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步云生平及其西域诗作研究[1]

史国强　崔凤霞

内容提要

清代乾隆年间徐步云和纪昀因卢见曾两淮盐引案漏言而同时遣戍西域，两人都留有西域诗作，但徐步云的西域诗却少为人知。作为最早以“新疆”一词为题的创作者、西域统一的见证者、兴屯的亲历者、西域山水风物的歌咏描摹者、土尔扈特部族回归的目击者、清代西域新诗风的引领者，徐步云的西域诗不仅具有重要的文学史意义，在历史学、民俗学、文化学等方面也颇具研究价值。

有清一代，边塞诗创作自唐而后出现中兴。在众多的西域诗作中，纪昀的《乌鲁木齐杂诗》堪称为“我国历史上第一部以诗歌形式写就的有关西域风情的微型百科全书，真实地再现了十八世纪中后期西域生活画面”[2]，开创了清代西域竹枝词创作的先河，对后来之西域诗歌的创作影响颇大，历来为治新疆文史者所看重。然而，和纪昀因为同样原因同时流放西域的徐步云创作的西域诗作却鲜为人知。在迄今已出版的几部辑录清代西域诗作的集子中均未见收录。[3]近人刘声木《苌楚斋随笔》卷八在谈及“纪昀漏言获咎原委”时曾感慨：“纪文达公昀自称以漏言遣戍新疆，……撰《乌鲁木齐杂诗》一卷。当时兴化徐礼华舍人亦以附书都转，获漏言之诫，同谪伊犁者五年，[4]撰《新疆纪胜诗》一卷。世但知纪文达公以漏言谪戍成诗，不知有徐舍人矣。”[5]

一、徐步云恩难同度的宦海生涯及其流戍伊犁的情况

徐步云（1734～1824年），江苏兴化人，身历四朝，享年92岁。《清史稿》无传，其事迹散见于《清实录·高宗卷》、《咸丰重修兴化县志》、《扬州画舫录》、《皇清书史》、《钦定南巡盛典》、《阅微草堂笔记》等。《咸丰重修兴化县志·文苑传》记其事较详：

徐步云，字蒸远，号礼华。幼机警，风神玉立。制萟辞赋并工，善诗古文，书尤精妙，楷似《乐毅论》，行似《圣教序》，乾隆二十七年举人，授内阁中书、军机处行走。缘卢运使见曾事牵涉，褫职戍伊犁。年满，舒文襄公奏充四库全书馆分校，复原官。寻落职归，移家泰州，杜门吟诵，聚书万卷，遂于史明达。[6]

徐步云有《爨余诗钞》四卷本行世，张寅彭主编的《民国诗话丛编》系列之《十朝诗乘》（郭则澐撰）卷十三抄录其《新疆纪胜诗》十六首。《爨余诗钞》自序云其有“杂文数十篇”，与其二百余首诗“汇为一册”，惜未见。

徐步云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进入扬州梅花书院学习，先后七载。二十七年乾隆第三次南巡，徐步云进献诗赋，被特赐举人出身，并被授为候补内阁中书学习行走。三十三年，两淮盐引案发，和涉案的卢见曾有师生之谊的徐步云事先附书漏泄信息，以致获罪。是年七月二十四日，此案中走漏风声的纪昀、徐步云分别被流戍西域之乌鲁木齐、伊犁。三十六年（1771年）初纪昀获释返京，而徐步云次年方自塞外回籍。

关于徐步云在伊犁的遣戍生活，从他写给管理伊犁屯田的官员乔照的《赠乔东斋》约略可知：“三年曾此地，万里识边霜。角冷军无梦，星寒夜有芒。太平稀战伐，瓯脱亦农桑。好去班都护，封侯返故乡。”从中不难看出，徐步云参与了当时伊犁的军屯活动。徐步云和纪昀流放西域期间的交往见于纪昀《阅微草堂笔记》，该书卷八“如是我闻二”记载“伊犁凿井事”曰：“徐舍人蒸远曾预斯役，尝为余言。”[7]据此可以想见，徐步云还参与了当时伊犁城的凿井等水利建设。

乾隆三十六年，舒赫德调任伊犁将军，处理土尔扈特回归善后事宜。徐步云也许于此时受到舒赫德的赏识，“我本穷途客，曾叨国士知”（《挽舒文襄公》），因而在三年流放期满后受到舒赫德保奏，并得以离开西域回籍。

乾隆三十八年春(1773年)，乾隆帝巡幸天津，渴望能再有所作为的徐步云献《新疆纪胜诗》于行在。九月，在舒赫德的举荐下，徐步云被起用为四库全书处分纂官。四十一年(1776年)，命运多舛的徐步云再次丢官。关于此次落职，其《人日感旧诗》内注云：“丙申(1776年)再缘事革职……予初受知于卢雅雨先生，后以先生获谴。继受知于舒文襄公，又以公次子受累。术者推予星命恩难同度，信然。”卢雅雨即卢见曾，此处言因卢见曾两淮盐引案招致丢职流放的不幸经历。舒文襄公，即舒赫德。据《清史稿·舒赫德传》：

四十一年，金川平，图形紫光阁。初，舒赫德为伊犁将军，子舒宁在京杖毙二奴，得罪，上命发伊犁交舒赫德约束。及是，又以争煤矿为山东民所讼，舒赫德缚舒宁送刑部，疏请罪。下部议夺官，命宽之。[8]

联系起来看，此次徐步云当是因舒宁案而丢官的。两度宦海浮沉使徐步云灰心失意，他自此绝意仕进，移家泰州，杜门吟诵，不复出仕。

二、徐步云的西域诗创作

徐步云西域诗作收录在其诗集《爨余诗钞》中，以其乾隆三十八年献册行在的三十六首《新疆纪胜诗》为主体，另包括作于赴西域途中的《题嘉峪关驿壁》、《寄内》、《壮游》三首，作于伊犁的《伊犁江》、《瘦马行》、《赠乔东斋》、《即事》、《望南山》五首，[9]和作于乾隆四十年前后的《寿舒相国夫子一百韵》，共计四十五首。这些作品或讴歌一统、颂赞兴屯，或歌咏山水、摹画风物，或追述重大历史事件，内容丰富，视角独特，着力凸现了18世纪中后期西域一统后的兴旺之景。

1.最早以“新疆”一词为题的创作者

清平定准噶尔部和大小和卓叛乱之前，“西域”一直是中国西部地区的总称，包括今青海、新疆、西藏，一直到当时清朝统治势力所达的巴尔喀什湖以东、以南广大地区。统一天山南北两路战争结束后，清政府在今新疆及其以西的广大地区建立了自己的统治，“新疆”一词开始出现在官方文书中。但是清政府当时所用的“新疆”一词，亦同时使用于贵州、云南、四川一些新平定的地区，与我们今天作为固定地名的“新疆”是不同的（光绪十年〈1884年〉十一月新疆建省，“新疆”始作为固定地名取代“西域”）。

徐步云流放伊犁前后正是天山南北一统、“新疆”一词出现之时。《新疆纪胜诗》是徐步云自伊犁回籍后为复出而投向乾隆的探路石，题下自注：“癸巳春圣驾巡幸天津，献册行在。”要讨圣驾欢心当然要投其所好，自称“十全老人”的乾隆皇帝，为炫耀自己的武功，喜欢将自己在位时统一的地方称为“新疆”，这也正是徐步云将自己的西域诗命名为“新疆纪胜诗”的原因。而徐步云也因而成为笔者目前所见到的清代诗坛第一位使用“新疆”一词指称天山南北的诗人。

关于当时“新疆”一词的范围，齐清顺先生的《西域、新疆与新疆省》[10]一文引用《清高宗实录》、《西域闻见录》及《西域南八城纪要》等文献胪列三例，说明当时人们眼中“新疆”的范围，但均不包括乌鲁木齐。而徐步云《新疆纪胜诗》其九云：“屹屹崇疆四大城，往来书逐晓云征。”诗人于诗下注云：“四大城谓伊犁、乌鲁木齐及南路之乌什、叶尔羌也。”其十三又写到了乌鲁木齐文教事业的发展，很显然，徐步云的“新疆”概念是包括乌鲁木齐在内的北疆和南疆，与齐文所举三例不同，足备一说。

2.统一的见证者

从1755年到1759年，清廷数次出兵西域，先后平定了卫拉特蒙古准噶尔部叛乱和天山以南大小和卓叛乱，重新统一了西域，使天山南北重现和平安宁的大好局面。这一辉煌业绩带给国人的自然是欣逢盛世的激越与豪迈。在流放伊犁途中，西域的壮丽河山激发起了徐步云的人生豪情，西域底定十年后的巨大变化使之惊喜不已，以至忘记了自己正身处困厄，竟把遣戍之旅视作人生的壮游：

神禹功成贡九州，流沙西去未全收。瑶池漫说周王宴，宛马空烦汉使求。雪岭云开低华岳，玉河秋涨小沧州。得知圣代车书远，万里伊犁是壮游。（《壮游》）

诗人将乾隆帝与古代圣人大禹相比，颂扬了他超越前贤、于九州之外西取流沙的旷世伟业。作为圣代子民，亲赴万里之外才深刻感悟到国势的强盛、天下的一统。这种认识将诗人流戍万里的愁苦转化为见证新疆开辟的喜悦与幸运，其《伊犁江》诗云：

九州之外有八荒，昆仑地轴天中央。江河两泒东注海，阳源久与华风翔。其西西流入汜谷，惊波落日同苍茫。山经地志不能载，小者乃见伊犁江。江流千里浩无际，疾如竹箭何奔忙。冲风无浪吕梁急，浮槎不到天汉长。日夜滚滚向西极，尾闾似出虞渊旁。张骞奉使昔未到，灵源漶漫今谁详。我皇神圣提天纲，流沙万里开新疆。山川效顺贡琛赆，此水如带环金汤。余波足供天马饮，素练远拂旌旗光。将军射猎秋江上，烟尘不动江声壮。腐儒唯有一渔竿，春来拟待桃花涨。

该诗境界阔大，雄浑奇丽，情志昂扬，为清代西域诗少见之佳作。仕途的不幸反倒使诗人有缘亲临华夏轴心——昆仑山，从这里伊犁江与黄河长江分流西东。这些山经地志未能记载的大好河山颠覆了诗人固有的地理概念，身践斯地，使他自感比张骞还要幸运，见证新疆，也使我们感到诗人“我皇神圣提天纲，流沙万里开新疆”的颂赞绝不是言不由衷的誉词。

这种颂扬成为徐步云西域诗的主旋律，贯穿《新疆纪胜诗》的始终。诗人笔下，古来声教不及的龙沙葱雪之地，统一后泽被皇恩，春风浩荡，和平安宁，成为万民乐土：“轮台烽火报平安，杨柳青青近可攀。见说玉门春似海，不教三叠唱阳关”（其二，按，下引《新疆纪胜诗》只标注其序号），诗人在这里反用唐朝诗人王之涣《凉州词》“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的诗意，表现了西域的盎然生机。国势的强盛产生了强大的凝聚力和向心力，清政府的统治亦因此受到西域各部的拥护：“岁华两度纪庚辛，南极遥瞻拱北辰”（其三十二），就连周边哈萨克亦遣侍子按时入觐：“侍子东来拥百骑，翩翩年少习朝仪。三年一度频经此，何似将军帐下儿。”（其十一）

在徐步云之前，岳钟琪、阿克敦、沈青崖、丁棻、国柱、国梁等清代诗人均写有反映西域统一的诗作，但很少有像徐步云诗作这样主题鲜明颂扬一统的。通览徐步云西域诗作，作为发往伊犁效力赎罪的遣犯，其很少表达个人的穷愁哀怨，洋溢在字里行间的是见证明君盛世、祖国一统的喜悦及对美好河山的颂赞之情，格调高昂，其拳拳爱国之情，浸染其里。

3.兴屯的亲历者

自汉以还，屯垦戍边一直是中国历代中央政府开发边疆、巩固边防的一项重要治边政策。清政府在平定西域后十分重视屯垦生产，在天山南北大力推行屯田，并将其列为各城驻扎大臣的主要职责之一。“八政首先重民食，庙堂谋略广新屯。春耕秋获颁时令，丝粒无非覆载恩。”（其三十五）这首诗即是对乾隆皇帝开发西域英明决断的颂赞。“唐西突厥汉乌孙，万里新开戊己屯”（其二），则是对当时西域军民大规模进行垦荒屯田生产情形的生动写照。

清政府在西域实行屯田，军屯被清政府看作御边久安长策，是当时西域实行时间最早（康熙十五年〈1716年〉，巴里坤首开军屯）、范围最广、规模最大的屯田形式。在徐步云笔下，统一后的西域处处太平，戍边的将士奉旨由战争转入生产：“太平稀战伐，瓯脱亦农桑”（《赠乔东斋》）；而“一色官屯千万耦，穿田不用橐驼耕”（其二十一）”更是展现了千军万马搞生产的恢宏气势和壮丽图景。军屯而外，民屯在西域各地也开展得轰轰烈烈。单就徐步云流寓的伊犁言，1767年伊犁将军阿桂将南疆三百户维吾尔族农民迁徙到在伊犁河北岸开渠屯田，开回屯之先。至1768年徐步云遣戍伊犁时，由南疆各地移民伊犁河北岸屯垦的维吾尔族已达“六千三百八十三户。分为九屯，于固尔扎建宁远城（今伊宁市）居之，设阿奇木伯克管辖”[11]。“宰桑也解充田畯，伯克还来助艺禾。种种风谣堪入画，氍毹帐外起农歌”（其二十二）一诗真实再现了伊犁回部官民改变游牧的传统生存方式、乐事田桑的崭新边地风情。以诗歌表现少数民族的屯垦生活，徐步云当是清代西域诗人中的第一人。

与清代西域诗人中最早用诗歌反映屯田的国柱、国梁相比较，徐步云和纪昀大量写作屯田诗，他们以亲历者的视角，全景式地展现西域一统后大规模、大范围、大面积的屯垦盛况，描绘了一幅军民共同开发边疆的壮丽画卷，发前人所未发，在清代西域诗作中当为领风气之先，对于研究新疆屯垦历史具有重要史料价值。

4.山水的行吟者

唐代边塞诗人多为佐戎军幕的文人，其诗作内容和题材比较单一，在对雪海、荒漠、孤城、戍堡的描绘中总是透着苍凉、孤寂与僻远。与此不同，流放中的徐步云自嘉峪关至伊犁一路行吟，笔底的西域却觅不到丝毫荒凉僻远的影子，而是奇丽多姿，充满生趣。他笔下有玛纳斯河冰雪阻人的冬日奇景：“玛纳河边积雪凝，行人瑟缩阻层冰。如今车马纷纷渡，和气嘘为瑞雾蒸”（其三）；有妩媚动人的博格达雪峰及清泠无际的龙湫天池：“灵山面面绕云屏，绝顶遥堆佛髻青。一上山腰四十里，龙湫无际小清泠”（其四）；有甘如醴泉的果沟龙渊：“果沟东面亦龙渊，水味甘甜似醴泉”（其五）；有极端难行、径路时改却有山灵引路的冰雪达坂：“传闻打坂四时更，南北经行路一程。应似俞儿前导引，不教人马堕冰坑”（其八）；有山势高峻却充满逸趣的天山：“伊江南望是天山，山自高高水自闲”（《望南山》）；尤其是日夜西流、雄浑苍茫的伊犁江给诗人留下的印象更其壮美（见前引《伊犁江》）。在另一首诗他又写到了伊犁江：“伊犁江水向西流，溅雪喷雷古渡头。捉着马鬃扳马脊，等闲浮渡似轻鸥。”（其六）在汹涌湍急、溅雪喷雷的伊犁江古渡头，厄鲁特人手捉马鬃，以肘加脊，逆流横斜而渡的奇特方式以及他们的矫健、剽悍与勇敢恰是令诗人叹赏不已、触动诗兴之处。很显然，徐步云笔下的西域风光多了些灵气、秀气，多了些美丽与可爱，充满着生机与活力，流溢着生活情趣。

5.风物的描摹者

描摹西域风物、歌咏休养生息政策是徐步云西域诗的主要内容。在诗人眼里，经过十年的初步开发，西域覆被皇仁，处处春深似海，一片升平繁荣之景：“屹屹崇疆四大城，往来书逐晓云征。”（其九）“山南山北镇相连，晓日鸡鸣万井烟。”（其十五）这里物产丰茂、矿藏富饶。有岁岁入贡、高大魁奇的大宛名马：“大宛名马特魁奇，雾鬣风鬃虎脊披”（其十七）；有诸番争入贡的名瓜异果：“名瓜异果度龙堆，筐篚年年日下来”（其十八）；“甘瓜如蜜带芳鲜，苜蓿葡萄不计钱”（其二十三）；有妖娆作态、惹人怜爱的奇花异草：“舞草亭亭漾晚风，乌兰作态露华中”（其二十五）；有粲若银、赛文锦的土产白氎布：“天生草实丝成茧，细织流黄粲若银。此是番中白氎布，赛他文锦簇麒麟”（二十六）；这里盛产玉石：“玉光五色出和阗”（其十五），“欧史曾传三玉河，岂知西去玉山多”（其十六）。这里的边境互市繁荣兴旺：“羝羊如麕尾如盘，翠毯香茵络绎看。驼马成群都入市，银茶互易远人欢”（其十九）。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徐步云见证了伊犁煤炭产业的肇始：“石炭疑从太古胎，巉岩未许五丁开。山灵珍秘无人识，留待天朝物色来。”（其七）

边地的生活多姿多彩，既有将军秋日江浦射猎——“将军射猎秋江上，烟尘不动江声壮”（《伊犁江》）、冬日猎火连山的壮美——“猎火连山雪打围，搜苖万里畅皇威。”（其三十一），也有鹘师赤万里廖天调教雄鹰的奇异——“鹘师赤善放奇鹰，一片寥天万里晴。飞去着云如墨点，韩庐未若此身轻。”（其二十九）。这里“沄沄水族锦麟潜，郁郁园蔬翠色纤”，有微调水晶盐即诱人馋涎的奇异美食“鼠女”（其二十七），又有丰盛鲜腴的各色野味。在深冬雪屋，灯火连宵，酒暖炉红，歌声四溢——“野味鲜腴入馔丰，葡萄酒暖地炉红。深冬谁唱龟兹曲，灯火连宵雪屋中”（其二十八）。诗人笔下，边民们的日子是何等的有滋有味。

除此之外，徐步云《新疆纪胜诗》还反映边疆兴办教育的情况：“圣皇鸿福被遐边，文教雍容化井廛。薄采芹茆考钟鼓，黉宫建在雪山前。”（其十三）诗人还满怀喜悦地对教育所产生的巨大社会效果作了描述：“绝塞人皆知孔孟，花门也解颂唐虞。莘莘孝秀联翩起，似此同文古有无。”（其十四）

徐步云西域诗作如一幅幅剪影，较为全面而又形象地展示了西域独特的风土人情，着意突出了一统后的西域美丽富饶和繁荣兴旺之景，其价值不逊于纪昀的《乌鲁木齐杂诗》。

6.东归的目击者

徐步云西域诗作对发生在边疆的重大历史事件，特别是土尔扈特回归，以亲历者的独特视角进行了真实反映，堪称史诗。

乾隆三十六年八月，土尔扈特汗渥巴锡率领部众以惨重的代价摆脱俄罗斯的阻挠，回到祖国怀抱。乾隆帝接到奏报龙颜大悦，挥笔写下《伊犁将军奏土尔扈特汗渥巴锡率全部归顺，诗以志事》的快意诗篇，之后还特意撰写《土尔扈特全部归顺记》、《优恤土尔扈特部众记》两块碑文记载事件的全过程。此时刚从西域返回的纪昀也写下《御试土尔扈特全部归顺诗》讴歌这一惊天壮举。当时依旧羁留在伊犁的徐步云则在他的《新疆纪胜诗》中反映了他近距离亲眼目睹的这一盛事：“土尔扈特辞欧脱，却来款塞兢朝天。杂居齐斋尔诸屯落，十万人如解倒悬。”（其三十四）这首诗写土尔扈特回归后清政府对其部族的安置，上引第三十五首则是描绘了在中央政府大力帮助下土尔扈特各部屯田自救的情况。之后在《寿舒相国夫子一百韵》长诗中，诗人更是以二十八韵的篇幅详细描述了伊犁将军舒赫德临机受命，妥贴处置土尔扈特回归事宜的情形：

投诚逾万里，结队动千行。去国如同纪，传封或类姜。朝天虽踊跃，待命尚彷徨。入告飞章亟，畴谷上将良。有生宜覆育，无衅忍残戕。到日齐分帐，先时速峙粻。饥疲犹数亿，羸弱渐成尫。振廪悬哺急，装裘赁载忙。牛羊堪起瘠，药饵并扶僵。叔子宁忧爨，邢人竟忘亡。呼韩身入汉，突厥自归唐。在昔名称盛，于今实倍臧。始终洵妥帖，左右敢跳梁。帝力安耕凿，天心熟稻粱。

这些诗句连同诗下近三百字的自注，从确定政策、安排人事到实施安插、救济优恤、外交斗争及耕凿屯田等诸方面完整再现了清政府处置土尔扈特回归事件的全过程，其细节性的生动描述足以弥补正史之不足。据笔者目前所见，在清代西域诗人中，能够置身土尔扈特回归事件的中心地，密切接触事件当事主官（舒赫德正是为处理土尔扈特事件被任命为伊犁将军，徐步云也因而结缘舒赫德，并受到提携）并留下诗篇的唯有徐步云一人，因此，他的这些诗篇对于研究土尔扈特的回归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

此外，《寿舒相国夫子一百韵》还对舒赫德在西域平定准噶尔叛乱、平定大小和卓叛乱和发展屯田方面的事迹作了描述，其文献价值同样不可小觑。

三、徐步云西域诗作的文学价值

徐步云西域诗作除《赠乔东斋》、《寿舒相国夫子一百韵》两诗为五言外，其余均为七言，诗体包括七律、七古和竹枝词，其中三十六首《新疆纪胜诗》和纪昀的《乌鲁木齐杂诗》一样，全部以七言四句竹枝体写成。

1.“不事矜奇”的颂歌

姚鼐在给徐步云的《爨余诗钞》写的序言中说：“余读舍人诗，气息纯乎香山，……不事矜奇而低回往复，自能味余于外。”姚鼐此语是针对徐步云诗作的整体评价，当然有虚美的成分。但就徐步云西域诗的创作来看，“不事矜奇”还是抓住了要害，即宗法白居易写实艺术，对现实生活进行艺术写实。

徐步云西域诗作的写实性突出表现在三十六首《新疆纪胜诗》中。围绕“纪胜”这一主题，作品对清朝统治下的西域风情和兴旺之景进行了全方位的展示。虽然没有像纪昀《乌鲁木齐杂诗》那样开列“风土”、“典制”、“民俗”等小标题，但徐诗基本上是按照一诗咏一事的写法，对西域的一统、屯垦、文教、风俗、物产等进行了真实描写和艺术概括，生动地展现了清政府统一天山南北十年后开发、建设所呈现出的新气象。

其次，徐步云西域诗作以讴歌盛世乐土为核心，表达风格是纪实性的，具体写法上不再借助于前代边塞诗惯用的意象和手法，而是以平凡而多彩的城乡生活为对象，着力于实物、实景、实事的客观摹写，如：

马射棚收夕景寒，偶来蹋踘更跳丸。儿曹泼水成冰戏，赢得行人揽辔看。（其三十）

诗歌描写边民们冬日里马射棚收后蹋踘、跳丸的体育活动，酷寒的天气里小孩子泼水成冰的快乐嬉戏以及路人揽辔观看的闲情逸致，纯用纪实笔法但充满生活气息。在徐步云笔下，边疆的山川市镇多彩多姿，生机盎然，与唐人边塞诗的描绘迥异其趣。

另外，唐人的边塞诗，特别是高岑作品，常常是写意性的，是被张扬的个性过滤过的。而徐步云的西域诗作少有个人情感的直接抒发，通览其诗作，于平实之外，徐步云常借助议论抒情，但抒发的多是对盛世明君雄韬伟略的颂赞，如《伊犁江》于写景而外即写到：“我皇神圣提天纲，流沙万里开新疆。”《新疆纪胜诗》首篇云：

唐西突厥汉乌孙，万里新开戊己屯。一自井疆崇庙略，天山草木尽衔恩。（其一）

末篇又曰：

并包六合总皇仁，处处春台作好春。玉塞外犹成乐土，况为生长太平人。（其三十六）

歌颂皇帝威德郅隆，政治清明，可谓首尾贯穿，主旨显豁。事实上，《新疆纪胜诗》是徐步云专为献书乾隆而作，颂歌特色十分明显。

2.活泼自然的竹枝体

自中唐诗人刘禹锡学习巴楚民歌开创文人竹枝词以后，经元明杨维桢、虞集等诗人的发展，进入清代，在康熙年间诗人王世祯引领下，文人中间普遍兴起了竹枝词创作热潮，到乾隆时期，竹枝词创作更是呈现出彬彬大盛的局面，连乾隆皇帝也写有《荔枝效竹枝词》三首。

歌咏风土是竹枝词的主要特色，因此在“纪胜”新疆时，徐步云便采用了竹枝体，三十六首诗广泛涉及西域的物产矿藏、瓜果花卉、地形气候、农事习俗、市镇边贸、文化宗教及饮食歌舞、射猎游戏等方面，展示出一幅幅覆载王化的塞外乐土的生动画卷。在形式上，《新疆纪胜诗》采用了传统竹枝词“七言四句”的体式，接近七言绝句，但又不受绝句格律局限，风格自然活泼，如其十二：

当年夏月犹飞雪，此日春中渐有雷。一律殷阗催甲拆，可知号令自天来。

诗写伊犁开屯后春日始有雷电的独特气象，语言浅近直逼口语。再如前引其六写厄鲁特人激流横渡的场景，“捉著马鬃扳马脊”一句里连用两个动词，似随手拈来，却准确传神地写出了厄鲁特人的矫健身手，语言不加雕饰，显得自然、活泼、生动。同时，诗中运用了一些具有西域地方特色的词语，如“鹘师赤、乌兰、宰桑、伯克、白氎布、氍毹帐、橐驼”等，给诗歌增添了浓郁的边地民族特色。

竹枝词一向有注文的传统，《新疆纪胜诗》有多半诗下附有简短自注，对诗中所述进行补充或说明。如第三十五首诗写土尔扈特部落回归后屯田自救的情形，诗下注云：“辛卯岁，土尔扈特汗渥巴锡率其部落自俄罗斯投出归顺，行万余里，凡八月始抵伊犁。时众饥甚，奉上恩旨资给衣粮，安插各屯落，并给籽种、牛具，教之耕种，众赖以宁。”注文语言简明，勾勒了回归事件的全过程，构成了诗歌表现的背景。再如其四写天山天池的秀美风光，诗下注曰：“山在乌鲁木齐之北，万峰竞秀，中三峰插天。上四十里绕至山半，有龙湫极广，水涨时藉以灌田。”注文简要交代博格达峰的位置并进一步描绘其形势，与优美的诗歌相互印证呼应，达到相得益彰的效果，同时也增加了作品的内涵和厚重感。

以组诗的形式表现西域的风土人情，是元代诗人耶律楚材的首创。徐步云《新疆纪胜诗》和纪昀的《乌鲁木齐杂诗》，皆采用了耶律楚材的组诗形式，再加上竹枝词的情调，共同构成了清代西域诗的新风貌。之后，福庆《异域竹枝词》、林则徐《回疆竹枝词》、曹麟开《塞上竹枝词》、祁韵士《西陲竹枝词》、王芑孙《西陬牧唱》、王曾翼《回疆杂咏》、庄肇奎《伊犁纪事》、萧雄的《西疆杂述诗》等继之而出，形成了清代诗坛蔚为壮观的一道文学风景。遗憾的是，纪昀的《乌鲁木齐杂诗》被奉为清代西域竹枝词的开山之作，历来备受西域研究者关注，而和纪诗同时引领风气的徐诗却深藏馆阁，少为人知。

要之，徐步云和纪昀都是清朝统一西域后较早遣戍西域并留下诗作的诗人，在他们笔下，西域诗呈现出了崭新的风貌，他们共同开启了清代西域诗创作的繁荣之门。而较之纪昀，徐步云在伊犁的经历使其成为诸多重大历史事件的见证者、目击者、描述者，因此，其作品不仅具有重要的文学史意义，而且在历史学、民俗学、文化学等方面也颇具研究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