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自然与历史研究

自然在历史研究中长期缺席，与流动的历史相比，自然被认为是静止的，这一属性使得自然与传统历史的研究对象天然相悖，自然既然被认为是一成不变的，那么自然本身就无历史可言。[1]近代以来，Henry Thomas Buckle、Friedrich Ratzel、Ellen Churchill Semple、Ellsworth Huntington等学者使得环境（或气候）决定论一度备受欢迎，有矫枉过正之嫌。二十世纪前半叶法国年鉴学派对自然与人类社会之间关系的思考意义重大，对整个史学研究领域具有启发意义。年鉴学派第二代代表人物布罗代尔在《地中海与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世界》中用了近三分之一的篇幅论述人同他周围环境的关系史，这种历史非常缓慢，布罗代尔称之为“长时段史”（longue durée）。环境史学于20世纪60、70年代在美国率先兴起，受到年鉴学派的明显影响，但与后者更重视自然条件作为结构因素的稳定性不同，环境史学强调自然的脆弱性，其目的之一是揭示人类面临的生态困境。[2]

考古学一向以研究时间跨度较长的社会文化进程见长，并且在其发展初期就表现出对人类活动的生态背景的关注。在19世纪上半叶兴起的斯堪的纳维亚考古学中，J. J. A. Worsaae、J. J. S. Steenstrup、Johan Forchhammer等学者综合运用考古学、生物学和地质学方法来调查丹麦史前居民的生活方式，开启了将考古发现与古环境背景相结合的先河。[3]

20世纪初期也有一些环境考古学的尝试，其中一些研究涉及人类历史上的重大变迁，如农业起源。Raphael Pumpelly在对安诺遗址发掘的基础上，提出了粮食生产起源的绿洲理论。[4]二次大战后，美国一些重要的研究项目集中了多学科的参与，例如由Robert Braidwood领衔的“伊拉克扎尔莫项目”（Iraq Jarmo Project）和由Richard MacNeish领导的“特瓦坎考古植物学项目”（Tehuacan Archaeological-Botanical Project），这些项目联合考古学家、植物学家、动物学家、地质学家等，研究中东和中美洲的粮食生产起源。[5]

20世纪70年代，作为一门分支学科的环境考古学逐渐成熟，致力于研究环境及其与人类的关系。[6]过去的土地利用、粮食生产、工具使用等都是环境考古学所关心的议题，环境考古学提供了关于文化的可持续性以及崩溃的见解，为预测未来的气候变化、土壤健康和粮食安全等提供了重要的参考信息。[7]本文旨在通过对一个具体气候事件的研究来揭示考古学对环境与文化之间关系的阐释模式。

二、4.2千年事件（4.2 ka Event）

全新世的气候变化与人类社会发展有着密切联系，全新世见证了智人在全球范围内的快速繁衍和生长，以及现代人类所取得的所有成就，包括文字、技术革命、伟大文明的发展，以及整体上向现代城市生活的重要转变。[8]全新世气候的变化长期以来受到考古学家的关注，后者运用跨学科的技术和方法探讨气候变化与人类活动之间的复杂关系。

全新世重要的气候事件有新仙女木事件（Younger Dryas）、8.2千年事件（8.2 ka Event）和4.2千年事件（4.2 ka Event）等，它们都对人类文化进程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新仙女木事件是指发生在距今12900年至11600年的一次气候快速变冷事件，其命名源自于19世纪晚期、20世纪初期瑞典和丹麦孢粉记录中发现的北极苔原植物仙女木（Dryas Octopetala）。[9]新仙女木事件是大西洋温盐环流被破坏的产物，结果造成了类似西伯利亚的冬季条件在北大西洋和相邻的陆地上占主导地位，这种土地降温现象一直向南延伸至热带地区。[10]这次突然降温事件最重要的影响之一，是促使黎凡特地区的史前居民采取了农业，[11]尽管争议仍然存在。[12]8.2千年事件对应的是距今8200年前全球气温突然下降现象，该事件与北大西洋地区的冰融化有关。[13]Harvey Weiss认为8.2千年事件在西亚造成了长达三百年的干冷时期，促使农业生产方式由雨养旱作农业（rain-fed agriculture）向灌溉农业转变，为阶级形成和城市生活提供了充足的剩余农产品。[14]

4.2千年事件是指距今4200年前发生的一次重要的全球性气候突变事件，它波及北半球许多地区，包括中东、北非、印度次大陆、中国等，对许多古代文明和人类社会产生了重要的影响。4.2千年事件被认为是中全新世温暖湿润期与晚全新世较冷干燥期之间的一个分界点，[15]其在2018年被载入地质年代表，作为全新世梅加拉亚期（Meghalayan Age）的开端。[16]该地质时期以印度东北部的梅加拉亚邦（Meghalaya）命名，在位于该地区的Krem Mawmluh洞穴中发现了具有标志性意义的石笋，通过对石笋进行U-Th精确测年和同位素（δ13C、δ18O）分析，可以获取较高分辨率的古气候信息[17]。4.2千年事件通常被描述为持续了约两到三个世纪的干旱时段，洞穴堆积物中的氧同位素记录将该事件与持续了约200年的亚洲夏季风显著减弱联系起来。[18]

Harvey Weiss认为4.2千年事件是全球性的，美索不达米亚、尼罗河谷、爱琴海、地中海，一直到西班牙，都遭受了这场干旱的打击，这些地区的中央政权崩溃，人们为了生存而迁徙。[19]但是该观点并不被所有学者接受。

古气候学家Nick Scroxton指出4.2千年事件在地中海地区和南亚的确存在，并影响了中东部分地区，然而其他地区则不足以提供确凿的证据。[20]这一论断得到大多数古气候学家的支持。[21]Zeki Bora Ön等人重新分析了14个古气候记录，这些记录声称在距今4200年左右发生了突然的气候转变，结果却揭示出一副复杂的景象：一些记录显示出突然的干旱，一些显示了持续数个世纪的干旱，还有一些没有显示出明显的变化。[22]由此可见，4.2千年事件对不同区域的影响存在差异，其更可能是地区性气候事件而非全球性的。

另外一种可能是，4.2千年事件实际上是几次不同的干旱或降水模式的变化，由于古气候年代测定的不确定性，这些事件被混在一起了。Bruce Railsback等人对纳米比亚一个洞穴的研究表明，4.2千年事件不是单次事件，而是持续了约一个世纪的两次事件。且该气候事件在不同地方造成了不同的影响，在北半球中纬度地区表现为干燥，在南半球则表现为潮湿。[23]Stacy Carolin等人对伊朗石笋的研究显示，在距今4510和距今4260年发生了两次连续的干旱事件，分别持续了110年和290年。[24]Gayatri Kathayat等人认为4.2千年事件并不是一次单一的百年干旱事件，而是跨越了大约300年（距今4200~3900年）的全球主要气候变化周期。[25]

4.2千年事件在东亚造成的影响同样是复杂的。对全新世亚洲季风的研究显示，在全新世期间发生了约10次持续100~500年的弱季风事件，其中一次与8.2千年事件有关，另一次则与4.2千年事件密切联系。[26]但是与8.2千年事件不同，谭亮成等发现在4.2千年事件期间，中国北方地区显著干旱，而中部和南方地区相对湿润。[27]此前吴文祥等人也提出距今4000年左右的中国呈现“南涝北旱”的气候模态。[28]

对于过去气候的重建本身就困难重重。首先是古气候复原的尺度问题，有研究者表示这一时期的地质记录误差几个世纪是很正常的情况，由于存在该量级的误差，一些发生在4200年前后数世纪的气候变化都被当作是4.2千年干旱事件的证据。[29]其次，不同地区的地质记录质量参差，有些地区缺乏高分辨率的证据，使得对全局的情况难以描绘。此外，即使是全球性的气候事件，在更小的地理范围内也会有不同的表现。根据目前的研究，基本可以肯定4.2千年事件的存在，但是否是全球性质的气候事件仍需进一步讨论；另外，该事件对不同地区气候的影响形式和程度并不一致，不能一概而论。

三、环境视角下文明的崩溃

4.2千年事件对一些古代文明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导致了后者的崩溃或转型。20世纪70年代晚期，Harvey Weiss教授与其团队在叙利亚东北部的Tell Leilan遗址开始发掘工作。该遗址在公元前六千纪到公元前2600年还是一个小型的农业聚落；到了公元前2600~2200年，遗址发展为北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一个大型城市，受到美索不达米亚南部阿卡德（帝国）的统治；该城市在公元前2200年之后曾被短暂废弃，到公元前1900年人们又开始在该地生活。[30]Harvey Weiss等人在Tell Leilan遗址发现了一层20厘米厚的风成粉土，其中几乎没有蚯蚓活动的迹象，显示出大干旱存在的证据。[31]干旱使得粮食减产，无法供养大量人口，从而造成社会动荡。

Nick Scroxton等人对南亚印度河谷地区哈拉帕文明的研究显示，在距今4200~3900年，北方城市的居民弃城而去；而在接下来的600年，南方城市的居民也开始离开城市，这使得哈拉帕文明成为了一个乡村社会。[32]不过，与之前所认为的4.2千年事件导致了夏季风减弱不同，Nick Scroxton等指出实际上存在相继两次干旱：第一次干旱确与4.2千年事件存在联系，但是受到影响的是冬季降雨，其在距今4260~3970年的减少促使北方城市居民的大规模迁徙；第二次干旱发生在距今4000~3700年，这次干旱导致了南方城市的废弃。[33]

4.2千年事件对史前中国同样造成了深刻影响，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中国新石器时代文化的格局。冉敏等人指出，在距今4000年左右，几乎所有发展程度较高的新石器文化都脱轨了；但中原和南方地区考古学文化的衰落与通常认为的气候变干冷没有直接关系，而更有可能是洪水造成的。[34]干冷事件与洪水灾害并不冲突，因为洪水灾害可能是由极端降水（如极端季节性降水）引起的。[35]

谭亮成等人的研究似乎也佐证了上述观点，即区域性极端气候对人类社会的影响。他们对甘肃乌鸦洞内的四根石笋展开了氧同位素分析，结果显示黄土高原在4.2千年事件整体干旱的状态下存在两次极端降雨事件，分别发生于距今约4200年和距今3996年。这两次极端降雨事件影响到了黄河中下游地区，研究者推测其可能构成了“大禹治水”的环境背景。[36]

王甜莉等人对湖南惹迷洞内石笋的同位素分析显示，中国的中南部地区在距今约5600~4300年存在千年尺度的干燥趋势，随后在4.2千年事件（距今4300~3900年）期间逐渐过渡到湿润条件。这一气候变化对当地的史前文化具有重要影响，具体而言，距今4300年之前的干燥气候可能促进了石家河文化的发展，然而4.2千年事件期间的强降雨则可能对其在低洼地区的定居产生不利影响。[37]

对于环境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人类社会的发展一直聚讼纷纭。在解释社会文化变迁方面，气候并不是一个充分的因素，因为如果文化是一个系统的话，环境只是其中的一个层级，二者之间并不存在简单的因果关系。社会如何应对环境危机，这才是需要解释的。环境史学家Dagomar Degroot等人提出在面对气候危机时，社会并非如想象般脆弱，而是具有韧性（resilience）[38]。因此，越来越少的研究将环境视为单一因素，也不再试图建立环境变化与社会反应之间的简单因果关系。值得提倡的研究路径是针对小区域范围内的个案分析，尽可能全面地考虑影响社会变迁的环境和文化因素，以提高研究的可信度。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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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韧性”（resilience）指的是系统抵御冲击及其从冲击中恢复的能力。