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前沿

异族统治下的复杂情感 ——敦煌中唐时期佛教艺术文化内涵探析

摘要: 敦煌的中唐时期也称吐蕃时期(781~848年)。在唐朝兴盛的同时,强大的吐蕃王朝在西部兴起。天宝十四年(755年),安史之乱起,唐朝政府被迫将河西精锐部队调往中原平定叛乱,吐蕃大军乘虚而入,很快占领河西各州。沙州(敦煌)军民奋力抵抗,坚持抗战十一年,最后寡不敌众,于建中二年(781年)沦为吐蕃属地,河西走廊全部为吐蕃所占领。这以后,蕃汉之间,民族矛盾相当尖锐,时有汉人起义。但是在压迫、反抗的同时,人民之间也存 ...

敦煌的中唐时期也称吐蕃时期(781~848年)。在唐朝兴盛的同时,强大的吐蕃王朝在西部兴起。

天宝十四年(755年),安史之乱起,唐朝政府被迫将河西精锐部队调往中原平定叛乱,吐蕃大军乘虚而入,很快占领河西各州。沙州(敦煌)军民奋力抵抗,坚持抗战十一年,最后寡不敌众,于建中二年(781年)沦为吐蕃属地,河西走廊全部为吐蕃所占领。

这以后,蕃汉之间,民族矛盾相当尖锐,时有汉人起义。但是在压迫、反抗的同时,人民之间也存在着团结、融合的一面。吐蕃统治者控制这一地区以后,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也起用汉人和其他少数民族的上层分子为各级行政机构的官吏。

吐蕃本来信奉佛教,统治河西以后,支持当地的佛教活动,放回被俘僧尼,鼓励民众出家,于是佛教大为兴盛,寺院林立,僧尼日增。同时,吐蕃统治者还不断派人到中原求取佛经,加以翻译,当时便有许多汉藏文佛经互译流行。

天请问:求安稳无诸灾厄

八世纪后期,是敦煌弥漫战火的年代。河西诸州被吐蕃占领,敦煌与中央王朝的联系被切断,一个仅四、五万人(包括东来的流亡人口)的弹丸小邑,孤立无援地抵抗强大骠悍的吐蕃军队,虽然吐蕃赞普亲自督战,仍难以攻克这一孤城。敦煌人以非凡的勇气,坚持抗战十一年,战争进行得空前惨烈,最后“弹尽粮绝”,不得不以“勿徙他境”为条件,开城出降。

中唐时期的敦煌壁画,便以极其复杂的心情记录了相关历史。

如莫高窟中唐第159窟东壁南侧的《维摩诘经变》,图中吐蕃赞普戴红毡帽,佩腰刀,穿乌靴,与其侍从在各国王子听法场面中占领先地位,非常醒目。显然,这是当时河西地区社会政治形势在敦煌壁画中的直接反映。

又如盛唐末年的第148窟出现的《天请问经变》,到了中唐,这一题材迅速增加到10幅。该经变之所以大规模出现在吐蕃围攻和统治沙州的时期,恐非偶然。经文中说:“福能与王贼,勇猛相抗敌。”反映了敦煌军民的抗蕃决心,而在一定程度上将战争的胜败寄托在开窟种福上,实际上也是一种反抗方式,抗战时,它表现了沙洲人民在城破家亡之前将要誓死一战、祈求保护的决心;沦陷后,则表现了不得已而降蕃的人民从未放下武器,停止斗争。如敦煌文书中便记载吐蕃统治初期,被发配的驿卒“千里为谋,重城夜越”、“聚众逃走,劫马取甲”、“衣甲器械”,从发配地披甲驰马,千里奔腾,杀吐蕃节儿,焚官署,竟能烽烟不举,畅行无阻,说明他们的正义行为有百姓支持。

《天请问经变》宣传“忍辱”,也倡导“智慧”,经文中强调“忍为坚甲胄”,“慧为利刀杖”,如此等等,都是沦蕃后敦煌人民真实思想的反映。

又如新出现在吐蕃统治时期的《金刚经变》,除了阐述佛教的“实相者则是非相”的世界观之外,还特别宣扬“忍辱波罗蜜”。如莫高窟中唐第154窟东壁门北的《金刚经变》,在“法会图”图左侧条幅的下部,绘有两人揪打一人的“忍辱”内容。在吐蕃统治下宣传“忍辱”思想,其用意不言而喻。

吐蕃统治时期新出现了不少《金光明经变》,如莫高窟中唐第154窟便出现两幅,位于南壁和东壁门南。在一个洞窟内绘相同的两幅经变实属罕见情况,但联系经文内容也可理解,如经中特别强调如果“恭敬供养”《金光明最胜王经》,就会有四天王来帮助护国,使“他方怨敌,不来侵扰”,“人民皆蒙安稳,国土清泰,无诸灾厄”。

也正如敦煌遗书P.3490《修佛刹功德记》中所渴望的:“各自宗亲,共保长年益算。狼烟罢灭,小贼不侵。路人唱太平之歌,坚牢愿千年不坏。”

给民众以希望的瑞像图

在中唐第231、237窟西龛内四披,绘有一圈排列整齐的瑞像图,分别多达40、41身。这些瑞像图的内容来自天竺(印度)、犍陀罗(巴基斯坦)、狮子国(斯里兰卡)以及我国于阗、酒泉、张掖等地的佛教传说。

吐蕃时期新出现大量的瑞像图也决非偶然。所谓瑞像,即作为祥瑞吉兆从天而降的或能现灵异的佛菩萨像、高僧像,与我国传统的祥瑞和谶纬有某种程度的结合。人们对瑞像的期望,就像古代社会人们对侠客剑士等高人异士的希冀,但瑞像所具有的谶纬意义,有时具有一定的煽动性和号召性。

如于阗的天空中,曾出现释迦牟尼佛和迦叶佛的瑞像。据说当时有突厥、回鹘和其他不信奉佛法的队伍浩浩荡荡赶来此地,企图毁灭于阗国。战火逼近,情势危急,尔时释迦牟尼佛、迦叶佛等瑞像突然从各地来到于阗,守护此国边境;随后又有众多菩萨、天人、龙王也接踵而来,共同与入侵之敌作战,保卫其国土安全,保护众生免遭敌人杀戮。这时又有一佛名富那生的瑞像,来到于阗国西二百里处的边关西城,立于城上,守护城池固如金汤,后来此地便叫固城。

显然,此故事中的内容与吐蕃围攻敦煌时的情势很相似,也反映了孤城中的敦煌民众渴望外援的迫切愿望。

第231窟壁画中,迦叶佛身着袈裟,右臂置于胸前,左臂垂直向下,手提袈裟,赤脚立于莲座上。旁有墨书榜题:“迦叶佛从舍卫(城)腾空于固城住瑞像。”

又如据玄奘《大唐西域记》记载,在犍陀罗大窣堵波(佛塔)西南百余步处,有一尊白石佛像,高一丈八尺,面向北而立。此像经常显灵异,时而放射光明。偶尔有人看见此像夜晚出来行走,围着大窣堵波旋绕。有一天,一群盗贼企图进入大窣堵波偷盗,佛像立即出现在盗贼面前,盗贼们顿感恐怖,惊慌逃跑;佛像依然返回原处站立。这群盗贼也因此改过自新。

这尊瑞像也绘在莫高窟第231、237等窟中,榜题名曰:“南天竺国弥勒佛瑞像记。”大概,敦煌民众盼望佛像哪天夜晚能突然出现,吓得盗贼般的吐蕃入侵者胆战心惊,魂飞魄散,或像盗贼们一样改过自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河西诸州被吐蕃统治长达约七十年,民众更是渴望佛祖显灵,解救人民。这时,果然酒泉、张掖、凉州等地相继出现瑞像,如“酒泉郡释迦牟尼瑞像”奇异不可思议,有人遇到求愿,便“获无量福”。该瑞像在壁画中为裸上身,双手捧钵,下穿犊鼻裤。又如张掖郡出现的瑞像,在莫高窟第231窟中榜题为:“张掖郡佛影像月支王时现。” 居然和河西走廊的古老民族大月氏族、大月氏王有关,在瑞像传说中掺杂强烈的原住民族感情,可以说是一种反蕃意识。又如第231窟西龛东披绘的“盘和都督府御谷山盘和县北圣容瑞像”,说的是一高僧刘萨诃西行来到凉州番和县(今甘肃省永昌县),遥望御谷山,预言此山以后会有佛像出现,如佛像完整无缺,则世乐时康;如其有缺,时乱民苦。后来出现的情况果然应验。

预言,在“时乱民苦”之时,往往具有一定的煽动性和号召性;瑞像,在“时乱民苦”之时,不仅给民众以希望,同时也坚定民众的信心。——尤其是在异族吐蕃统治的日子里。

思念中原:凿窟为报君亲恩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用这首歌来描绘吐蕃时期敦煌人民思念中原的心情,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新出现的《报恩经变》则是这种心情的真实写照。

莫高窟的《报恩经变》是盛唐晚期,即吐蕃陷河西后之大历初,才首见于第148窟,吐蕃陷沙州后骤然增多,如第112、154窟北壁、第231窟东壁门南等,共多达三十多幅。

壁画所描绘的内容,主要选择《大方便佛报恩经》中有关忠孝仁义的内容:

序品:叙述阿难路遇一婆罗门沿途乞讨,所得美食供养父母,所得恶食则自用之;六师外道奚落佛祖不孝,于是引起佛说《报恩经》。

孝养品:讲述须阇提太子割肉济养父母,使其父母得以借兵复国。

论议品:讲述鹿母夫人前世供养辟支佛,而今世得生五百太子,致使“国土安稳”、“不起四兵”、“人民丰穰炽盛”。

恶友品:讲述善友太子为救众生不畏艰险,入海求取摩尼宝珠,使人民丰衣足食,国泰民安。

亲近品:讲述金毛狮子被猎人伪装沙门射杀,但临死仍不生恶念,不施报复,最后成佛。

据说,《大方便佛报恩经》是汉僧编撰的“伪经”,经中的内容都是从《涅槃经》、《贤愚经》等经典中截取而来。其实,是否“真经”“伪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部经中所宣传的上报佛恩、中报君亲恩、下报众生恩的思想适应中国广大人民的需要,是具有中国特色的佛经。

以忠孝仁义为主题的《报恩经变》在吐蕃时期大量出现,并非偶然。特别是其中的孝养、论议、恶友三品,它们都不是单纯地讲孝,而是将孝与忠有机结合于一体,强调以孝事君。儒家的孝道观念是和忠君观念联系在一起的。在民族存亡之秋,敦煌民众不会忘记传统的思想:“战阵无勇非孝也。”更何况,外国孝子须阇提尚能割肉供亲,牺牲自己,成全流亡的父母复国,难道为了保护祖先的庐墓和拯救父母、妻儿、兄弟、姐妹的生存,还能吝惜自己?

同样是忠孝的内容,在不同时期的出现有不同的意义。早期洞窟中所绘制的须阇提太子割肉奉亲、善事太子入海求珠,是反映佛教进入中国初期与本土儒家思想的合流;而敦煌中唐时期出现大量的《报恩经变》,则反映了吐蕃统治下的人民对民族压迫的不满和仇恨,以及思念中原、渴望回归祖国怀抱的民族感情。

如绘有《报恩经变》的第365窟,建于吐蕃鼠年至虎年(832—834年),该窟的《吴僧统碑》就曾大不敬称吐蕃占领为“虎噬”,碑文说:“复遇人经虎噬,地没于蕃。元戎从城下之盟,士卒屈死休之势。桑田一变,葵霍移心。”公然表示对吐蕃占领的不满。

又如建窟于唐开成四年(839年)的第231窟,也绘有《报恩经变》,其造窟《功德记》怒斥吐蕃为“豺”、“枭”,文中说:“陇上痛闻豺叫,枭声未殄,路绝河西,燕向幕巢,人倾海外。”又满怀悲愤地控诉:“熊罴爱子,拆襁褓以纹身,鸳鸯夫妻,解鬟钿而辫发。” 吐蕃统治者对被征服者黥面纹身,并强迫学说蕃语、易服辫发。人们平常穿吐蕃装,每年祭祀祖先时偷偷穿上唐服,痛哭一番,祭后再秘密收藏起来。

第231窟《功德记》还不无自责地说:“岂图恩移旧日,长辞万代之君?事遇此年,屈膝两朝之主。”但是他们并不甘屈辱,也通过凿窟绘画以明志,在《功德记》中明确自己造窟是为了“报恩君亲也”。这种向往中原、忍辱负重、凿窟明志、倾诉民族压迫之苦的文字,真是声泪俱下,感人极深。

盼望摆脱吐蕃统治,怀念大唐王朝的情感,敦煌曲子词中有更多的流露:

敦煌郡,四面六蕃围。生灵苦屈青天见,数年路隔失朝仪,目断望龙墀。

敦煌古往出神将,感得诸蕃遥钦仰。效节望龙庭,麟台早有名。只恨隔蕃部,情恳难申吐。早晚灭狼蕃,一齐拜圣颜。

融合:蕃汉诸族亦一家

尽管民族矛盾尖锐,但“本是同根生”,加上长期的共同生活,以及共同的宗教信仰需要,民族之间的相互影响、相互融合也是必然。

作为政治需要,吐蕃统治者推崇佛教;作为精神支柱,敦煌汉人依赖佛教。在吐蕃人和汉人的共同努力下,敦煌的佛教更为兴盛。而佛教的发展,反过来促进了汉文化与吐蕃文化之间的交流。吐蕃占领敦煌初期,曾对汉文化采取过排斥的态度,但因为对佛教极为热衷,于是,敦煌的汉文化被披上了佛教的外衣,在寺院的庇护下保存了下来。

敦煌的寺学非常发达,寺院成了主要的文化场所。寺学教学的内容有佛经,也有传统的儒家经典,还有实用的社会契约文书写作。此外,吐蕃占领敦煌后,在寺院设立“译场”和“经场”,把大量的佛经、儒家经典、诗歌等译成藏文。当时的敦煌,有许多人都精通汉藏两种文字。在敦煌藏经洞,就出土有当时的流行的“蕃汉词汇表”和“汉蕃词汇表”,显然它们是汉人和吐蕃人交往的必备工具。一些流行的汉语读物,如《千字文》,也附有吐蕃文注音;还有一些则不书汉字,干脆将读音以吐蕃文记录下来,以供吐蕃人使用,如乘法九九表。

吐蕃文的推行,并没有使敦煌的汉文消失,汉人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文字仍旧是汉文,主要是在和吐蕃人交流时才使用吐蕃语言。尽管河西各地都被强令易俗,但“独有沙州一郡,人物风华一同内地”。所以,吐蕃的蕃语政策,实际上只是促成了吐蕃人与汉人之间的更好沟通。

吐蕃占领沙州时,因有“勿徙他境”的承诺,所以当时的粟特等少数民族被保留下来,敦煌原有的各种信仰习俗也被保留下来。这时,除了佛教大为兴盛之外,景教、摩尼教、苯教、祆教等都有人信仰。特别是敦煌作为世界性的贸易都市,大量中亚、西亚、南亚甚至欧洲的商人、使者往来其间,所以,敦煌当时出现多民族融汇聚集在一起的场景。对此,莫高窟的壁画中也有生动形象的描绘。

第158窟是吐蕃占领时期最大的洞窟之一,窟中塑绘大型《涅槃经变》。长达15.6米的释迦牟尼涅槃像周围绘菩萨、天人、比丘、天龙八部及各族王子举哀像计八十八身,在各族王子举哀图中,有头戴红毡高帽、辫发结于两鬓的吐蕃赞普,也有头戴冕旒、身穿大袖裙襦的汉族皇帝,还有突厥族、南海昆仑以及中亚、南亚与西域等地各族王子;他们或戴卷沿毡帽,或扎头巾,或卷发,或垂许多小辫,或饰耳珰璎珞;或身穿大团花锦袍,或穿圆领窄袖袍,或上身袒裸;或浓眉虬髯,或面貌棕黑,或深目高鼻,显然表明其属于不同民族,来自不同地区。他们对释迦牟尼的涅槃都表现出深切悲哀之情,但表达的方式却各不相同:有的割耳,有的割鼻,有的剖腹,有的剜心;汉族帝王哀不自胜,由两个宫女搀扶着。不同的民族,不同的风俗和伦理观念,和谐完美地融汇在这一幅画之中。

这一时期的许多经变画中也出现了不少反映民族关系的画面。如榆林窟中唐第25窟北壁《弥勒经变》中的“嫁娶”场面,新郎着吐蕃装,新娘穿汉装,宾客衣着亦有不同;新郎在青庐内面向宾客伏地行礼,新娘在伴娘的陪同下则站立一旁。该画面既反映了当时吐蕃统治河西一带时汉藏联姻的情况,也反映了当时“男拜女不拜”的民俗。

看来,对立、统一规律也适合敦煌吐蕃时期的民族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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