆县城中属于中等偏下规模。城市外貌略显陈旧,街道不甚宽敞,沿街商铺大都是平房或低楼房,街上车辆不多,有种2010年代中部县城的感觉。不过由于地处艰苦边远区域,据说工资水平还算可观。
这里虽属克州,但是距离州府阿图什300多公里,要走四个多小时。相比之下,人们更愿意去仅有三小时车程的阿克苏市消费。从交通上看,阿合奇境内还未开通铁路,虽有219国道经过,但交通优势尚未体现。而在一山之隔的东侧、更靠近塔里木盆地的绿洲带上,既有吐和高速(吐鲁番—和田),又有环塔克拉玛干铁路,沿线巴楚、图木舒克等县(市)人口是这里的十倍,未来发展也许更快。
晚饭后走在马路边,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欢快的旋律,是柯尔克孜人的传统乐曲,也许就是《玛纳斯》。它可是柯尔克孜族的史诗,与藏族的《格萨尔》、蒙古族的《江格尔》并称为“中国三大英雄史诗”。据说阿合奇正是玛纳斯的起源地,著名传承人热居素甫·玛玛依就在这里出生和生长,阿合奇因此被称为“玛纳斯之乡”。
玛纳斯大约诞生于公元9—10世纪,内容涵盖族源、民俗、神话、地理等,堪称柯尔克孜族的“百科全书”。更难能可贵的是,其中的故事涉及回鹘、契丹、女真、蒙古等部落,以及今天的哈萨克、塔吉克、乌孜别克等民族。一千多年来,它在苦难沉浮的岁月里口耳相传流传至今。带着满身疲惫和对历史的遐想,我随阿合奇一起沉沉睡去。
告别中天山(摄影 赵桂锐/图)
第二天清晨,被一阵军号和“一、二、三、四”的口号叫醒,拉开窗帘才发现对面就是武警中队,战士们正在早操。窗外风沙又起,匆匆吃过早饭,出县城右拐跨过托什干河大桥,沿219国道踏上新的行程。
喀什和阿图什就在前方,中天山在我们身后越来越远。
张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